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字为据：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视域下壮族古籍整理研究

【摘 要】古籍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少数民族古籍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蕴涵了各民族的文化审美、精神理念和道德规范。壮族方块字是壮族的传统民族文字，运用方块字抄写的壮族古籍是系统记录壮族文化的宝贵财富。通过识读方块字和这些抄本，可了解历史和前人的文化创造，借此追寻壮语的历史演变轨迹，窥探壮语与汉语的历史渊源；亦可探寻汉传故事演化为壮歌、壮戏的过程，观察壮族民众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心态与接受程度。加快整理壮族的珍稀古籍，深挖其中的优秀文化元素，是助力构建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举措，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精神力量。

【关键词】壮族古籍；整理研究；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中图分类号】H2，D6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24）03-0093-0008

一、引 言

古籍是特定时期的文化产物，能够呈现出相应时期的语言形式和特点，也是中华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是记载、传播、传承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载体。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党和国家高度重视古籍事业的发展。2022年4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推进新时代古籍工作的意见》指出“做好古籍工作，把祖国宝贵的文化遗产保护好、传承好、发展好，对赓续中华文脉、弘扬民族精神、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具有重要意义。”［1］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站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略高度，对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出一系列重大决策部署，为推进新时代古籍工作提供了根本遵循。

语言和文字是一个民族最重要的文化现象之一。作为古籍的内在支撑与表现形式，语言和文字也是开展古籍研究的重要对象。无论是文字本身的发展过程、呈现形式，还是其所蕴含的文化肌理、记录的社会百科，都是观察一个民族文化事象的重要路径。因此，想透彻了解一个民族，首先需要弄清这个民族的语言和文字。壮族方块字是壮族的传统民族文字，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壮族人民创作积累了大量的壮族古籍，这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了解壮族发展历史和前人文化创造情况的重要渠道。通过识读此类古籍，可以追寻壮语的历史演变轨迹，窥探壮语与汉语的历史渊源，探究汉传故事演化为壮歌、壮戏的过程，有助于对方块壮字文本的解读与翻译，更可观察壮族民众对中华文化的接受程度与认同心态。深入挖掘壮族古籍里的人文精神、价值观念、哲学思想、道德规范等，既能传承中华农耕文明优秀成果，又能为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精神力量。

壮族古籍整理与研究工作受到学者们的长期关注，学者们总结了壮族古籍整理出版取得的成果，并提出了壮族古籍整理与出版的原则、问题及对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整理出版了《古壮字字典》《布洛陀经诗译注》以及《壮族民歌古籍集成》中的《嘹歌》等，［2］认为在壮族古籍整理过程中，必须本着“三性”即“民族性、规范性、科学性”原则进行，［3］要做好版本鉴定，选取较古老、完整的善本进行整理，要保留民族古籍的原貌，翻译力求准确表达原意，体现民族文化的风格特征。［4］整体而言，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工作面临诸多挑战的同时也迎来了新机遇，如《壮族麽经布洛陀遗本影印译注》等成果的问世，是壮族古籍整理工作不断探索和实践的产物，在整理方法、体例上逐渐趋于科学化和规范化，有力地推动了壮族古籍整理工作不断迈上新的台阶。［5］壮族古籍是壮族人民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经验总结，是壮族人民宝贵的精神财富，也是中华民族灿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做好壮族古籍整理工作能为我国其他少数民族古籍文献整理出版事业提供有益的借鉴和启示。

现代社会和谐稳定发展离不开语言文字的加持。做好民族语言文字研究，要立足国家发展的现实需求。在党和国家对古籍工作高度重视的背景下，民族语文工作要充分利用好古籍资源，结合国家发展大局，充分挖掘古籍的时代价值，系统整理其中蕴含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核心思想理念、中华传统美德、中华人文精神，注重在国家重大战略中加强古籍保护传承和转化利用。特别是在民族工作领域，开展好少数民族语言文字研究，能为民族地区事业发展助力良多。壮族是我国拥有本民族传统文字的23个少数民族之一，进入新时代，如何顺应“围绕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深入整理反映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史的古籍文献，挖掘弘扬蕴含其中的民族团结进步思想，引导各族群众树立正确的中华民族历史观”［1］这一时代要求，从壮族古籍的整理研究角度看，可以从文字研究、文本整理与解读、文化内容剖析等方面着力推动。

