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拉康哲学的视角看元宇宙

摘要：从法国哲学家雅克·拉康的理论视角，结合其“实在界、象征界、想象界”的“三界”理论和拓扑学的观点，分析了元宇宙的超越性问题、结构问题、主体性问题，认为元宇宙是人类在自己生存环境中嵌入的一个独特的空间维度。元宇宙中的主体不再纯粹依赖现实世界，伴随着大他者的退隐，主体获得了一种不被大他者所掌控的“自由感”。然而数字大他者在元宇宙中的返场，预示着主体实现真正的回归终究只是一种幻想。通过探讨主体在元宇宙的存在状况，为在哲学层面上思考分析元宇宙提出了思想进路。

关键词：雅克·拉康；元宇宙；“三界”；主体

中图分类号：B565.5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3-0030-04

The Metavers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acanian Philosophy

Zeng Wenyong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Social Development，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1）

Abstract： From the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of French philosopher Jacques Lacan， combined with his theory of the “three orders” of the “real， symbolic realm， and imaginary” and the perspective of topology， we analyze the transcendence， structure， and subjectivity of the Metaverse， and believe that the Metaverse is a unique spatial dimension embedded in the environment of mankind’s own existence. The subject in the Metaverse is no longer purely dependent on the real world， and with the retreat of the Big Other， the subject gains a sense of freedom that is not controlled by the Other. However， the return of the Big Digital Other in the metaverse indicates that the true return of the subject is ultimately just a fantasy. By exploring the condition of the subject’s existence in the Metaverse， it suggests a way forward for thinking about and analyzing the Metaverse on a philosophical level.

Keywords： Jacques Lacan; Metaverse; “three orders”; subject

关于元宇宙（Metaverse）的概念，比较一致的观点认为是出自美国科幻作家尼尔·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1992年出版的科幻小说《雪崩》（Snow Crash）。他在小说中首次提出元宇宙（Metaverse）一词，设想出一个虚拟现实世界，它是一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三维数字空间。其实相似的构思更早可以溯源自美国数学家和计算机专家弗诺·文奇（Vernor Vinge）教授，在1981年出版的小说《真名实姓》（True Names）中，他创造性地构思了一个脑机接口，可以进入并获得感官体验的虚拟世界。从词源来看，古希腊时期，meta一般表示“追随、在某物后边”，也有“元（基础）”或者“超越”的意思。公元前一世纪，安德罗尼柯在整理亚里士多德的残篇时，将研究运动变化的自然现象的著作编纂为《物理学》（ta physika），把讨论抽象范畴的文章编为《物理学之后诸篇》（ta meta ta physika），后来的学者们用拉丁文将《物理学之后诸篇》合成一个词metaphysica，并把该文本的研究对象认定为高于“第二哲学”（即物理学）的“第一哲学”，而meta所蕴含的“原初、超越”的意味恰好契合了这种逻辑层次的关系。“宇宙”一词universe来源于拉丁语词汇uniuersum，该词前缀uni/unus有“唯一，独一无二”的意思，在基督教神学语境下它指的就是上帝。元宇宙Metaverse中的verse舍弃了“唯一者”uni，这样就意味着它不等同于整个宇宙，仅表示其中一个部分或一个领域，因此《雪崩》的中译本把Metaverse翻译成“原域”，看来是非常考究的。元宇宙的概念和技术实践发展到现在，确实已经对我们的现实世界有某种层度的“超越”，相对于现实世界而言的确是“另一个领域”。本文将从法国哲学家、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以下简称拉康）的理论视角，特别是结合“想象界、象征界、实在界”的“三界”理论和拓扑学的观点，从独特的切入点来分析元宇宙，深入思考和探讨主体在元宇宙的存在状况。

