朱丽•大塚的族群书写和东方主义

2024-12-31 00:00:00李金荣
西部学刊 2024年13期
关键词:朱丽东方主义族群

摘要:美国当代重要的批评理论家、后殖民理论的奠基者爱德华·赛义德提出了东方主义理论,对后殖民时代西方语境下的“东方”进行了批判,认为东方主义的特性表现为敌视性和异域性。以朱丽·大塚的小说《阁楼里的佛》为例,探讨族群书写和东方主义之间的关系。大塚通过描绘二十世纪初日本“照片新娘”在美国的生活经历,展现了东方主义话语体系中亚裔的他者形象,并揭示了日裔美国人在“二战”前后的生存状态。小说细致刻画了亚裔女性在美国的边缘化和异化过程,反映了亚裔在欧美中心主义和文化霸权下的身份困惑和心理焦虑。受到东方主义的影响,亚裔为了融入西方社会而不自觉地进行自我“东方化”,这不仅促成了亚裔族群的同化,也为西方文化殖民提供了借口,反映了西方霸权的文化控制企图。

关键词:朱丽·大塚;东方主义;族群;自我东方化;移民文化

中图分类号:l10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3-0132-04

Julie Otsuka’s Ethnic Writing and Orientalism

— Taking The Buddha in the Attic as an Example

Li Jinrong

(Faculty of Foreign Studies,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Abstract: Edward Said, an important contemporary American critical theorist and founder of postcolonial theory, puts forward the theory of Orientalism, which criticizes the “East” in the Western context in the postcolonial era, thinking that characteristics of Orientalism are manifested in xenophobic and the xenophilic.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thnic writing and Orientalism is explored taking Julie Otsuka’s novel the Buddha in the Attic as an example. By depicting the life experiences of Japanese “photo brides” in the United States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Otsuka presents the image of the Asian Other in the Orientalism discourse and reveals the survival of Japanese Americans before and after World War II. The novel intricately depicts the marginalization and alienation of Asian women in the US, reflecting the identity confusion and psychological anxiety faced by Asians under Euro-American centrism and cultural hegemony. Influenced by Orientalism, Asians unconsciously undergo “self-Orientalization” in order to integrate into Western societies, which not only contributes to the assimilation of Asian communities, but also provides an excuse for Western cultural colonization, reflecting the Western hegemony’s attempts at cultural control.

Keywords: Julie Otsuka; Orientalism; ethnic group; self Orientalization; immigrant culture

美国日裔女作家朱丽·大塚(Julie Otsuka)在她的代表作《阁楼里的佛》(The Buddha in the Attic)中讲述了二十世纪初从日本远赴加州旧金山的一群“照片新娘”的故事。作家依据历史事实,融合家族记忆,加以艺术虚构的手法,书写了日裔美国人在“二战”前后的生活状况,塑造了东方主义话语体系中亚裔的他者形象。小说尤其细致地刻画了在美求生存的亚裔女性由满怀憧憬到受尽磨难,再到孤苦无援的经历。作为身处西方的第二代日裔,大塚以直面历史的勇气,用文学记录了被遗忘的日裔美籍移民史,为一个失语的族群发声,揭开了美国历史上悲剧的一页。但由于特殊的双重民族、文化身份和所处的社会政治环境,使得作家以西方人的视角审视自己的族群,“东方化”其固有的民族性,从而让作品中出现了东方文化异化的现象。这反映了身处弱势地位的亚裔,在欧美中心主义和文化霸权的影响下,遭遇了身份困惑后产生的一种心理焦虑。他们渴望被西方社会接纳并融入其中,于是为摆脱族群被边缘化的状态,不自觉地向主流文化靠近。这种自我“东方化”的过程,不仅使亚裔族群的情感和理念被同化,也为西方的文化殖民找到了合理的借口,其实质更反映了西方霸权企图从精神、文化上控制东方从而达到其文化霸权的目的。

一、赛义德的东方主义理论及影响

爱德华·赛义德(Edward Said,1935—2003年),出生于巴勒斯坦,是美国当代重要的批评理论家、后殖民理论的奠基者。他在1978年出版的里程碑式的著作《东方学》中提出了东方主义的理论,对后殖民时代西方语境下的“东方”进行了批判,开创了学术探讨的新时代。