二、民族文字研究：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内在要求

文字是记录语言的符号，也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大标志。有了文字，人类开始摆脱“口耳相传”的传播局限，凭借文本记录来保留传承世世代代积累的生产生活经验以及对周边世界的认识，并不断迭代，形成更高水平的经验和更深入的认知，从而依靠知识积累形成推动社会发展的效应，这是文化财富的积淀，也是聪明才智的传承。简言之，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文字作为信息传播的载体，其普及和使用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知识的存储与积累效果。

汉字记录汉语，存世的历史文献汗牛充栋，也有大量字书和文字学研究成果流传。壮族先贤知道了汉字的用处，更知道了壮汉两种语言的不同，就借用汉字或利用汉字偏旁部首来构造新字，用以记录壮语，于是就有了今天人们见到的壮族古籍和方块壮字。方块壮字也叫类汉字，其得名缘于借用汉字或承袭汉字的造字方法而再造符号来记录壮语。先贤们利用这些方块壮字，给后辈留下了宝贵的文化财富。壮族民间收藏的大量手抄文献中，就有很多是以方块壮字来记录的，如壮族民间歌师和民间信仰仪式人员运用方块壮字记录了诸多的壮族民歌和经书。而想要了解这些抄本的内容，就要掌握一定数量的壮字。因此对方块壮字进行收集、整理并破解它们的音义，是理解、继承和发扬其中所蕴含的民族文化精华的重要途径。

但由于方块壮字是众手造字，未经规范，而且壮语方言复杂，记录者的文化水平有所差距，于是一字多音多义或一义多字的现象非常明显。这种纷繁复杂的用字局面不仅对壮族书面语的形成造成影响，而且对文献流传和文字普及不利。因此，方块壮字字符的收集整理和规范处理是一项相对迫切的任务。一方面是字符整理与规范。从已经整理出版的各种壮族古籍来分析，目前方块壮字字符已相当丰富。但一个随之而来比较迫切的理论问题，是对壮字的造字理据进行研究。要规范一个字符，需要先对它的结构、音义、异体等因素进行考察，再选取其中一者为规范字体。由于方块壮字不属通行文字，要甄别其使用频率、流行面的宽窄、义项的多寡，并非易事。这需要结合工具书编纂工作来一并进行。利用编纂工具书的机会，把常见常用的字符和典型的用例整理出来，当作主条目加以解释、分析，让壮族古籍阅读者逐渐熟悉这些字符，是做好壮族古籍工作的首要步骤。另一方面是方块壮字数字化字库的建设。这里涉及两个方向的工作，一是造字和储存，二是输入和输出。方块壮字里有很多字符是一般电脑字库里没有的，要整理壮族古籍，最基本的问题就是给字库里添加字符。简单说就是往电脑里储存新字符。新字符造出来后需要有固定的位置来存放，一字一代码。储存需要占用代码，若占用了其他文种的代码位置，信息传递时不同电脑之间的系统就会发生冲突而引起乱码。同时，还要考虑网络传递时的资源共享，否则有限的资源不能发挥出相应的社会作用，要是仅限在文字研究学界使用，其社会功能就会大打折扣。另外，造字程序还要让使用者容易掌握，调用时快捷。所以，造好的新字符往电脑里保存时，需要跟相关的输入法相互关联起来才能调用。目前方块壮字输入法常见的有笔画输入法、五笔输入法、壮语拼音输入法等三种。一般也只能造最常用的宋体字。想要形成仿宋、隶书、楷书、黑体等多种字体，还需要电脑工程师提供相应的程序，在造字之际一并关联不同的字体来储存。如此，在输入输出文档时才会有多种字体可供选择。解决了方块壮字的输入输出问题，古籍整理工作有现代科技支撑，研究和整理翻译成果的周期才会缩短，这项事业才能得到快速发展。且当前的人才队伍力量还不能满足方块壮字工具书编纂和对壮字进行信息化、数字化等技术处理的工作，还需要依托相应强大的学术平台和行政力量作支撑，这要求主管部门制定科学的中长期规划，并组成一个相对稳固的研究团队来从事专项工作。这不仅能惠及民族文字工作者，能弘扬壮族传统古籍的优秀精华，而且对中华文字学的研究也会产生相应的贡献。因此，语言文字和古籍研究整理相关职能部门要积极筹划这项工作，促进民族古籍整理研究事业的发展。