一、元宇宙的“超越性”问题

如前所述，元宇宙这个词本身就有“超越”的内涵意蕴。如果说元宇宙是用数字技术复刻我们对现实世界的体验，是现实世界的一个复本，那么也只是局限于现实世界，谈不上“超越”二字。那么元宇宙的“元”即它的“超越性”体现在哪里？在虚拟技术界有句豪横的话：“万物皆可虚拟”。这里的“物”恐怕不单单意指现实之物、实存之物，显然扎克伯格（美国社交媒体公司Facebook的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2021年10月28日，Facebook宣布将把公司名称改为“Meta”。扎克伯格说，“新名字是为了突出公司对元宇宙发展的专注，同时也可以解决公司名与旗舰产品名称都叫Facebook的‘固有困扰’”。编者注）们对于元宇宙的野心绝对不局限于此，他们运用各种数字虚拟技术包括去年开始爆火的AI等技术，目的就是构建一个可以“以假乱真”同时又在功能上、体验上“超过”现实世界的虚拟世界。也就是说，在元宇宙的世界里，我们不仅可以（或者说未来可以）获得无限接近在现实世界中的各种体验，甚至可以拥有现实世界中无法实现的能力、感受、体验，获得与现实世界迥然不同的经验。按照扎克伯格的说法，在元宇宙里面，人们不再受肉体的束缚，不受时空的限制，不受物理定律的约束，可以瞬移、可以选择虚拟的化身。从这个方面看，元宇宙相对于现实世界，的确呈现出一种“超越性”，在现代数字科技的加持下，形成了一个“不完全依赖于”现实宇宙的“另一个”空间。

然而就此认为元宇宙可以达到那种从物理世界上升到形而上学世界的超越，恐怕在理论上、逻辑上、实践上皆无法成立。众所周知，亚里士多德是形而上学的创始人（虽然形而上学的概念并不是由他提出的），在他看来，形而上学是关于终极原因和原则的科学，也称为“作为存在的存在”的科学。因此，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包含两个主要部分，“其一是作为世界的逻辑结构的范畴体系，其二是带有超越意义的最高的实体”［1］。西方近代哲学的创始人笛卡尔在其代表作《第一哲学沉思集》中确立了近代形而上学的研究对象，即灵魂、宇宙和上帝。我国的《易经·系辞》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总的来看，形而上学的领域关涉宇宙万物背后最普遍的“本质”，即世界的逻辑结构、终极原因、最高存在等问题。而元宇宙所创造的世界并不是本质性的世界，即使未来科技获得长足的发展，当元宇宙足以完全模拟现实世界甚至给予我们完全逼真的感知觉体验的时候，它也只是一个幻象的世界。正如南京大学的胡大平教授认为，元宇宙不是我们生活世界背后的逻辑，而是人类在自己生存环境中嵌入了一个独特的维度［2］。

二、元宇宙的结构问题

本文不打算从技术层面去讨论元宇宙的架构问题，而是从拉康的结构主义观点来审视它。元宇宙是比语言所构建的象征世界更为丰富和立体的虚拟世界，它不仅囊括了图像、声音，甚至可以模拟触觉、味觉、嗅觉等感官刺激，身体的代入感非常强。从结构主义的观点看，元宇宙就是一种新的结构，可能很大程度上将成为语言符号系统的升级版，成为人类更高层次的生存领域。用拉康的“三界”理论来审视元宇宙，可以为我们从主体角度分析元宇宙的结构提供一种哲学思路。

拉康提出包含“想象界、象征界、实在界”的“三界”理论，后期还创设了三界拓扑图形。按照他的说法，“这三个域是人类所处的现实之域”［3］。确切地说，“三界”是主体所处的三大界域，也是构成人类所有经验的三大秩序。想象界是以“镜像阶段”为基础产生的，6至18个月大的人类婴儿在镜子中看到自己，认同了其镜中的图像，建立起自我同一感，但是这种认同关系在拉康看来是一种“误认”（méconnaissance），其结果是一种根本性异化。想象界很重要的功能就在于掩盖主体的割裂并且呈现出一种想象的统一与完整的感觉，这种经验没有随着主体成长而消失，它深入到主体对他人和对外部世界的经验中。象征界是与语言和符号紧密相连的界域，象征化的过程就是用语言（符号）来替代真实存在的过程。在拉康看来，象征秩序具有整体性和普遍性的特征，所以他将象征界称为“宇宙”。而实在界则是在语言之外的，是既无法被象征化也无法被想象的事物所存在的界域，它是未分化的混沌的荒漠，它潜藏着一种物质性的基底。“三界”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它们相互交织、互相影响，拉康在后期有很多关于三界拓扑学的研究和论述。