赛义德认为东方主义是一种服务于西方的观念体系,其本质上是西方社会对东方采取的殖民战略和文化霸权。为使东方成为西方属下的他者,即让西方优越于东方,东方依赖于西方,他们构建起了殖民的话语体系与思维模式。“二战”后,在控制话语权的情况下,美国继承了现代东方主义的基础,坚持对东方文化的敌对态度。对于东方的研究不再仅仅是学术性的,而是具有了政治性。一些东方人因受到文化霸权思想的影响,也逐渐丧失个人主体性,去迎合这种偏见而自我的“东方化”[1]。

东方主义的鲜明特征,首先表现为一种敌视性(the xenophobic)。受感情和观念的影响,西方人瞄准东方人作为他者的威胁性和可憎性,对其形象进行异化从而形成二元对立。其次为异域性(the xenophilic),即只聚焦东方人作为他者具有吸引力的一面。因为对西方人而言,东方一直是遥远、静寂、陌生的异域。在新东方主义之下,美国是话语的操控者,美国文学为新东方主义提供了传播了渠道。

二、异域性:后殖民话语中的他者

人类的一切行为离不开地域,异域则被视为边缘地带的荒蛮世界。在东方主义的理论背景下,为了缓解来自于觉醒了的东方国家的威胁,西方通过主观臆想,建构起具有落后、原始、荒诞、封闭等异域性元素的“西方的东方”,以增强其优越感。

在后殖民理论中,“他者”(the other)是相对于自我而形成的概念,是本土以外的他国、其他国家的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等,以及这种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的具体体现者,他者与主体联系并形成二元对立。在殖民理论的影响下,东方成为西方建构自己身份的他者:将自己熟悉的地方称为“我们的”、将“我们的”地方之外不熟悉的地方称为“他们的”[2]。《阁楼里的佛》的“照片新娘”是沦为“他者”的东方典型形象。在强势的异质文化压制下,她们被迫承受着定型化的角色分工,处于社会从属地位,是没有个性的影子人物。

(一)刻板化的女性群像

《阁楼里的佛》的东方幻想式的异域性描写,形成了对女性群像的片面性叙述。人物在臆想和现实融合的刻板印象中,像一群被提线的木偶。作为后殖民话语中西方的他者,这不仅由人物被支配的从属地位决定,更受大塚写作的东方主义色彩的影响。

首先,小说对人物“纯洁”形象刻意渲染。在西方传统文化里,“纯洁”往往既是白色的象征义,也是《圣经》中代替耶稣受难的温顺的羔羊的特点[3]。与东方文化不同,在西方的宗教意识里,“纯洁”并非是一种绝对正面的塑造,它因包含着无瑕、单纯的语义而附带某种危险的意味,甚至演变成了懦弱的和被宰割者的暗示。不仅如此,羔羊绒毛的白色与日本新娘结婚时穿的白无垢(白色的丝绸和服)族裔性标志的颜色相同。因此,白色的内涵与日本女性就有了一定的关联。小说中,女性“纯洁”的特质不是作为人性美德来赞扬的,它是对人物寻求身份认同时的刻板印象的限定,并非善意地表达。另外,小说中对处女情结的反复渲染也是父权思想在西方的体现。

其次,空间叙事的幼态化描述。《阁楼里的佛》中的女性作为远嫁的移民大都具有低龄、懵懂的特点,像一群被驱使的年轻奴隶。她们在媒人的唆使下,通过交换照片来确定结婚的对象,而相片背后的洋房、洋车根本不是她们未来丈夫所有,甚至连她们远嫁的心目中的丈夫也是“美颜”过的。小说描写她们路途上忐忑而天真的心情:“在船上,我们都迫不及待地品评起彼此丈夫的照片;在船上,我们都十分担心自己是否会喜欢他们。”她们生活在狭小的空间却从事繁重的工作——当女佣和农场工人,干白人不屑一顾的事情。这种幼态化更体现为无知、懦弱,她们在陌生的环境里无所适存,完全失去独立意识,日常的活动充满了被动:口语交际是丈夫粗暴灌输;外出行动也是被人牵引;甚至她们的性行为,也成为了一种交易。在面对性暴力时,她们的反抗方式是“咬”“打”却缺少了语言的反抗。身份转换中,女性群体始终承担着权力方安排的客体角色,很难做出符合自己意志的主动行为[4]。这种主体性的丧失,符合殖民者对亚裔族群的主观想象。