壮族古籍和古壮字可以追寻壮语的历史演变轨迹，窥探壮语跟汉语的历史渊源，廓清壮族古籍中的一些谜团。比如《壮族麽经布洛陀遗本影印译注》里有nin2 bou3 dak7“睡不着”［6］213歌句，dak7用方块字“濕”来记音。“濕”即汉字“湿”的繁体字。从汉字看，“濕”字的发音和语义均与壮语的“睡着”没有关联。但基于壮语的角度，“身子湿”的壮语为da1 dak7，dak7是“湿”之意。而“睡着”壮语亦为dak7。壮族歌师就巧妙利用两者的同音关系，借用“濕”以记录“睡着”之音。又如“黑”，在平果《贼歌》里有“黑他”dam1 ta1（潜河）［7］352、“黑后”dam1 hau4（种稻）［7］358等例，“他”读ta6，指“河”，这里指“河水”，“后”是hau4，指“稻”。“他”“后”都是直接的记音用字。然用“黑”表示“种”和“潜”，是因为壮语中“黑”“种”“潜”三字是同音词，均发音为dam1。壮族人见“黑”字，首先会联想到该字壮音是dam1，进而根据上下文推断出“潜水”“种田”之意。这些例子表明，方块壮字不是简单搬用汉字来记录壮语语音，其中包含着许多造字、用字的奥秘。探寻这些文字背后的种种规律，可以帮助人们准确识读壮族古籍文献，理解其蕴涵的哲学理念、民风民俗、道德规范、价值观念等，还可以领略壮族文人驾驭文字时的奇思妙想。

可见，壮族民众已能巧妙地借用汉字或利用汉字的部件来构造新字，用以记录壮语。这套文字体系已在日常交际表达中广泛运用。但在壮族民间，这种文字更多的是用来记录山歌。存世的壮族古籍文献以歌本为最多。这些歌本的内容有神话古歌、英雄传说歌、仪式歌、情歌、苦歌、劳动歌、历史歌、行孝歌、伦理道德传扬歌以及根据汉族故事改编的各种长歌，等等。由于壮歌是韵文体，非壮语吟诵则体会不到其韵味，因此必须有相应的文字来记录才得以保存其内在的神韵。于是壮族歌师创造性地运用汉字并结合自造字来抄录壮歌，把优美的壮歌记录下来，给后辈留存了丰富的精神食粮。