在元宇宙中，大部分是对现实的虚拟之象，而按照三界理论，虚拟复制的东西应该划归想象界的范畴。想象界是前语言的虚构王国，它依赖感知觉，依赖于镜象，维持着主体与外界之间的异化而又同一的关系。我国台湾研究拉康的学者沈志中认为：“想象认同，是经由类似者的影像而诱发的一连串身体与精神发展的过程。”［4］虽然在元宇宙的世界中，人们也许很清楚所见所闻所感是数字技术产生的幻觉，但还是欣然接受并让自己沉浸其中，似乎相信它就是真实的一般，这是想象对主体施加了一种迷人的力量，建立在镜像效应的几乎催眠的效果之上。换句话说，就是人的感官被欺骗、被替代，认同了元宇宙中的幻象，这种认同显然与镜像阶段一样是一种“误认”，但这种“误认”却是元宇宙成为人类置身其中、“活”在其中的重要的精神和逻辑基础。

按照拉康的观点，想象界是动物与人类所共有的，但是人类的想象界又受制于象征界秩序的结构，因此在元宇宙虚拟之象的背后也应当有象征秩序在发挥作用。在拉康关于象征的理论中，能指是一张大网，而背后依靠的是最高能指——大他者大他者：英文Other，法文Autre。大他者常常与权力和权威联系在一起，它可以是父母、领导、宗教领袖或政治制度等。大他者代表着根本上不可还原的他在性，是一种超越个体控制的力量。拉康把这一根本的他在性等同于语言和法则，大他者是象征秩序的代表，它包括语言、法律、社会规则和文化传统等，这些都是构建主体身份和行为的重要元素。的统摄。我们想要讨论的是，在元宇宙中，象征界的各种规则是否依然存在和有效？是否会在虚拟的界域中产生出新的规则？这是个存在争议的问题。我们的直接感受是，在元宇宙中一些社会文化的规则已然瓦解，能指可以更加自由地漂移，各种新的符号会被创造出来，就像网络世界不断创造新的词汇一样。可以预见，愈来愈多的现实世界的象征秩序将会被打破甚至消退，就像齐泽克所说的“大他者的退却”，元宇宙似乎将会成为空前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开放式的空间。

在元宇宙中，实在界会是怎么一种状况？在现实世界中，无法被想象和象征的东西构成了实在界，它是混沌和荒凉之境。无法表达的实在界，在元宇宙可以用技术手段呈现出来，正如在人的意识层面不能呈现的东西在无意识领域可以通过梦的工作得以表达那样。元宇宙将进一步拓展象征界的领域，更大程度地侵入实在界的领地，并与想象界有更大的融合。在拉康后期的理论中，越来越多关注和运用拓扑学的图形，诸如莫比乌斯环、波罗米结、克莱因瓶等，很大程度上就是因其认为拓扑结构能够把“不能说出来的”实在界里的东西呈现出来。拓扑图形乃至更加复杂更加虚幻的图像、结构和各种感知觉的结合在数字技术支撑下都可以轻松实现，实在界恐怕会越来越“无处藏身”。如齐泽克所说：“在机器里，‘所有事情都将被写下’，一个对现实的彻底的符号再现将发生。”［5］207在这样强大的虚拟世界的冲击下，现实世界还剩下什么？人类发明了语言，而语言“谋杀”了物；人类发明了元宇宙，而元宇宙或许将“谋杀”现实世界。正如复旦大学孙向晨教授的观点：“当哲学上已有的‘真实性’概念经不起‘元宇宙’的冲击时，‘真实世界’还能剩下什么？似乎只剩下作为支撑意识的躯体。”［6］

三、元宇宙中的主体性问题

关于虚拟世界中主体如何存在等问题，齐泽克在《实在界的面庞》《幻想的瘟疫》等著作中有专门的论述，他总结了几种比较流行的观点，如数字化仿真世界将导致“俄狄浦斯的终结”，“真实自我”与“人工面目”的二元对立的解构，又或者是虚拟世界将延续俄狄浦斯的主体模式。从表面上看，元宇宙产生了明显的去中心化效应，但是这种去中心化的结果是导致主体真正的回归，还是大他者以另一种形式的返场？

在结构主义的观点看来，主体是符号和结构的产物，是一个虚假、伪装的复合体，语言居于支配地位，主体因此从中心偏离，体现出来的只是一种功能。元宇宙之所以对人有强大的吸引力，源于人们看到了摆脱现实大他者的压制和不平等锁链的希望，似乎可以凭借元宇宙来寻求获得真正的“自由感”。我国学者吴冠军认为，“在‘元宇宙’中，你不但可以随意选择和改变自己的‘身份’，而且能够做自己想做但‘现实’中不敢做、无法做之事，去释放自身最为隐秘的‘欲望’……‘符号的虚拟’（大他者）被削弱”［7］。倘若真的实现大他者的“退场”，或者所谓的“上帝死了”，人将彻底解放，得到真正的自由，回归真实的主体。为了契合人们这种憧憬，扎克伯格声称把元宇宙定义为一种以人为主体的互联网新形式。

