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与“重”之间:乔叶小说创作的“轻盈化”书写及调性

2024-12-31 00:00:00高春民
扬子江评论 2024年6期
关键词:乔叶书写小说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视“轻盈”为文学的五大特质之一。他将“轻与文学的生存功能联系起来,认为轻是为了生存之重作出反应”a。也即是说,文学存在的功能之一就是追寻生活重压之下心灵的“轻盈”、自由之感,或者说以文学书写之“轻”反作用于现实生存之“重”。“轻逸化”写作是新世纪以来小说创作的一个突出特点b,尤其对于“70后”女性作家更是如此。这种现象的呈现与“70后”女性作家的现实经验和文化记忆密切相关。因为她们“没有那么多历史的负重、思想的粘滞和生活的负累,写作因此显得恣意飞扬、自由开阔。叙事的简练克制或旁逸斜出,天马行空的想象或幻想,意象的冲淡,情感的间离,叙事的清淡,视角的内转,成为他们轻盈表达的方法和利器”c。从“代际”角度看,她们的创作与活跃于文坛的“50后”“60后”作家们所展现出来的历史沉重、岁月蹉跎和现实苦难相比,个体化、感性化的书写特征日益突显,给人一种“轻盈”之感。当然,以“代际”概念给一代人或几代人的创作贴上“同质化”标签,本身就有遮蔽差异性与独特性之嫌,甚或是错误的做法,但为了文学阐释的有效开展,我们又不得不放大这种通约性。纵览当下文学创作,诸多女性作家展现出了“轻盈化”的书写风貌或创作路径,乔叶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位。她在叙事立意、叙述方式与艺术呈现等方面所展露出的“轻盈化”特征,丰富了当代女性文学创作,彰显出不凡的艺术调性与美学意蕴。

一、轻灵别致的叙事立意

乔叶在散文与小说两个领域都享有盛名,俘获了众多“粉丝”,赢得了业界认可。阅读她的作品,总能给人一种惊喜与新异之感。因其散文化的语言和日常化的叙事,所以“好读”,因其所讲故事的惊喜与新异,故而“好看”,这或许正是乔叶“俘获”众多粉丝与获得业界认可的重要原因。郜元宝曾经写道:“我必须承认,你的故事确实‘好看’。你的小说一发表,多家选刊争相转载,‘好看’应是原因之一。但‘好看’的另一个意思就是‘奇特’。”d这里的“奇特”固然有郜元宝所认为的情节“可巧”之誉,但也与乔叶小说创作的独特立意与意蕴的旁逸斜出不无关系。

熟稔乔叶小说创作的读者,可以清晰地感知到,无论是书写边缘群体的小说,还是聚焦婚外恋情的文本,抑或讨论家庭伦理叙事的作品,她都以“轻盈化”的叙事方式呈现出迥异于同类主题作品的艺术调性,给人耳目一新的“奇特”与“可巧”的艺术感受。与其他边缘群体叙事作品注重渲染苦难、揭露黑暗和欲望化写作相比,乔叶的小说书写突破了既有的叙事模式和难题,不过多着笔于苦难的抒发、黑暗的展示与社会层面的批判,而是独辟蹊径地将笔触由单纯的揭露与批判转向人类灵魂的拷问与自我意识的审视,深入人性“黑暗的陆地”e,探寻生活苦难与人性灾难的内在诱因,并以宽容和仁慈的心态对其予以反思与批判。《我是真的热爱你》以当代城市妓女为书写对象,叙述了冷红、冷紫两姐妹迫于生计而沦落风尘的故事。小说既书写了两姊妹生活的酸楚和艰辛,也写到了她们收获的幸福与喜悦;既表现她们受到的屈辱与内心的波动,又表现她们对理想的追逐与守望。乔叶没有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冷漠地看待底层生活与边缘人群,也没拿起道德武器进行审判,更无意于通过此类话题的叙事对现实社会体制与丑恶现象进行批判,而是着重探究人性中的性格缺陷及其在苦难生活中产生的影响,剖析边缘群体苦难生活与命运不幸的个体“内因”,反思造成生活苦难与人性灾难的现实诱因,即“放弃反抗、忍受苦难的惰性力量”f,也即是文本中所宣示的“小姐意识”g。

