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马步升在寻根之作“陇东三部曲”中设置了三个层面的反讽。首先,将方言与共同语的二元关系颠倒,在小说人物的言语反讽中将方言、文言与普通话对比使用,以突出陇东方言的重要性,从而建立以语言为基础的、陇东地域的文化之根。其次,通过控制理智、道德、时间这三种审美距离,在小说情节的铺陈中使用叙事反讽,让人物在高尚与卑劣的对比中形成强烈反差,从而挖掘出陇东文化的劣根性。最后,以深刻的历史意识书写局部历史事件及整体性家族没落史,在历史反讽中提炼陇东文化精神,从而在现代废墟上重建自己的精神故乡陇东。
关键词:马步升;陇东三部曲;反讽;寻根小说
中图分类号:I2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672-1101(2024)06-0077-07
收稿日期:2024-04-28
基金项目:2021年度甘肃省社科规划一般项目:当代文学中的甘肃“形象”与想象(2021YB061)
作者简介:张丽瑶(1997-),女,甘肃临泽人,在读博士,研究方向:文学批评、文艺理论。
Cultural" Review and Historical Reflec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rony
——On the Root-Seeking Writing" of" Ma Busheng′s Longdong Trilogy
ZHANG Liyao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Abstract: Ma Busheng sets up three levels of irony in his root-seeking work “Longdong Trilogy”.First of all,the dual relationship between dialect and common language is reversed,and thedialect,classical Chinese and Mandarin are compared in the verbal irony of the characters in the novel,so as to highlight the importance of Longdong dialect and establish the cultural roots of Longdong region based on language.Secondly,by controlling the three aesthetic distances of reason,morality and time,narrative irony is used in the plot of the novel to make the characters form a strong contrast between nobility and meanness,so as to dig out the evil root of Longdong culture.Finally,the author writes the local historical events and the whole family decline history with profound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and extracts the spirit of Longdong culture from the historical irony,so as to rebuild his spiritual hometown Longdong on the modern ruins.
Key words:Ma Busheng;the Longdong Trilogy;irony;root-seeking novel