三、古籍文本整理及解读：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化纽带

古籍整理研究最重要的目的是再造文献。把原始的方块壮字抄本加以注音和翻译，做成对照性的文本，让人们从不同角度来领略抄本的精华，从而发挥古籍抄本的文化功能，让古籍为现实服务，为现代社会的精神文明建设服务。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壮族古籍的整理研究成果不断涌现。这些成果问世后，不仅在学术界引起强烈反响，也在人们的日常精神生活方面产生积极的推动作用。比如，1991年《布洛陀经诗译注》出版，里面的创世神话古歌立即受到学术界的关注与研究，其中的《造天地》《寻水经》《造火经》《赎谷魂经》《赎水牛魂、黄牛魂和马魂经》《赎猪魂经》《赎鸡鸭魂经》《赎鱼魂经》《造房屋、园子、渔网经》《造土官皇帝》《造文字历书》［8］《童罔歌酉》（即《唱童灵》）［9］、《唱罕王》［10］等还被译成英语在国外出版发行。八卷本《壮族麽经布洛陀影印译注》［11］出版发行，亦在全国范围内引起学者的重视和深入研究。《壮族伦理道德长诗传扬歌译注》［12］ 以及《壮族伦理道德传扬歌研究》［13］也得到学界相应认可。这些研究成果中的故事或诗歌都是劝人向善、教导民众如何为人处世的道德教科诗，里面包含的生活哲理和人生经验非常深刻生动，老人常常引用其中的名句教育后辈。此外，壮族地区的民间科仪人员手上也有许多劝孝的方块壮字抄本，会在老人的丧场仪式上吟诵其内容，达致劝孝的作用。如《生生不息的传承：孝与壮族行孝歌之研究》聚焦壮族行孝歌的解读和分析，其中收录了广西马山一带流传的18个行孝歌文本，做成五对照的形式，以壮族为切入点诠释孝的文化内涵，并分析儒家、道家、佛家思想文化对壮族民众的影响。［14］

由于二十四孝歌在壮族地方丧葬仪式上普遍传唱，人们对其中孝男孝女的行孝事迹相当熟悉。特别是董永行孝的抄本，各种版本简繁不一。有清代光绪年间的珍稀抄本，也有二十一世纪初才刚刚抄录的新本。在董永行孝的方块壮字歌本中有一个重要的本土化现象，即加入了蒙昧时代吃人肉的情节。在汉语的文献里，董永故事并没有吃人肉这一习俗。但在壮语版本中，歌师们把董永设定为破此旧俗的第一人。别家的老人过世，分的人肉他一概不吃，用纸包好腊好，且在上面写着姓名。到自己母亲去世时，他打制棺材安置母亲的遗体，最后卖身举债来操办道场安葬母亲。别人来闹要分其母亲的肉时，他把各家原给的肉份退还，再杀一头牛取肉来补足分量。由于这一孝行感天动地，玉皇大帝派小女儿下凡来帮助他为佣还债，最后过上了好日子。这种文本的移植和改动，不仅表现了壮族人民对汉传故事的青睐，也反映了人们对中原文化的认同与接纳以及对旧俗的反思和扬弃。这是壮汉之间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佳例。

据调查材料可知，丧场仪式上演唱的汉传故事歌还有《梁山伯祝英台》《孔雀东南飞》《西游记》《唱唐王》等。这些抄本都是文学价值比较高且艺术手法相当高妙的壮族古籍。此外，不少汉语的通俗传奇故事也被歌师们引入，编成壮歌，在不同场合演唱，用以怡情并调节人们的精神生活。比如王昭君、唐皇李旦、薛仁贵、宋太祖、何文秀等，这些著名文学人物的事迹都有相关的故事歌传唱。丰富的汉族故事在壮族地区广泛传播，它们不仅被简单地从汉语翻译成壮语，还经历了加工、吸收、传播、变异、再加工等环节。其传播过程产生的变异现象，也足以值得学界进行深入的学术探究。