最后,人物性格的刻板表现。《阁楼里的佛》中的日裔女子是以被动性和依附性为特征的,她们被禁锢在“阁楼里”“旅馆里”“黑暗的房间里”。这种“牢笼”的精神控制,使得她们的族裔性隐匿,成为生活的失语者。第二次大战爆发,日本偷袭珍珠港,她们不敢说日语,不敢对人鞠躬问好,不敢像个日本人。随着丈夫被视为“敌侨”,她们遭受集体监禁。女性在小说中不能积极争取权利,只能消极地等待被拯救。长期地封闭让她们看不到希望,逐渐物化,无法凭借精神力量摆脱困境,最后被遗忘。

总之,这种“纯洁”“无知”的、任劳任怨的女性刻板形象,反映了在西方主流文化的围困下,身处父权思想中的女性移民,其身份的构建被不可避免地客体化,变成了没有个性的“空心人”,造成了“他者”的宿命。这迎合了西方主体对一个好控制的东方的殖民需求,因而成为东方主义的一种表现形式。

(二)边缘化的族群

《阁楼里的佛》的女性群体在强势文化的控制下,接受着男性主义的规训,遭遇了空间和话语上的双重边缘化。西方文化一方面在刻板化这一族群的形象,称赞她们的温顺,使其训化得符合西方的利益;另一方面并没有因为女性弱势而容纳她们,反而因其族群歧视她们,将她们视为异质事物和仇视对象进行排挤,让这些生活劳动在低层的邮购新娘沦为牺牲品。

1.种族的边缘化

首先,空间的边缘化。随着日裔美国人在“二战”后被迫迁入集中营,遭到无端的指控和迫害,她们也一同被西方社会驱逐到社会的边缘。空间上这种被疏离、孤立的状况也反映在美国大众对待她们的态度:尽管她们“做任何有自尊的美国人都不会做的工作”,却始终难以得到当地人对她们身份的认同。一旦民族矛盾爆发,西方人便迁怒于这些没有话语权、进退维谷的底层人群。政府将她们视为麻烦制造者,强行安置在荒无人烟的隔离区。甚至连同她们的后代都难以改变这种被孤立的局面:“在学校里,他们穿着自制的衣服,和墨西哥人一起坐在教室的后排。”

其次,对她们族裔性的歧视。虽然西方男性赞颂东方女性的柔顺、纯洁,但那只是他们以自身的优越感而引起的新奇。他们只注意女性头发、身材、和服、日语等形式,并不在乎语言和文化本身的意义。他们凭空想象出神秘的、充满诱惑力的东方形象,以及刻板的印象。其实这种对族裔性消极面的强调,也是对一种被奴役被征服位置的限定,同样是一种边缘化。这些在种族歧视里表现出的特征,取代了东方人作为个体的优良品质,使得他们始终被看作一个与众不同的“他者”而被隔绝在西方社会之外。

2.性别的边缘化

《阁楼里的佛》中的女性是弱势的代表,她们深受种族和父权的双重压迫,面临着因性别而被西方、以及族群的边缘化。作为女性,她们无法真正地融入西方社会,获得政治表达的有效途径。生活中,甚至无法自由地在这片土地上走动。造成这种边缘化的不仅有西方主体,同时也是移民自身“东方化”的结果。在日裔族群内,妻子分娩时缺席、对孩子成长不管,甚至用圈禁和恐吓的粗暴方式对待女人,则是为体现男性作为家庭的至高权威。这些都让日裔女性移民失去了主动探索新世界的勇气与能力,导致了女性的集体失语。不仅使她们的家庭地位低下,就连远在日本的亲人也遗忘了她们。

小说反映了西方与族群共同造成女性边缘化的生存困境。她们的人格与文化得不到尊重,成为刺激西方的消费与占有的新奇噱头。她们既无法像西方女性那样获得社会承认,又因被家族认为是耻辱而无法回到故乡。女性因性别的边缘化,不仅成为被异域化后沉默的群体,而且彻底沦为后殖民时期父权社会的“他者”。

三、敌视性:对族群的异化现象

东西文明的碰撞与融合,是建立在政治、文化、宗教的强弱关系之上的。新殖民者为使东方臣服于西方,以使殖民思想合理化,便进一步削弱亚裔族群的影响力。面对东方移民,新殖民者先把他们当成危险的身份存在,采取了一种敌视的态度。这种对东方文化的臆想,也影响到了亚裔的“自我东方化”。移民被精神殖民,走上了异化的道路[5]。