甘肃省最东部的庆阳市习称“陇东”,作家马步升在这块深居内陆的土地上度过了自己的童年、青年时期。虽已阔别故乡30余年,马步升还是与这片土地保持着精神联系,并将自己的写作之“根”深扎于此。其所创作的“陇东三部曲”,即《青白盐》(2008)、《1950年的婚事》(2011)与《小收煞》(2016),可看作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中国文坛出现的力图用现代意识探寻民族文化得失的“寻根小说”在新世纪奏响的序曲。在“陇东三部曲”中,马步升以其独特而又娴熟的创作手法,将陇东这块“边缘地区”的图景全面而深入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反讽正是他用来深扎陇东文化之“根”的策略。
反讽作为一种辞格,其含义是“说与本意相反的事”“言在此而意在彼”“为责备而褒扬或者为褒扬而责备”和“进行嘲笑和戏弄”[1]23;反讽作为一种结构,指的是“语境对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2]335;反讽作为一种哲学、美学思考,是“对于世界在本质上即为矛盾、唯有爱恨交织的态度方可把握其矛盾整体的事实的认可”[1]29。马步升的“陇东三部曲”将具有修辞、结构以及哲学、美学等多层次内涵的反讽融为一体,以真实的地理空间陇东为依托,建立起文学空间陇东,并在这个空间中书写他对故乡的爱与恨、依恋与背离。本文以“陇东三部曲”中的反讽为切入点,分析马步升的寻根书写。
一、言语反讽:建立陇东地域的文化之“根”
“陇东三部曲”中最常见的一类反讽是言语反讽(verbal" irony),此种反讽是指“说话者采取非贬义性的间接表达,通过词汇、语法或语用手段,间接实施揭露、贬损、批评、讥讽,表达对特定对象言行的否定态度的一种言语行为”,也即反话正说[3]。“陇东三部曲”中的言语反讽主要是指小说中人物语言的反讽。马步升非常重视对人物语言的塑造,他笔下的人物说话时能同时混合两套甚至三套话语,主要包括文言、普通话和方言。文言和普通话同属共同语的范畴,前者是秦汉时期形成的共同书面语,后者是新中国成立后确立并推广的现代汉民族共同语。而方言作为共同语的变体,则与共同语处在不平等的二元对立关系之中。马步升在“陇东三部曲”中将三种话语交叉使用,使得三种话语的形式、内容与人物的身份、人物说话的语境形成巧妙的反差,从而让反讽从反差中应运而生,打破二元对立。
首先,马步升在小说中搭配使用方言与文言,建造了一套极有张力的文学语言。在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的反讽诗学中,“张力是反讽的一种心理功能,是反讽的动态品质,反讽支配、平衡张力”[4]。陇东地区的人说话习惯说“脏话酸话荤话混账话,一张口就要往人的下三路奔”[5]2。“脏话酸话荤话混账话”构成的土话听着虽然粗俗,但却是陇东地区人人都会说的话,在不断使用中,它们早已褪去原先的“下三路”意味,变得形象、亲切,与别的话语相比更直接也更能传达意义。以《青白盐》为例,故事叙述者“我”的爷爷马登月在和别人说话时,说的都是文言,在和“我”说话时却是两套话语夹杂:“你懂你妈的臭裹脚,吾皇当年身边要是有人能把这阵型排出来,江山就不会垮了,惜乎惜乎,余生也晚,余生也晚!”[5]14而“我”的曾祖父马正天在带领八百脚户与知府铁徒手对峙时,更是将方言和文言融合到极致:“马某不才,是个粗人,哪敢偷听二位大人说话呀。大人说话自与小人不同,小人言论无非毬长毛短,日日戳戳,荤荤素素,三七二八,听了也就听了,哈哈一笑,风吹蓬走,大人说话可不得了,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一言九鼎,一锤定音,事关军国,理涉兴旺,褒字一见,贵于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懦夫愚氓,哪敢倾听雷霆之声,凡夫俗子,无福消受天外纶音。”[5]23这段话文白交杂,方言被镶嵌在四六字骈文之中,构成一种邪话正说、小话大说的效果。马正天以古雅的话语形式表达嘲讽的内容,看似是在取笑自己,实则是将铁徒手置于贬损的位置,以一种间接的方式道出他对“青白引”盐策的反对态度。