如前文所说董永故事增添了破除食人肉旧俗的情节，不仅给他冠以孝子的美名，还把其孝行的事迹演绎为在壮乡发生的事情，拉近了人物与受众之间的地理和情感距离，认为其是壮乡人士，这一孝子的榜样便更深入壮族民众心中。有壮族学者对此提出质疑，认为童灵（也写如冬林、东行、通灵，原抄件作“童罔”）非董永。理由是汉族董永故事的主要情节是卖身葬父而感动上天，七仙女下凡跟他结婚，为佣还债。但壮族童灵故事是因他见牲畜产崽痛苦，进而感悟母亲生育自己的艰难，于是发誓不食人肉，要好好孝敬母亲。两者故事的主要情节完全不相同［15］539。但在东兰壮歌里，童罔之名读如to1 wi4。冬、东、通是to1的记音用字。童是蕫的近形字，蕫做姓时后世多写如“董”。由于壮族北部方言无送气声母，人们把“通、童”皆读成不送气音to1，与“董”同音。至于wi4则是“永”的旧汉语借词读音，由于音近而用“灵”来记写。因此，to1 wi4即“董永”无疑。根据访谈《广西三月三》杂志社原总编、广西山歌学会会长覃祥周汇总整理。其系广西东兰县壮族，长期从事壮语文工作，熟悉壮族民歌，对本地壮族麽歌经书有深入的研究。贺大卫也证明了“童罔”就是“董永”。［9］另外，不少壮族民间传统抄本也印证了童灵即董永。广西壮族自治区少数民族古籍保护研究中心就收集有无名氏的《蕫永灯科》、石道戢的《古士蕫永燈》（壹卷）、罗玄文的《古事蕫永燈科》等，都有董永见到母畜生崽艰难而触发孝心，发誓此后不再吃人肉，也不让他人来分食慈母肉的情节。忻城县傅子现的《董永和仙女歌》、蓝光荣的《大东永古事全阳》等董永行孝故事歌本中也有这些相关情节的描写。这些文本赫然就以“董永”“东永”或“蕫永”为题，可见童灵（童罔）就是“董永”的异写。

不论是跨民族之间的文本流传，还是本民族内部各地方的文本流传，民间文学在流传过程中产生异化不足为奇。这是民族文化交往交流的普遍现象。尤其是在我们国家，中华文化作为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表现形式在向四周民族地区传播时产生的变异即“三交”的结果。

孟姜女的故事在壮族地区传播过程中的异化亦如此，其不仅在二十四孝歌中设有专章，师公的科仪经本也常见单篇经文。据学术界的考究，在汉文典籍里，孟姜女的故事是几经嬗变才形成如今见到的故事轮廓。《中国神话大词典》引了多则文献阐述“孟姜女”这一词条：

……溯其源，盖本春秋时杞梁事附会成之。《孟子·告子下》云：“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朱熹注：“华周、杞梁二人皆齐臣，战死于莒。其妻哭之哀，国俗化之，皆善哭。”汉刘向《列女传·齐杞梁妻》谓：“杞梁之妻无子，既无所归，乃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十日而城为之崩。既丧，遂赴淄水而死。”此则孟姜女哭长城之说的所本。至唐，孟姜女故事大致完备。其梗概是：秦始皇北筑长城，杞梁被征服役，避苦逃走，入孟家后院，撞见孟女出浴。因女子之体不得再见丈夫，于是两人结为夫妇。后梁往作所，被主典打杀，筑于城中。闻良死，孟女哽咽而往，向城而号。城崩，死人白骨交横，莫知孰是。乃刺指血以滴白骨，（去）云：“若是杞梁者，血可流入。即沥血，果至梁骸者，血径流入。使将归葬之也。”敦煌曲子中有《捣练子》一首，云：“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烟（燕）山更不归。造得寒衣无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长城路，实难行，乳酪山下雪雰雰；吃酒则为隔夜饭，愿身强健早还归。”可见，至晚在唐末至五代时，孟姜女故事已在民间广为流传。［16］219

在壮族地区，壮语版的孟姜女故事与长歌均有存世。在师公经本里，孟姜女是正式出阁嫁给范杞的。而范杞被强征去修筑长城落难后，燕子（一些地方则说是乌鸦）衔书来向孟姜女报凶信。孟姜女请前来报丧的燕子带路，前去把丈夫的尸骸妥善安葬。这些情节跟汉文记载的文献并不相同，但没有人认为壮族故事里的孟姜女并非汉族故事中的同一人物。可见这些改动是得到壮族民众认可的。