《良宵》讲述了一个中年离异女性,在丈夫背弃、孩子叛逆、自己下岗的艰难困境中,以自己的勤劳双手和顽强韧性与生活博弈的感人故事。从叙事模式与特征看,它属于一个典型的底层励志故事。但乔叶并未顺着既往的叙事惯性展开书写,而是悬置并超越了苦难,将尊严与人性这些形而上的精神实质置于琐碎的生活点滴与拉拉杂杂中予以淬炼,展现主人公内心的良善、坚韧与旷达胸怀。在作者看来,一个搓澡工,虽属于弱势群体、边缘人群,但她是一个人,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虽生活在社会底层,但也可以过上精神富足的日子。“难道这些基层劳动者非要过得苦兮兮的吗?人家也有欢乐对不对?人家作为一个正常人,也有她的社会定位,也有她的生活领域,更有她的成就感,我是相信这一点的。就是说她既然每天那样生活,肯定有足以支撑她这样生活的理由,要不然凭什么?”h因此,我们看到同样书写底层故事,乔叶摆脱了“底层文学的写作常常流于一种摆出各种惨相与悲剧的套路”i,而从人自身出发,真实地呈现人的生活与感受,既写他们的悲情困苦,又写他们的欢欣快乐,既葆有艺术穿透力,又被读者所喜闻乐见。

在书写婚外恋情和家庭伦理的作品中,我们发现,乔叶的小说创作常常旁逸斜出、灵活自如地绕开这类题材司空见惯的叙事窠臼与同质化、类型化的书写痼疾,彰显出一股轻灵细巧的艺术风范。《打火机》是表现婚外恋情的一篇小说,但作者没有将它讲述为一个俗烂的婚内出轨的恋情故事,而是着力于展示女性内心世界的五彩波澜与自我人性和心理的本然状态。16岁的余真酒后被强暴,造成了深重的心理创伤,由此一个“无恶不作”的“坏女孩”陡变为一个性格孤僻、沉默寡言的“乖乖女”。16年后,“她”虽已学业有成,结婚生子,但内心深处的精神创伤依然阴霾重重、无法释怀。一次在北戴河度假时,余真偶遇了风流倜傥的胡厅长,面对上司的暧昧调情、死缠烂打,她骨子里被压抑已久的“坏本性”与潜匿的心理创伤被瞬间激发与疗救抚平,进而回归了正常人的真实生活。小说不纠缠于性描写和情意缠绵的抒发,而是直面女性自我内心真实与心理意识,为此类题材的艺术掘进奉献了可贵的书写经验与叙事向度。其实,这样的艺术掘进与叙事向度在乔叶的其他作品中多有呈现,如《妊娠纹》《零点零一毫米》《鲈鱼的理由》等等,可谓是乔叶小说创作独有的艺术特质。

在《指甲花开》中,乔叶以“去道德化”的叙事视角讲述一个一家三代“两女共侍一夫”的家庭伦理故事。虽是一个有违伦理道德的世俗故事,但作者并未陷于伦理道德评判的叙事旧辙之中,没有纠缠于是非善恶,而是剑走偏锋,以“女性的温柔和悲悯来打量我们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以“懵懂无邪的童眸充当透视世界的视角,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从内心深处给予人物理解和同情”j,像沈从文、迟子建一样,抒写与颂扬纯然的人性和淳朴的人情之美。这就要求我们遵循小说“内在的道德”,以“去道德化”的生活视角看待文学创作中的情节与人物,认知和理解文本所展现的文学与生活之关系。正如吴义勤所言:“要重建‘生活’的形象,重建文学与生活的关系,首先必须从对于‘生活’的非道德化向度开始。”k这不得不说是乔叶小说创作展现出来的迥异于其他作家的叙事视角和立意。

可见,无论是边缘群体叙事中对现实苦难的个体化内因的找寻,还是直面婚外恋情中女性真实的内心意识与情感欲求,抑或是剑走偏锋式地抒发与颂扬淳朴的人性人情之美,乔叶在小说创作中都没有顺延既往的叙述模式与艺术调性,没有采取宏大的叙事向度,而是侧重于个体化的心理探索、感性化的情感体验与真实人性的展现等“轻巧”化的叙事立意架构文本、书写现实。