其次,马步升“陇东三部曲”中的方言与普通话在文化冲突中形成反差,使小说在喜剧性的诙谐中达到反讽效果。正如胡适所说:“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话固然远胜于古文,但终不如方言能表现说话的人的神情口气。古文里的人物是死人,通俗官话里的人物是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语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人。”[6]10方言作为一种在特殊地域中生长出来的话语,其独有的词汇、语法蕴含着当地人对生活的独特理解。陇东地区的人习惯说“脏话酸话荤话混账话”,男女也习惯于以一种直白、大胆的方式相处,方言与生活方式紧密连结。
在《1950年的婚事》中,掌握一套土方言是推行1950年5月1日开始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以下简称新《婚姻法》)的关键要素。协助推行新《婚姻法》的妇女主任柳孜孜是上海来的知青,马步升对于该人物的命名即使用了反讽的手法——这个意境颇美的名字在陇东方言中念作“绿籽籽”,意为未婚女的私生子。她初到子午县时,便因这个别有深意的名字被当地人取笑,一口官话更是被干部古里反讽为“驴粪蛋儿外面光”[7]99。与此同时,她自己也以城市的“文明”视角审视方言,与乡村的生活方式隔绝,“柳姿从小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中,耳根子软得连很干净的民间俗语都不能容忍,刚来子午县,听人这样说话,恶心得几乎要呕吐”[7]99,她的高傲态度一度导致普法工作无法开展。马步升使这一人物在被反讽者的位置完成自身的成长。柳孜孜自改名为柳姿,认真学习土话脏话的意思,并逐渐感受到方言那贴近身体的生动性,认为书本上的话听着虽典雅,却“如同给人安的假肢一样,看起来美轮美奂,使唤起来总是绊脚绊手的”[7]99。转变对土话的态度后,马步升便将柳姿从被反讽者的位置提到反讽者的位置上,给予了她灵活运用方言能力。如,她在取笑靠地主供养的长工时便使用了土话反讽挖苦对方:“请问,你在给谁拉长工,你是在给你的锤子拉长工,你把你的尿头子收管紧一点,还用得着到这里诉苦吗?”[7]99正是通过展现方言与普通话发生冲突—解决冲突的过程,马步升利用反讽塑造了柳姿这样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
最后,马步升将方言、文言、普通话汇聚一堂,在语境的杂糅中呈现出一种反讽意味。布鲁克斯在《反讽:一种结构原则》中将反讽定义为“语境对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2]335。当外来话语未在陇东扎根,只是以最浅层的表面意义漂浮在人们的思考和交谈中时,这些话语便会受到语境的歪曲而呈现出反讽意味。马步升借《青白盐》中具有儿童视角的叙述者“我”的心理活动来展现这一点。“我”打哈哇前的内心自白汇集了三套话语,方言“他的嘴撮起来,像要拉屎急切间拉不出屎的驴屁眼”、文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普通话“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为了人民利益而死,就是死得其所”[5]48-49混杂并列。10岁的“我”并不理解后两种陌声话语的具体含义,只是一股脑儿将它们杂糅使用,以表现对哈哇吸溜糖这一行为的愤怒。在该语境中,庄重、严肃的古语和革命标语被应用在儿童打架的场景里,并让方言占得上风,以反讽性的方式消解了官方话语的严肃性。
陇东方言是陇东文化之根。韩少功在寻根文学的纲领性文章《文学的“根”》中分析了文化作为“根系”的重要性,“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中,根不深,则叶难茂”,对“根”的追寻是“一种对民族的重新认识、一种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苏醒,一种追求和把握人世无限感和永恒感的对象化表现”[8]。马步升正是在陇东方言中扎下了自己的文学之根。对他来说,陇东的“土话”是从陇东乡土文明深处生长出来的语言,“乡土历史有多长,乡土语言的根就有多深”[9]。他将“土话”看作陇东文化最有特色的表征之一,让陇东人质朴、爽朗的天性在语言的传承中保存下来。无论是与官府对峙的马正天、推行《婚姻法》的柳姿,还是与哈哇打架的“我”,方言都是他们思考进而行事的主要工具。最终,“土话”在陇东三部曲中褪去“土味”,成为贴近身体的、自然生长出来的话语,以此滋养着陇东文化的形成。