承认民间文学在流传过程中的变异性，有利于观察一个汉族故事的文本大体在什么时段、通过什么路径开始传入壮族地区，也有利于我们考察一个故事传播的外部条件和传播方式。分析这些变异现象，特别是探究汉传故事演化为壮歌、壮戏的过程，不仅有助于我们对方块壮字文本的解读与翻译，更是观察壮族民众对汉文化的认同心态与接受程度。这种壮汉文学交往交流交融的研究，既可看作是两种语言文学翻译的研究，也可当作是民俗文化现象相互接触的研究。这些汉传故事得到壮族民众的喜爱，其实也表明了人们对这些文学作品所蕴涵的中华文化主流意识的接受。

四、民族语言文化互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实践路径

在高质量推进古籍整理、保护等一系列工作中，要研究或阅读赏析古籍文献，不仅要弄清抄录古籍文献的用字，加强文本整理、抢救保护、出版利用、古籍资源数字化等方面工作，更是要探究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史，方可透彻理解其中的内涵和神韵，才能真正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丰富和发展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内涵。

壮汉两个民族有很深的历史渊源。可从语言文字来窥探壮汉两种语言有同源关系。远在上古时代，百越人与东夷人的语言即有深刻的关联。据蒙文通先生的研究，中国上古居民大致分为三个集团，分布在北（河洛）、东（海岱）、南（江汉）三个区域……东方民族以泰族（东夷）为代表，传说人物有伏羲、女娲、燧人氏等，这一论断为后来的考古发现所证实，山东、江苏北部的大汶口文化、山东的龙山文化即东夷人所创造。［17］158费孝通先生指出，东夷是殷商的先人……广东石硖文化的发现，使考古学者得出一种见解，它和赣江流域、长江中下游甚至远达山东沿海等地诸原始文化不断发生直接间接的交往和互相影响，进而断定这些沿海地区始终是紧密相联的，也就是说，从山东到广东，整个沿海地带曾经是古代越人或粤人活动的区域。［18］140吕思勉先生认为越就是居住在江南的夷，山东和江苏的夷人与江南的百越同源，秦以后他们虽然汉化了，但是在血统上还与江南一致。［19］187罗美珍先生在探讨东夷和东南亚原住民在语言文化方面的关系时，认为壮族和汉族的关系更为密切，他们过去在一些地区曾使用过一种方块壮字，采用的是汉字的六书造字法。［20］

上述方家之论，充分说明东夷和百越的关系。着眼于“夷”“越”同源，可认定，现代的壮侗语族民众多属古代西瓯骆越人的后裔。从族称考察，中国南方自称为“傣”“黎”“俚”“布依”的人群跟“东夷”的关系非常密切。

首先看许慎《说文解字》对“夷”的解释：夷，平也。从大从弓，东方之人也。［21］213上古时代“夷”“弟”同音，［22］73“弟”的上古音构拟为*diei。［23］126今粤方言中“弟”读tai6。“夷”的读音当跟此二者相近。作为族称，龙州的金龙和大新的宝圩有自称为tai2的壮族支系。根据对广西民族大学教授黄奇良访谈汇总整理。其为广西龙州金龙镇人，壮族，熟悉当地语言文化。此外，云南文山的广南县也有自称为tai2的壮族支系，马关县部分壮族则自称dai2；云南傣族自称亦是tai2。云南师范大学博士侬常生提供。其为云南广南壮族人士，熟悉云南少数民族语言情况，对壮傣语支语言的特点尤其熟悉。根据训诂学“音同义同，音近义通”的规律，壮族傣族自称tai2或dai2，当是古代“夷”的族称的沿用。另外，根据音韵学的t-、th-、l-、j-声母可以对应变化的规律，汉壮语之间有不少这类对应的例子。比如汉语的“多”，壮语说lai1；“夺”，壮语是lut7；“梯”，壮语是lai1；稻从“舀”得声，“舀”在汉语是jau3，壮语却是tak7；途从“余”的声，“余”在壮语是ja2。可见“夷”演变为j-和l-声母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如今布依族和部分壮族有jai3/4或pu4jai3/4的自称实属正常的演变。至于广东茂名一带冼夫人统领的俚人，其民俗和语言跟壮族相类，根据访谈郭安胤汇总整理。其为广东吴川人，在俚僚文化研究方面成果丰厚。故“俚”亦属“夷”的历史音变。而海南黎族自称有ai1、tai1、tai1、dai1、thai1等，［24］9更显得他们跟东夷百越很大可能有直接的顺承关系。