二、举“重”若“轻”的书写策略

有论者在阐释李浩小说创作时指出:“人在生活中处于庸常、卑微境地,感受到劳烦、压抑,而日常生活兀自流水般沉闷、单调、波澜不惊,这些本来都是常态,都是不值得大书特书的‘轻’。但经由小说家反复提及、精细描摹,这些‘轻’也就转化成‘重’。这是第一步,化‘轻’为‘重’。小说家在叙述过程中动用各种技法,使生活世界变成小说世界,这就是第二步,即举‘重’若‘轻’。”l我们认为,乔叶的小说创作也可作如是观。那么,她是如何将现实生活之“轻”化为小说世界之“重”的?她采用了哪些举“重”若“轻”的艺术技法?这些技法是否构筑了其小说创作的“轻盈化”书写风格?

首先,日常生活化叙事是乔叶小说创作“轻盈化”的主要书写策略。此处的日常生活是每个家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每个人的吃喝拉撒睡,“它们”是细小的、琐碎的,通常被认为无意义和无价值,但我们谁也无法抛弃这些无意义和琐碎的“日常”。它是我们生活中的小事,又是大事。日常生活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庸常琐碎,是所有人的常态生活,也是所有人生活的主体。m于文学而言,抓住了这些由“小事儿”构筑的“日常生活”,就“抓住了文学,尤其是小说的要领”。n乔叶的小说中充盈着这样的“小事儿”和“日常生活”。《给母亲洗澡》借给年迈的母亲洗澡,回忆了母亲几十年来为了家和儿女们的平凡生活往事,言语间洋溢着母亲的无私和母爱的伟大。《卧铺闲话》讲述了一次出差返回的途中,与同车厢的一对探望女儿的普通老人拉家常的故事。《至此无山》书写了一位到北京出差的“他”,利用会议和学习的间隙会见一位旧友,两人一起闲逛公园的故事。这些小说,平淡自然,没有冗余枝蔓的情节,而是叙家长里短,谈笑风生,品味生活。即使是书写历史题材的作品,也回归到人的日常生活中予以展现。如《扇子的故事》《深呼吸》通过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展现历史场景中普通人的所想所思、所作所为。

阅读作品,这些故事仿佛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那些场景、那些人物、那些事情是小说人物的,也是我们的,“它们”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及由人和事所构筑的平凡日子与生活瞬间。正如乔叶在《卧铺闲话》中所写到的那样:“就像他们的家长里短和喜怒哀乐,我也都不怎么陌生。我甚至有些自负地认为,他们没有说出口的那些,我也能推测出个八九不离十。因为,我和我周围的人,我们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从根底上去看,都是一样的。真的,都一样。”o小说家也是凡人,也有且需要世俗生活,他们“贴着自己写,却写出了一群人的心声”p。小说家越深入现实、体验生活、尊重生活,越能将小说写得日常而真切。因为,“在小说这个虚构之地,同在现实生活中一样,最普遍最深刻的,往往就是最平常的,最有力最持久的,常常也是最简单的”q。这或许正是乔叶将现实生活中最平常、最简单的生活之“轻”转化为小说世界中最普遍最深刻、也最有力最持久之“重”的路径或技法吧。

其次,对话体、散文化的语言风格与口语化的灵活运用,使乔叶的小说语言呈现出轻盈灵快、鲜活生动的美学特征。乔叶小说除了故事内容贴近生活、新颖可巧之外,语言的娴熟、流畅与轻盈也是十分重要的因素。乔叶善于运用人物对话来架构小说叙事,在她的小说中,对话占据了很大篇幅,甚至有些作品通篇都是通过对话来完成的,如《走到开封去》《给母亲洗澡》等,使人读起来很有现场感和代入性。乔叶早期从事散文创作,后来转向了小说写作,这种经历和经验必然会在文学创作中有所体现。於可训曾说:“因为文体的转向,乔叶在散文与小说之间,作了许多比较,说了许多差别,实则是把她自己修炼散文的经验,对散文的体认和感知,都用到了小说身上。说这是散文家的移情也可,说这是散文主体的对象化也行。总之是……用散文的精神去写小说,让小说充满散文的精神气韵。这样,庶几在新欢旧爱的统一中,才有属于乔叶所要的‘文字的欢爱’。”r这种“文字的欢爱”使小说语言更加形象、更具质感,更加灵快与生动,呈现出一种清新素朴与感性鲜活之美,拓展了小说语言的艺术表现空间,给读者带来了理性哲思与美感体验。