二、叙事反讽:挖掘陇东文化中的“劣根”
马步升不仅精心打造人物的语言,将反讽灌注其中,还在叙事手法中大量使用反讽,打造了一套独特的反讽化叙事。叙事学家韦恩·布斯(Wayne Clayson Booth)对叙事反讽有深入研究,他引入布洛(Edward" Bullough)的审美距离概念,在讨论反讽的基础上提出了距离控制的问题。布斯认为,由于作家选择了特定的修辞技巧,从而使得作者、叙述者、人物和读者之间存在一定的审美距离[10]14,由此开拓出反讽存在的空间。
“陇东三部曲”中涉及的审美距离主要有三种。
首先是理智的距离,即作者、叙述者、人物和读者对事件理解上的差别。在《青白盐》中,该距离体现为叙述者与读者理智的距离。马步升为小说叙述者“我”设定的年龄是10岁,“我”在对目之所及的事情进行叙述时,总是刻意保持一种儿童的纯真。如,“我”目睹了干妈叶儿与年干部的情事后,年干部按照“惯例”给“我”糖吃。“我没有妈妈,我便一直没有糖吃,可我运气好,我有干妈,我也有糖吃了。我的糖得来不易,我得细心享受,我得让糖把我从头甜到脚,从里甜到外,从嘴甜到屁眼。”[5]15“我”并不知晓给“我”糖吃这件事的确切含义,只是将目光聚焦于糖上。“今年村里的糖都来自年干部,去年来自邵干部,前年来自洋干部,再往前来自谁,我就说不清了。”[5]14对于“我”来说,糖只是糖,“我”虽然观察到糖的附加含义,却并不明确告诉读者,只是将糖的流通史以10岁的心理年龄叙述出来。但读者在阅读时,却能够通过孩童隐晦的叙述知晓事情的全貌。马步升借叙述者“我”与读者理智间的距离,使叙事反讽巧妙地达到一种苏格拉底式佯装无知的效果,在此意义上,马步升所使用的叙事反讽便具备了古希腊反讽一词“以佯装无知来使人上当”的原初含义。
其次是道德的距离,即作者、叙述者、人物和读者道德观念上的差距。以《小收煞》为例,马步升通过变换小说叙述者来呈现不同人物的心理,从而在叙事中形成了一种深刻的道德反讽。在这部小说中,马家所在的员外村经历了长达百年的变革。20世纪50年代土改时,马家家财尽散,能用之物皆被乡民搜刮,长工周麻子甚至堂而皇之地要求马家把赵念佛分给他。被拒绝后,周麻子以破坏土改、组织暴动、对抗人民政府之罪名将马越权告到区政府。情节行进到此处,马步升将叙述者变为周麻子,以他的视角推出行为背后的动因:“过去,马家给我白面我就拿白面,我没有挑三拣四吧,给我布衣服,我二话不说拿上就走,我没有贪图你的绫罗绸缎吧,多年了,我只向你提过一个要求,仅仅提过一个要求,你不但拒绝了,还打我,你拍着心口想一想啊,我再要求过你家什么,我也是金口难开的人啊,可是,我开了一次口,就受了这么大的冤枉,一点儿脸面都不给我。”[11]101与周麻子形成强烈对比的人物是处在这一事件风暴中心的赵念佛。赵念佛是富商的女儿,识大体明大理的名门闺秀,为了达到对周麻子的反讽效果,马步升将赵念佛塑造成一位善良到有点不谙世事的女性。赵念佛对拿走她衣物、体己物品的乡邻毫无恨意,始终以最善良纯净的心对待他们。侯菜菜帮她挑水,她就想着将仅剩的发卡赠与她。在赵念佛看来,“在沟里挑一担水是重大的事情,受人一惠,要还人一礼的”[11]71;侯菜菜报复欺辱赵念佛的陈少艾,将陈少艾的衣服挂在树上。赵念佛也只是以不解的目光注视这一切:“挂在树梢上的衣服,有红的,有绿的,还有白的,她认出来了,那是她曾经穿过的衣服。她闹不明白,衣服穿得好好的,挂在树梢干什么,哪怕是洗了晾晒,也不能挂在树梢上啊。”[11]67-68马步升不断变换叙述者,让不同人物的内心想法直观展露在读者面前,从而形成一种道德上的反讽距离。
最后是时间的距离,即作家写作、叙述者叙述、人物活动及读者阅读时间上的差距。在《青白盐》中,反讽性时距指因人物活动与叙述者叙述时间不同所产生的距离。小说故事情节开始之时,叙述者“我”还未出生,而当“我”开始有意识观察世界时,爷爷马登月已经70余岁,曾祖父马正天则早已作古。马正天的故事若按照传统英雄故事的写法,能写得颇具传奇性。清末,官府为增加政府税收,以“青白引”盐策堵死私盐道路,以致八百零散脚户失去糊口渠道。马正天是西峰经营盐生意的大户,“青白引”与他并无直接利害关系,但他为了脚户们的生存,毅然与官府对抗,要求撤回盐策,因此开罪于官府。知府铁徒手为顺利推行盐策,先布下“美人计”,后拉拢马正天的账房设下圈套使马正天入狱,引得马家家道中落。在传统英雄故事中,马正天应是一位不惧权威的人物,跟随他的脚户也应团结一心。