自汉代以来，中国南方办学堂，壮族地区的读书人即开始学习汉语汉文。要出仕需熟识汉语文，外出做生意，不掌握汉语就无法跟其他民族的人沟通交流。壮汉语兼通的人多了，语言里就会出现大量的借词。尤其是抽象概念、政治、经济、科技、卫生等领域的术语，壮语里的汉借词高达60%以上。这一现象又加深了壮语跟汉语的密切联系。壮语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从汉语引入了数量可观的借词。这些词语深入渗透到壮语的各个层面，以致深刻地影响到壮族民众的思想意识。其中儒、道、佛思想的影响最为明显。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仁孝”，所以强调要孝敬长辈，尊卑有序。在壮族人民的观念里，“孝”是敬奉长辈、赡养老人，故格言有：lk8 i5 po6 4 lk8，lk8 hu1 lk8 4 po6，汉语译为“子幼父养子，子大子养父”。人们把善待父母老人，给他们养老送终，视为一种天经地义的人生责任，也是人生必然的养老补偿机制。由于全民皆存这种思想道德意识，故对儒家的“仁孝”观念很容易接受。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加强我国各民族的思想共识、社会稳定发展、维护国家统一等方面起着重要作用。道教思想的核心是“灵魂不灭”，故要修仙羽化飞升，长生不老。这与壮族的祖先崇拜、万物有灵思想契合。人们笃信，祖宗寿终正寝只是肉体的毁灭，他们的灵魂还在天国生活着，只要儿孙们行善积德，他们会永远庇护自己的子孙后代健康幸福。佛教强调“因果”，以轮回报应劝善。壮族的花婆信仰则认为人是花婆花园里的花朵，花婆把花朵送给谁家，那家就有婴儿降生。武鸣大明山周边的壮族老人常说人死后有三魂：一魂回归花婆的花园，修行好后可再转世重生；一魂回归夜鸟圩（ha1 rok8 ham6），是为祖宗灵魂安息之地而永存；一魂回归家中的祖宗神龛，享受祭祀，庇佑家宅安宁和儿孙安康。

由于壮族民众的这些思想观念、道德意识跟儒、道、佛思想有一定的相似，人们对此三者的核心思想兼收并蓄，一并混用。在如此长期的文化熏陶下，壮族民众对中华文化始终保持高度的认同感，家国情怀非常强烈。瓦氏夫人出兵抗倭、刘永福率黑旗军抗法、冯子材镇南关打败法国侵略军等，都是中华一体家国情怀的展示。至于抗日战争时期八桂子弟在战场上的种种骁勇表现，更是淋漓尽致地诠释了壮族人民的爱国情操。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文字是记录语言的符号。由于古籍抄本有相应的稳定性，挖掘其中的古老字词，对语言比较研究和辞书编纂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一些重要的语法现象也可以得到有力的材料支撑。最重要的是利用古籍，可以进行相应壮汉文字对比研究。如壮族古籍文本里常常见到人们用“扶”字来记录壮语的pou4（个；位），用“除”来标写壮语的ta2（拿、持；燃、着），这便是汉语研究者常说“古无轻唇音、古无舌上音”的表现。借助古汉语和汉语方言的研究成果来进行比较研究，可以更清楚地认识壮语的来源和发展变化规律。此外，在对壮族古籍文本进行整理的过程中，也可以深入研究汉语的借词问题和壮汉之间的双语问题。