(一)对西方的美化

小说在描写日本新娘第一次抵达美洲,就认为美国为“一个巨人的国度”。作者反复称赞美国的街道和女性看似平等的地位,并间接说明美国扮演着凝视者的角色,有着精神殖民东方的能力。日本女性俨然成为西方“文明”的崇拜者,她们收起和服,穿白人衣服,对于眼里美丽的世界报以仰视,这种仰视是基于对西方的美化与本族群的贬低。尽管自己的族群惨遭驱逐、剥削、攻击,她们也没有丝毫反抗的意识。被规训的她们,以温顺勤劳为荣。她们向往美国生活也只是想拥有体面的个人身份,并不思考问题的症结所在。

(二)话语权的丧失

语言是身份构建的重要因素。虽然第一代日裔移民还保留着母语,说别扭的日式英语,但移民的后代逐渐遗忘了民族语言。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既有“他们每天都生活在这种新的语言中”,也有因为要充分融入当地社会,需要获得新型身份的认同。新一代侨民将由父母起的日本名字改为“奥斯卡·田岛”“爱丽丝·冈本”这样英日混合形式,反映了该族群在东西方杂糅文化的影响下,虽然经过了美国社会的西方化,但根基还是刻上了母国文化的烙印。抛弃了民族语言的移民,也失去了为民族发声的权利,失去了族群交流的能力,就消融了族群凝聚力,成为流浪在美国社会的“无根者”。

(三)族群“东方化”

大多数亚裔族群移民美洲,是出于弱势地位以及特殊的历史。在《阁楼里的佛》中,日本移民来到美国谋生,经历挣扎并生存下来,实现了身份认同,竟然歧视其他移民。为凸显自我的优越价值,他们视华人为最底层,甚至充满敌意。日裔孩子受到西方歧视,但在拉帮结派时又规定“中国人不得入内”。他们迎合西方对亚裔的刻板印象,强化殖民话语。这样,他们以自卑的心理自我东方化后,又开始对其他族群“东方化”。

小说反复强调日裔是最优秀的民族,将生活在美国其他移民进行了数落,甚至掺杂进了诋毁。以自我“东方化”积极为文化殖民充当帮手,赞扬所谓的自由、民主、博爱。这种通过对其他族群的贬抑以取悦西方的现象,给标榜人性宽容和种族和谐的美国多元社会带来嘲讽的意味。

四、结语

大塚的作品在后殖民时代,以群体叙述的策略,为成千上万个生活在美国的底层妇女咏唱了一曲悲惨的移民之歌。她用了大量真实的生活细节,折射出第一代移民在种族歧视下长期忍受苦难生活的图景。当今,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更为复杂的移民潮逐步涌现,但族裔多样性的美国,依然没有摆脱原有意识形态的束缚。移民美国的东方亚裔,虽为其社会发展做出了贡献,但在其主流社会外仍存在着族裔文化的真空。大塚对那代移民,感受到了他们所经历的不幸。但深受西方思想熏陶的大塚,用“我们”的叙述声音,却站在美国主流文化的位置发声。小说对东方主义异域性和敌视性强调,是一种后殖民话语体系的表达方式。她书写亚裔族群的文化,讲述移民故事,却把西方作为审美和价值观的宗主国。这种自我东方化的过程,虽迎合了西方文化背景下的主流话语读者的阅读心理,却有损于亚裔族群固有民族性。《阁楼里的佛》存在着大量日本移民对自身文化鄙视现象,他们的后代甚至以本族的口音和服饰为耻。这体现了作为第二代移民的大塚,在为本族群书写时的东方主义倾向以及自我文化根基的动摇。因此,西方要终结移民精神被殖民的状态,必须实施一种多元共生、开放包容的文化策略。

参考文献:

[1]杨璐.赛义德“东方主义”理论评析[D].北京:首都师范大学,2014.

[2]爱德华·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69-71.

[3]王煌,刘永杰.朱丽·大塚的替罪羊群像书写:评小说《阁楼里的佛》[J].河南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3):78-82.

[4]张利娟.“他者”视角下《阁楼里的佛》中的女性群像[J].青年文学家,2015(12):74.

[5]董静怡.论欧美新移民女作家书写的“自我东方主义”现象[D].厦门:厦门大学,2008.

作者简介:李金荣(1999—),女,汉族,陕西延安人,单位为北京语言大学外国语学部,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责任编辑:朱希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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