但事实并非如此。马正天之子马登月在漫长的历史时间中看清了这个事件的全貌,他的转述反讽并消解了马正天的传奇性。在马登月的描述中,马正天是个“二杆子”(陇东地区把行为莽撞的人称为二杆子),他与铁徒手对峙时内心并不坚定,脚户头领牛不从察觉出他的不安,便以一句“誓与马正天老爷同生共死”将他逼到一个“非耍二杆子不可”[5]16的场景,以此促成了他的大义之举。但马步升在该情节中使用反讽叙事并非是要贬损马正天的义举,而是以反讽自身带有的否定性来逼出人物的真实性——马家第一代的“创世者”马正天没有被奉上神坛,他既是一个有担当、有义气的豪杰之士,也是一位有胆怯、有害怕血肉丰满的生动角色。马步升对脚户的描写才是以反讽予以否定。在马登月的叙述中,马正天所带领的脚户队伍十分松散,在马正天与铁徒手周旋时,脚户们担心他会临时变卦而让自己担下聚众闹事的罪名。在这种心理状态下,他们“阵脚乱了,齐齐收了扁担,脚下活动,此时只要飞过一只麻雀来,都会惊散了群的”[5]17。与马正天的有担当、有义气相对照,脚户们自私、卑劣的品性凸显。
在反讽叙事下,马步升塑造了一批鲜活的地域人物形象。“陇东三部曲”中既有像马正天、赵念佛等以道义为行事准则的良善之人,也有如年干部、周麻子等完全以个人利益为行动准则的卑劣之徒。马步升并不因要将文学之根深扎于陇东就对陇东文化中愚昧、呆滞、麻木、保守的一面视而不见。所以他在采访中说:“我了解陇东,理解陇东,但我并不怎么热爱陇东,更不会在情感倾向上,在文化立场上,唯陇东马首是瞻。在这方面,我是理智的,是客观的,我始终是把陇东置于中华大文化,乃至人类文明的大格局下,进行审视的,该赞扬的我一定会倾情赞扬,该批评的我一定不遗余力。”[12]
可以认为,马步升在文化寻根的同时也在挖掘陇东文化的劣根性。季红真在寻根批评史上著名的《历史命题与时代抉择中的艺术嬗变——论“寻根文学”的发生与意义》一文中谈到,典型的寻根派作家的批判性,主要体现为“对愚昧、落后、贫困的生存状态的情感否定”,表现在对“生存(物质与精神)的现状”的激愤[13]。马步升生于陇东,长于陇东,在他看来,此地的文化有很优越的部分,也有非常粗劣的部分,甚至有一种非常卑劣的东西潜藏着,如果不加以正确引导,可能会对社会造成一种巨大的久远的伤害。因此,他通过文字将陇东文化中的瘤疾挖掘出来,借用文学的力量批判文化劣根性,从而丰富了“陇东三部曲”作为寻根之作的内涵。
三、历史反讽:重建文学地域陇东
马步升除了在言语、叙事层面运用反讽,还将反讽上升为一种历史意识。马步升历史专业出身,“陇东三部曲”是他用时间的长轴铺开的历史画卷。三部小说的故事情节在时间维度方面,上可追溯到清朝末年,中间以1950年为承接,下可延伸至20世纪80年代。此外,他总是围绕某一具体的历史事件架构小说,如《青白盐》《1950年的婚事》与《小收煞》分别对应着改革食盐流通制度、推行新《婚姻法》及执行禁烟令等历史事件。马步升在架构小说的过程中,将一种深刻的历史反讽(historical" irony)灌注进小说情节里,运用地域性的空间话语打断以线性时间形式推进的历史事件,并以反讽性的故事结局将在现代化推进过程中产生的“历史废墟”呈现在读者面前。
(一)地域空间对历史时间的反讽性胜利
历史反讽以历史作为反讽的发生空间。“陇东三部曲”中近百年的历史可谓是陇东传统与现代文明的较量史。在这场较量中,陇东传统有时能较好地与现代文明融合,以一种反讽性的方式获取胜利。《1950年的婚事》中柳姿和古里的婚姻便是一个文明与传统相融合的案例。该小说以推行新《婚姻法》为情节推进主线。作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法律,新《婚姻法》虽只有8章27条内容,却彻底颠覆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婚姻理念观,废除了包办买卖婚姻、纳妾、男人随意停妻休妻等封建婚姻制度的糟粕,确立了“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保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四大基本原则。然而,陇东地区的婚姻习俗却与该法相悖,这里的人习惯于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双方直至成婚最多在相亲时见一面,包办婚姻是当地婚姻缔结的主要方式。