然而果真如此吗？拉康曾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言“如果没有上帝，做什么都是可以的”进行过反驳，他认为恰恰相反，应该是“如果不存在上帝，一切都不被允许”，意思是如果没有强迫性的选择来限制自由选择的领域，那么选择的自由本身就会消失［5］192。如果“上帝死了”，其结果反而带来人的精神危机，欲望的漫无目的，行为的不知所措。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元宇宙的建立，真的是大他者的退场？要知道，任何一个“宇宙”得以存在和运行，必定有其结构和规则，就算再荒诞不经的梦境，在精神分析看来也是遵循了无意识的规律。人类从现实世界沉浸入元宇宙，无非就是从一个大他者掌控的世界跳转到另一个大他者掌控的世界。与数字货币的技术一样，主体在元宇宙中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记录，可以被追踪，可以被掌控，这种被“监控”的程度远远高于现实世界。在现实世界以语言系统作为表征的大他者，以数字大他者的身份在元宇宙得以返场。这里的问题在于，元宇宙的数据属于谁？元宇宙平台由谁监管？元宇宙的规则由谁制定？对此齐泽克表示担忧：“它是一个把现实囊括在自身之内的元物理空间，允许现实以碎片的形式进入，但前提条件是，现实必须被操纵我们感知、干预我们行为的数字准则所覆盖。这里的陷阱在于，我们将得到私有化的公地，那里有私有化的封建领主，监督和规范我们之间的互动。”［8］在2022年的一个讲话中，齐泽克更是把元宇宙形容为一个“噩梦”，担忧扎克伯格要构建容纳大众的整个场所，而这个场所将为他私人所有。这个担忧不无道理，数字大他者在元宇宙中的返场，预示着将人“崇高化”为“上帝”，主体实现真正的回归终究只是一种幻想。与此同时存在另一个极端，主体在元宇宙中茫然不知前路，或许将产生更进一步离心化的主体，那是已经不愿思考而逐渐习惯顺从数字大他者的“行尸走肉”。

四、结语

元宇宙以及以ChatGPT和Sora等为代表的AI技术，使虚拟世界越来越“真实化”，逐渐成为人类所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之外的“另一个领域”，具备了某种程度的“超越性”。人们从中体验到“更多自由、更易交流、更强能力”的幻觉，似乎大他者掌控的秩序越来越弱化了。但是不要忘记，大他者只是隐藏得更深，想象、象征、实在的三界结构依然存在，主体完全掌握自主权也只是一种幻觉。然而，人类确实需要这种对虚拟的认同，就像婴儿对镜像的认同一样，依靠虚构和幻觉，人类才能在自我确定的状态中存在下去，人类社会才能在科技飞速进步之下得以巩固、延续和发展。

参考文献：

［1］张志伟.形而上学的历史演变［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9.

［2］“元宇宙”是文明的新生，还是话语的狂欢？［DB/OL］.

https：//sghexport.shobserver.com/html/baijiahao/2022/02/14/659206.html.

［3］雅克·拉康.父亲的姓名［M］.黄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8.

［4］沈志中.永夜微光：拉冈与未竟之精神分析革命［M］.台北：国立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9：336.

［5］斯拉沃热·齐泽克.幻想的瘟疫［M］.胡宇潭，叶肖，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6］“元宇宙”是文明的新生，还是话语的狂欢？——“认识元宇宙：文化、社会与人类的未来”学术论坛（2月10日）［DB/OL］.（2022-02-13）.

https：//mp.weixin.qq.com/s/_n1poeBKACk0V3SkjqpAUA.

［7］吴冠军，胡顺.陷入元宇宙：一项“未来考古学”研究［J］.电影艺术，2022（2）：34-41.

［8］齐泽克.论元宇宙［J］.三联生活周刊，2022（1）：58-59.

作者简介：曾文勇（1979—），男，汉族，广东惠州人，华南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法国哲学与精神分析。

（责任编辑：冯小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