毫无疑问，利用古籍中的材料进行壮侗语族同语支的语言比较研究，壮语跟同属壮傣语支的布依语、傣语、临高语等语言的关系就会更加明晰，有助于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五、结 语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党的民族工作和民族地区各项工作的主线，是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的“纲”，推动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高质量发展，离不开少数民族古籍工作的高质量发展。要深入推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加强古籍抢救保护、整理研究和出版利用，促进古籍事业发展，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精神力量。［1］党和国家为推进古籍事业发展作出了重要指示，提供了根本遵循。在党和国家的领导下，当前我国的民族古籍整理、研究、出版等工作成效显著，古籍在民族文化的系统性保护传承中作用凸显。

过去，壮族古籍的整理、抢救、保护和出版一直处于零星、个别进行的阶段。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不少弥足珍贵的壮族古籍得到了及时的抢救、保护，一批比较有代表性的古籍译注成果得以整理出版，壮族古籍整理的体系初步建立起来，［25］壮族古籍出版整理工作迈上了新的台阶，逐渐探索出了壮族古籍的数字化之路，强化了古籍保护基础性研究，发挥了科技保护支撑作用。但在新形势下，壮族古籍保护方面人力、财力、技术力量较为薄弱，是壮族古籍保护工作的难点。因此，一方面，要继续加快推进壮族古籍抢救、保护、整理等基础性工作；另一方面，要积极开展古籍文本结构化、知识体系化、利用智能化的研究和实践，加速推动古籍整理利用转型升级，深入挖掘古籍的时代价值，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在广西，各民族“同顶一片天，同耕一垌田，共饮一江水，共建一家园”。做好古籍整理研究工作，能让人们认识到少数民族在历史上的贡献，明了各民族之间文化交融的重要性，进而在民族团结方面发挥更大的凝聚作用。应加快整理壮族的珍稀古籍，深挖其中蕴含的优秀文化元素，把这些传统的文化珍品再现于世，并服务于壮族地区的文化教育事业，为全面推进新时代民族团结进步事业、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添能助力，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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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COLLATING ANCIENT BOOKS OF THE ZHUANG PEOPLE AND FORGING A STRONG SENSE OF COMMUNITY FOR THE CHINESE NATION

Yang LiuYan，Meng Yuanyao

Abstract：Ancient books are an important carrier of excellent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As an important component of these books，ancient books of ethnic minorities contain their cultural aesthetics，spiritual concepts and code of ethics.The square characters of the Zhuang people are its traditional ethnic characters，and its ancient books transcribed in this kind of characters is valuable asset of systematically recording its culture.Recognizing and reading these ancient books and characters can provide understanding of history and the cultural creations of our predecessors.It can not only help trace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of the Zhuang language，but also offer a glimpse of the historical origins of the Zhuang language and Chinese language.Moreover，it can help us to explore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stories into Zhuang songs or plays，and observe the recognition and acceptance of the Zhuang people about Chinese culture.Therefore，accelerating the collation of rare ancient books of the Zhuang people and excavating excellent cultural elements are important measures to help build a common spiritual home for all nationalities in China and forge a strong sense of community for the Chinese nation，proving great spiritual power for the great rejuvena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Keywords：Ancient Books of the Zhuang People；Collation and Research；The Sense of Community for the Chinese Nation

〔责任编辑：廖凌子〕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滇黔桂越边区百部珍稀土俗字文献收集译注与研究”（21amp;ZD308）。

【作 者】阳柳艳，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博士后科研流动站博士后，广西财经学院副教授；蒙元耀，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西南宁，53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