柳姿与古里两人虽两情相悦,却深受现代恋爱观念影响,意欲保持浪漫的恋爱关系坚决不结婚。具有反讽意味的是,这种新《婚姻法》所推崇的自由恋爱关系在革命队伍里却造成了恶劣的影响,队员纷纷效仿柳姿与古里搞起“不正当男女关系”,以致革命队伍散漫。因此,身为县长的马赶山决定将这两位革命者“捆绑成夫妻”,两人的婚姻成了一个彻底的反讽性事件。“他们在战友那里,在民众那里,宣传政治上的民主自由,社会生活中的平等公正,家庭生活中的婚姻自主,家庭成员之间的人格平等,这都是他们一直挂在嘴上的话,到头来,自己的婚姻倒被包办了一个彻头彻尾。”[7]98在这一事件中,历史潮流非但没有彻底改变陇东的原初生态,还在地缘性空间的影响下适应了新的环境。马步升对此有清晰分析:“中国的家族权力,随着革命政权的逐次建立,和革命在全国的成功,表面看,家族权力已经被各级乡村基层政权取代。其实,家族权力依然很强大,在某种程度上,明里是国家权力在唱主角,暗里却是家族权力在起主导作用。”[12]他用这一事件展现出特定背景下的地域性空间,面对进步的历史潮流时仍有取得某种形式上的暂时性胜利的可能。
(二)地域空间在历史时间中的反讽性失败
但是,现代性损害传统的事件也时有发生。以《小收煞》为例,该小说在肯定禁烟令必要性的同时,也不回避在执行该法令过程中所展现出的野蛮与暴力。马步升细致描写了员外村一个历史悠久的惩罚——裸身骑驴:男女若犯了大错,就须光着身子、骑着毛驴走遍全村各个角落。这种惩罚虽不受任何皮肉之苦,却极具威慑力,经历过这种惩罚的人往往尊严尽失,没有活过一年的。与这种惩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带有猎奇成分的表演性刑罚:毒贩须在寒风中反复展示如何在身体的私密部位藏毒,直至藏毒部位溃烂不堪,最后死亡。后一种惩罚方式虽更有威慑力,却易于让观众沉浸在由暴力滋生的快感之中,以至恶恶相生、仁义散尽。主人公马发明在执行多场禁毒表演后,不禁开始怀念员外村传统惩罚内蕴的仁慈:“让烟鬼们光着身子骑在草驴身上游村,让女烟鬼光着身子骑在叫驴身上游村,既文明,又不会出人命,还有乐趣,这样的群众大会,不用说是一场场的狂欢,那效果将是多么多么地好啊。”[11]300王德威在《历史与怪兽》中指出,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历史暴力及其文学书写,直指现代性进程中种种意识形态与心理机制加诸国人身上的规范和训诫,现代性与怪兽性(monstrosity)相伴相生,现代性有时反而更需仰仗暴力以正其身[14]5。执行禁烟令是员外村剥除故疾、走向现代与文明的必经之路,但这条进步之路却以诸种暴力为砌石,显示出野蛮的、不文明的一面,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历史反讽。
(三)以反讽重建陇东文化精神
如果说新《婚姻法》与禁烟令都是马步升为呈现历史自身的反讽性所使用的局部历史事件,那么小说对马家在历史潮流中代际更迭的描写,则是以整体性目光对陇东历史所做的反讽性观照。在“陇东三部曲”中,马家第一、二代人物如马正天、马素朴、马赶山等人是陇东传统道德精神的代表,他们虽然有各自的缺点,却都还秉持“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和理想,心中常怀“仁、义、礼、智、信”的为人基本准则。但马家没落后,家族的后代在精神和情感上都逐渐从陇东传统中脱离。在《青白盐》中,马家的最后一任血脉是一个经由私通生下的傻孩子。这个在身体和精神上双重萎缩的孩子极有象征意味,他的出现标志着陇东的精神文化经过时间的磨砺已被消耗殆尽,丧失生命力。值得注意的是,《青白盐》中的“我”是“陇东三部曲”中一个较为特殊的叙述者。作为马家的第四代,“我”通过听爷爷讲述与自身亲历的方式完整掌握了马家的没落史,见证了以马家为核心的村社亲缘关系如何一步步分崩离析。马正天一生行善,却被穷人敌视,遭信任之人背刺;马登月原是在北平念完大学的高材生,怀着一腔报国心为抗战捐献家产,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腐败的官员将救济物资换取奢侈品,无奈在苦闷中挥霍家财抽起大烟来。“我”因此看透了历史的无理性与荒诞性:“一切原本高尚高贵的东西,都被人用裤带当皮鞭,毫不通融的,一一赶到了它们的反面。”[5]298作为陇东传统精神消亡史的见证者,“我”在心灰意冷后离开了养育自己的家乡,并深深怀念曾经风起云涌的陇东,将自己的根“深深扎在祖先扎根过的地方”[5]320。