此外,乔叶小说文本中充盈着大量的方言俚语及日常化的口语。俚俗口语的使用,一方面出于作家日常生活书写、增加烟火气息之需;一方面又使小说语言呈现出多样性和立体化特征,增强艺术感受和美学意蕴。如《最慢的是活着》中描写人物语言使用了“不中”“添人”“恁”“赶命”“哩”“贵巴巴”等地域化、口语化的方言;如《给母亲洗澡》中的“瓜子油,恁小一瓶,都花了一百多哩”“你个龟孙,花销你老娘来了”等等日常口语;又如《旦角》中对豫北农村“响器班”和豫剧台词的描写,《指甲花开》中对女性指甲花的白描等等。可以看出,这些语言的使用既丰富了文本内容,又凸显作家深厚的生活经验与娴熟的语言技巧,给作品增添了无尽的艺术韵味。事实上,文本语言既是承载作品思想的形式,又是作品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欣赏作品的思想就是欣赏作品的语言,作品语言的精彩、贴切就是作品思想意蕴的重要表现。一个最高层次的欣赏者,始终无法离开语言而欣赏作品的方方面面。s因而,乔叶小说语言“轻盈化”特征的呈现,既是因为日常生活叙事需要轻盈灵快的语言风格和形式,又是化日常生活之“轻”为小说世界之“重”的技法和路径。

最后,形塑各色特异的“小”人物是乔叶小说“轻盈化”叙事的又一亮色。综览乔叶小说作品中的人物,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有高层官员也有基层小职员及打工者,但就是不见高大全的英雄形象与英勇气息,即使写到厅官,如《打火机》中的胡厅,也是一个风流倜傥、痴情花心的油腻男人形象。这些“小”人物们就是日常生活中林林总总的各色人等,他们有希冀与追求,有苦恼与困惑,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悲情与幸福,看到了坚韧与喜悦,也看到了人性的良善美好与黑暗污浊,如《我是真的热爱你》中的冷红、冷紫与张朝晖,《藏珠记》中的唐珠、金泽与赵耀,《黄金时间》中的“他”和“她”等等。他们虽是“小”人物,但有血有肉、有情有欲,充盈着世俗化的人生况味。乔叶善于形塑他们的“小”,来呈示博大厚重的人生意蕴:“我深信生活里的故事和小说家讲述的故事有太多本质的不同……如果说前者的嗜好是大些,大些,再大些,那么后者的嗜好就是小些,小些,再小些。”t这里的“小”是作品所书写的日常生活中的鸡毛蒜皮与点点滴滴,也是“轻”;“大”是文学所展现的现实生存的真谛与人性本质,也是“重”。“轻”是表象,“重”是本质,“轻”是生活世界的真实,“重”是文学书写生活又超越生活世界之后重构的真实。而文学艺术恰是勾连真实的现实世界与虚构的精神世界的纽带和桥梁,以“小”见“大”与以“轻”搏“重”是其勾连现实与艺术之惯用的文学技法。

三、以“轻”搏“重”的艺术呈现

如果说乔叶通过轻盈灵巧的语言将芸芸众生式“小”人物拉拉杂杂的日常生活以文学艺术之方式书写出来,将现实生活之“轻”化绎为小说世界之“重”是举“重”若“轻”;如果这些“小”人物们点点滴滴的世俗生活照亮了其背后深刻、厚重的生活本质与人性内涵,或将琐屑生活庸常中潜藏的各种细小却强大的社会变化之漩涡和暗流悄无声息地呈示出来,那么这样的艺术呈现便可称之为以“轻”搏“重”,这样的作品便具有了不凡的艺术价值。我们常说,《红楼梦》是“伟大”的文学作品,但其“伟大”并非仅仅因为它真实描绘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兴衰盛亡的宏大历史,更是通过四大家族中一群性情男女日常生活的细碎书写,突显了繁华过后“大地一片白茫茫”的人生虚空之境界。这里就有了以“小”见“大”、以“轻”搏“重”之意味。此处无意将乔叶与曹雪芹作比较,而是说乔叶作品的艺术呈现具有这样的美学意蕴。