马步升与《青白盐》中的“我”学的都是历史专业,都以一种旁观的态度注视陇东大地上发生的一切,最后也都离开了家乡。可以认为,叙述者“我”是马步升以自己为原型创作出的角色。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马步升的“寻根三部曲”皆完成于新世纪,“三部曲”出版时寻根文学热潮已经过去了二、三十年。因此,马步升此时的寻根书写体现出了一些新的特质。回溯具体的历史语境,1985年寻根文学兴起时,正时值改革开放初期,此时中国以家族利益为核心的家族文化还没有消逝,适应时代发展需求的“新传统”也还未形成,现代生活艺术方式与传统民族文化尚处在“众声喧哗”的共存状态。真实地理空间中的地域文化还有一息尚存,知识分子们“寻根”是为了在一片游移不定的现实景象中重新思考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及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但在经历10余年现代化冲击后,陇东文化所赖以生存的家族社会在20世纪末以一种和平的、好合好散的方式彻底瓦解。现代都市丰厚的经济收入和便利的生活条件吸引着西部乡土居民离开故土涌入城市,成为离开家乡的“流动者”,年衰体弱的老人和幼龄儿童则成为留守乡村的“在地者”,这直接导致原本紧密的陇东乡民文化共同体在真实地理空间中溃散。
游移不定的现实景象落下帷幕,马步升以历史视角俯瞰身后的废墟,惋惜逝去的文化。“我们现在的乡土上还剩下什么,那个给了我生命,并赐予我最初的本真的生命体验的村庄,现在还剩下什么?山川依旧,老弱病残,居无生机勃勃之烟火,野无沸反盈天之童稚,一个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黄土躯壳。”[15]27能够提供给人们安稳感、归宿感的故乡在现代文明的“侵袭”下走向颓败和衰落,真实的地理空间中的陇东沦为最熟悉的陌生之地。乡愁已不能通过返乡来化解,主动离乡实属无奈之举。马步升淡漠、游离的态度背后隐藏着他对陇东复杂而浓烈的情感。
克尔凯郭尔言:“一种真正的、名副其实的生活起始于反讽。”[16]2反讽是一种回望的距离,内蕴“爱”与“尊重”的内在精神,于此,反讽具有了建构作用。绵延、广阔的文学空间陇东在马步升的书写中被建立起来,他将先民的精神用文字提炼出来,随身携带。正如他所说:“我从故乡走出来,而我无意或有意疏远了故乡,甚至在身体和情感上,都与故乡划清了界限,但这正是我将自己与故乡融为一体的郑重选择。离开故乡时,我已将故乡随身带走了,我走到哪儿,故乡随我到哪儿,我带走的是一个我认可的,与我的身体和灵魂有关的故乡。”[15]26-27对马步升而言,“陇东三部曲”承载了他对故乡的爱与恨、依恋与背离,这是他为曾经那个苦难与欢乐同在、动荡与安宁并存的乡土文明共同体所唱的挽歌。
四、结束语
“陇东三部曲”是马步升的寻根之作,他在自己的寻根书写中运用了三个层面的反讽,体现出他对陇东文化的不同态度。首先,他从方言里提取该文化的精华,并将其在人物的言语反讽中大量运用,从而塑造出富有特色的地域人物,体现了他对陇东文化认同性的一面。其次,马步升在排布小说情节时,通过控制审美距离形成了理智、道德、时间这三个层面的叙事反讽,让陇东文化愚昧、呆滞、麻木、保守的一面在人物身上体现出来,从而挖掘出地域文化的劣根性,体现了他对陇东文化批判性的一面。最后,马步升以历史反讽回望故乡,审视陇东乡土文明共同体在经历百年现代化变革后的瓦解史,在无尽的乡愁中用反讽拉开自己与真实地理空间中的陇东的距离,从而用文字建立了可以让自己永远寓居、扎根其中的文学空间陇东,体现了他对陇东文化爱恨交织的态度。总之,马步升对陇东文化、历史的态度是复杂的,而反讽正是他用来挖掘、反思、建立陇东“文化之根”的必要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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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