乔叶小说的创作视角、叙事立意与方式看似轻盈灵快、细小琐碎,但文本着意呈现的内涵并不轻松、随意,而是直指文学永恒的主题——人性与生存。不同的是,它不是将故事置于宏大的历史背景或壮阔的现实剧变中去呈现,而是以柔性的叙述将“最慢的活着”的真谛弥漫于日常生活之中,通过“小”人物的细碎小事透射永恒主题的方方面面。梳理文本,不难发现,乔叶小说中的一个突出主题是对人内在心理的展露与揭示,尤其是对女性心理的审视与反省。她曾坦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写作途径和写作方式,可能我无意识地比较集中写的就是人物心理,尤其是女性心理世界。”u经梳理,乔叶对女性心理世界的书写可概括为三个面向:一是女性潜在欲望与内心世界的展露;二是生命惰性与惯性的反思;三是对人类行为痼疾与幽暗意识的批判。

其一,乔叶诸多小说作品借婚外恋情的书写,直面女性自我意识和潜在欲望,真实呈现人之为人的感性面向。《妊娠纹》讲述一个工作乏味、生活寡淡的女性,在一次饭局应酬中结识了在某市教育系统任职的“苏”,在经历了频繁的短信联络、言语调情后,两人“感情”迅速“升温”,“实战”成了水到渠成之事。当“她”和“苏”来到酒店后,面对镜子中的自己,凝视着腹部的妊娠纹,内心的自我意识瞬间迸发:“在身体的层面上,男人和女人永远不可能平等”,“只要是女人就得承认,作为物种上的弱者,一直以来,女人的身体就是被男人苛严的”。v男人和女人的身体都渴望性的激情与满足,但他们的身体和性是截然的不同,“她”对身体的审视和性的质疑,将女性灵魂深处不安的欲望冲动与长久以来被伦理道德、社会规训所压抑的心理意识,随着文字的流动倾泄而出。

《零点零一毫米》中面对“莫西干”的强暴,随着“感觉中的时间延长,势单力薄的反抗很快便土崩瓦解,乃至烟消云散,转化为无声的顺从。狭窄的空间里,体温急剧升高,顺从里又渐生成小小的放纵……如遍地野花,开在她的身体上,这儿一朵,那儿一朵,这儿一丛,那儿一丛。然后,放纵狂野绽放,面对一个陌生的野人,她成了一个野人”w。这些“小小的放纵”无疑是“她”内心和身体都渴望的,正是生活中的这些“小小的放纵”才抵御了那些“平庸的日子和漫长的时光”。《紫蔷薇影楼》中,从良后的刘小丫在与以前妓女生涯时的嫖客窦新成再次“重逢”后,她意识到:“在心里的最深处,原来自己也很想。往事一幕幕被挑开了,一场场的疯狂,一场场的无耻,黑黑儿泛着各色繁花,一股股涌到她的面前。”x《我承认我最害怕天黑》中的某天晚上,一个翻窗而进的抢劫犯让女主人公的身体产生了反应和迷恋:“在身体缠绕的那些时刻,她不得不承认,他们都只是男人和女人,再简单不过,再纯粹不过。这种简单和纯粹,她不能否认是一种享受。”y不得不说,这些“小小的放纵”“疯狂”与“无耻”,那些“简单”“纯粹”与“享受”,正是女性内心深处的潜在欲望与自我意识的外射,它们是身体的“本性”,与道德的“贞洁”无关,它们是人的本能欲求,与性别和理性无关。乔叶对它们的正面直视与坦然书写,无疑是其小说创作中的一个独异之处。

其二,在直面人性本然与真实欲望的同时,乔叶小说也对人类生命意识中的惰性与惯性给予了冷峻的审视与反思。长篇小说《我是真的热爱你》中的冷红在借到救急钱之后,本可以退出夜总会,以勤劳的双手偿还借款,但她没有;在被骗失身后,她想到了报警,但没有付诸行动;在妹妹冷紫苦逼诱劝之下,她有了从良之意,但决心不足、立场不定,还是期望赚更多的钱;当她赚够了足以过正常人生活所需的金钱时,在“早已经不必为生存而做,也不必为金钱而做,更不是为什么未来而做”时,她发现,她已经无法回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这种生存方式和别的生存方式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z我们知道,比身体沦落更可怕的是精神意识的沦落。这种甘愿沦落的精神意识,这种苟且偷安的心理与得过且过的惰性,正是乔叶文本中所谓的“小姐意识”。因而,这部小说的可贵之处,不在于如何生动地讲述妓女题材的艳俗故事,也不在于塑造多么形象的人物谱系,而在于“客观地、集中地揭示当今中国妓女群体复杂的精神心理状态,尤其是揭示她们沦落为妓的心理轨迹,包括沦落为妓之前和之后的精神变异和心理变迁,其中有她们麻木后的欢乐和清醒时的痛苦,有她们反抗的绝望和惯性的滑行,甚至还有她们偷偷从良后的隐忧和隐痛”,“直抵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社会深层心理结构”。@7

如果说《我是真的热爱你》还仅仅停留在展露和揭示的层面的话,那么《妊娠纹》《鲈鱼的理由》《失语症》等文本就具有了反思和反抗的意味。这些作品表达了女性不忍生活的平淡、日子的庸常和爱情的寡味,而选择了拒绝平庸、追求生活期冀的理想诉求。为了表达对平庸的反感与拒绝,为了展示对生命惰性与惯性的厌恶,“她们”渴望也愿意“以身试法”,选择偷情或出轨来抵抗生命的“枯萎”。乔叶在《打火机》中写道:“作为一个年过三十的已婚女人,她既不能杀人越货抢钱放火,也不喜欢嚼舌告密升官发财,她不能裸奔,不能发疯,不能骂人,不能打架。她能做的坏事,除了偷情,还有什么?”@8不管这段语言文字表达的思想内涵和价值立场如何,也不论女性能做的“坏事”是否只有通过出轨或偷情才能实施,乔叶所要强调的是:“如果这种‘毒’和‘坏’长期受到压抑得不到释放,势必会造成女性生命的枯萎,这自然不是理想的状态。”@9小说家追求和表达的仍是对于生活惰性和惯性的警惕与反思,寻求生命的激情与生活的质量。

其三,乔叶的小说还批判人类意识中的精神痼疾和人性的“幽暗”。乔叶小说对女性心理意识的揭露与展示,根底上还是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以起到警醒与鲁迅所言的“疗救”之目的。不同的是,乔叶小说中这种批判的声音是柔性的、隐匿的,是以“润物细无声”之方式进行的。《四十三年简史》中的“她”经过奋斗拼搏,事业有成,虽然“从物质到精神都如此自洽”,但依然改不了“势利”“世俗”“善于算计”与“贪图便宜”的种种“德行”。无论任何时候,无论需不需要,只要“免费赠送的东西,洗发水、护发素、沐浴露、护肤乳、浴帽、梳子、牙膏、牙刷……她全都拿走”#0,如同《月牙泉》中“拿了一盘又一盘”免费“自助餐”的“姐姐”一样。“她们”的这些“德行”在一定条件下便自发地显露出来,且“无法自制”。《黄金时间》中的“她”厌烦的不是物质困乏,也不是青春渐逝,而是丈夫的平庸及因平庸而来的无趣生活,这使“她”感到“闷”,甚至“窒息”。因为这种令人“烦闷”“窒息”的生活把“她的黄金时间几乎都熬干了”。但她抵抗平庸的方式除了“偷情”之外,就是“荒度”丈夫脑溢血倒地之后的“黄金时间”。

与《月牙泉》中的“姐姐”和《四十三年简史》中的“她”的“德行”相比,《黄金时间》中“她”的行为本质上是一种远比“坏”要更可怕的“恶”,近乎人性的“黑暗”。但在文本中,我们看不到作者对于这种“德行”“坏”或人性“黑暗”评价,也感受不到她的情感态度,她没有将这些故事置于多么宏大的背景,置入多么峻急的矛盾冲突或悲壮动人的故事之中,而只是以冷峻的文字和“轻盈化”的日常叙事,将日常生活中女性内心深处埋藏已久的“幽暗意识”展示在阳光下,以抵达现代社会日常生活中女性内心深处被压抑、被遮蔽的黑暗地带,悄无声息地映射出当下世俗生活中的某些文明病变和精神痼疾。正如作者所言:“如何毫不留情地逼近我们内心的真实,如何把我们最黑暗的那些东西挖出纸面:那些最深沉的悲伤、最隐匿的秘密、最疯狂的梦想、最浑浊的罪恶,如何把这些运出我们的内心,如同煤从地下乘罐而出,然后投入炉中,投入小说的世界,燃烧出蓝紫色的火焰,这便是小说最牵人魂魄的力量和美。”#1

综而论之,从视角与立意、技法与方式及艺术呈现等方面来看,“轻盈化”作为风格或路径,构成了乔叶小说创作的一个突出特质。然而,乔叶的这种“轻盈化”的文学风格或路径,并非孤零零的个案,而是“70后”诸多作家,尤其女性作家文学书写的共同特征。这种共同特征的呈现与她们相同或相近的成长环境、知识结构、生活经验及时代感受等因素密切相关。当然,“轻盈化”的书写风格与私密化、感性化的呈现方式,虽然在某些诸如女性意识的剖析或内在心理的挖掘等方面具有天然优势,但这种书写或呈现方式往往容易脱离一定时代整体性的社会氛围与历史逻辑,难以将个体经验书写与时代的集体记忆或整体性的时代感受进行有效衔接,在表现家国历史或宏大社会经验的文学叙事上显得力不从心,呈现出重于表达而轻于思索的不良倾向。因而,如何在现实生活之“轻”与文学重构的现实生存之“重”之间博弈,如何透过浮光掠影的生活表象开掘、探索更为纵深的社会内容与本质,如何将注重个体经验展露的“小叙事”与表现国家、民族和历史的“大书写”结合起来,是摆在“70后”作家面前的一个不得不面对的文学命题。

【注释】

a[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

b洪治纲:《论新世纪小说的轻逸化审美追求》,《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4期。

c吴佳燕:《青年写作:轻盈、奇情与破茧》,《长江文艺》2021年第9期。

d郜元宝:《从“寓言”到“传奇”——致乔叶》,《山花》2009年第13期。

e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22页。

f翟文铖:《穿越苦难的阴霾——关于乔叶笔下的“底层叙事”》,《文艺争鸣》2011年第10期。

g乔叶:《后记》,《我是真的热爱你》,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356页。

hiu乔叶、刘芸:《写作从人性出发——与乔叶对话》,《百家评论》2013年第3期。

j张明、杨红旗:《论乔叶小说的女性伦理构建》,《当代文坛》2013年第6期。

k吴义勤:《自由与局限》,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页。

l徐阿兵:《眺望那只白色鸟——李浩小说创作论》,《小说评论》2021年第2期。

m刘增杰、关爱和主编:《中国近现代文学思潮史(下)》,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435页。

n王安忆:《导修报告》,《小说界》2006年第2期。

o乔叶:《卧铺闲话》,《七粒扣》,译林出版社2021年版,第268页。

p魏微:《日常经验:我们这代人写作的意义》,《文艺争鸣》2010年第12期。

q任瑜:《乔叶小说中的世俗心和悲悯心》,《文艺争鸣》2013年第4期。

r於可训:《主持人的话》,《小说评论》2013年第3期。

s参见王彬彬:《欣赏文学就是欣赏语言》,《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第4期。

t乔叶:《在这故事世界里(后记)》,《旦角》,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358-359页。

v乔叶:《妊娠纹》,《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62、64页。

w乔叶:《零点零一毫米》,《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93-194页。

x乔叶:《紫蔷薇影楼》,《像天堂在放小小的焰火》,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02页。

y乔叶:《我承认我最害怕天黑》,《旦角》,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41页。

z乔叶:《我是真的热爱你》,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62页。

@7李遇春:《乔叶小说创作论》,《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

@8乔叶:《打火机》,《在土耳其合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48页。

@9吕东亮:《乔叶论》,《小说评论》2013年第3期。

#0乔叶:《四十三年简史》,《七粒扣》,译林出版社2021年版,第215页。

#1乔叶:《我和小说》,《我承认我最怕天黑》,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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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4年4期)2014-11-14 1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