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朋朋+曾新林
摘 要:如果要分前后期的苏格拉底,那么前期苏格拉底是不问世俗的自然哲人,后期苏格拉底扮演的是咬醒雅典这头脏牛的“牛虻”,警醒民众“慎独”人之为人的限度而勿僭越神明。然而,他的学生柏拉图,乃至学生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却肇始了西方形而上学理性至上的思想史,至德国近代古典哲学大师黑格尔达到概念体系化的颠覆。哲学乃至其中的美学不问人只问神到只问人不问神,演绎了理性追求绝对本质主义,甚或不得而虚无化为无根的虚无主义,本是一体两面的同一性。现代思想家马克思和尼采由实践和意志出发,颠覆了西方理性主义一统天下的局面,却由于他们仍然留着形而上学的尾巴而陷入人义论的人类中心主义。似乎只有海德格尔才真正能够彻底走出理性狂妄的本质主义,让“思”入之“林中空地”,居留于“天地人神”相合无碍之“临界之美”境。
关键词:美;反讽;固化;临界
一、为什么要论美
柏拉图在《大希庇亚篇》中演绎了一场苏格拉底关于“什么是美”的对话。对话者是著名的智者希庇亚。希庇亚自诩其被母邦埃利斯推选为“首屈一指”的使节出使雅典,并将作一场讲演,讲述特洛伊城失陷后古代英雄光荣献身的故事。苏格拉底最喜欢逮住这类智者进行诘问反讽,最后使他们“黔驴技穷”,落荒而逃。古希腊的智者除了靠贩卖知识技能谋取报酬之外,还参加政治外交活动,非常活跃。当然,智者也有极端者,提出“一切皆流,一切皆变,什么也不能说,说了也不能传达”的彻底怀疑论者高尔吉亚(曾经是林地尼城邦最能干的政治家(282B5)),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的相对主义者普罗塔戈拉。极端智者派直接导致了西方思想史上第一次信仰危机,因此才有苏格拉底担负拯救“现象”的使命,扮演着“牛虻”的角色。而后柏拉图确定下来的“理念”和亚里士多德规定的“实体”,针对的是智者派对巴门尼德的“存在”的“真理之路”的遗忘而走向“意见之路”。然而,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却肇始了西方形而上学概念固化之路。由此,才有现代海德格尔以“存在论差异”救渡或者唤醒形而上学对“存在”的遗忘,回归到形而上学前史中那几位始基型的思想家那里寻找源泉,如苏格拉底、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和阿那克西曼德。兹不详叙。
“后德尔斐时期”的苏格拉底是一个政治哲人。政治哲人关注什么?自然关注城邦,关注城邦民众的生活状况。询问“美”倒是为了确定“善”即灵魂的生态。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最值得过的?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美好的?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具有美德的或者善的(向上的)?《大希庇亚篇》最后的结语是:“所有美的东西都是困难的。”(304-E6)这句话是一句流行于苏格拉底那个时代的“格言”,具有一定的真理性。“所有美的东西”不仅谈起来“都是困难的”,而且做起来也“都是困难的”。为什么?因为人有缺陷,有时间的缺口会死的,不是神,会永恒。
谈“美”不是为了得到“美”,纯粹的“美”甚至说不清,何谈得到?说出来的“美”就不是“美”了,具体的美的事物,美的现象,快感功利有益等等这些都不是纯粹的“美”,或者只是“分享”了作为整体的“美”。这就涉及到柏拉图的理念论的“分有”学说,类比佛教“月映万川”说。“美”的不可言说性,可以类比于中国哲学的“像不尽言,言不尽意”说,“得言忘像,得意忘言。”这个“意”类比于纯粹的“美”。
由“美的知识”去判断“任何行为是美的还是不美的”,即由“美”及“善”,由审美(知)到道德伦理(行)的过渡,或者二而一的兼容,才是作为政治哲人的苏格拉底真正关注的核心。“知识即德性(德行)”,知行合一到“美好的生活道路”中去(304D4)。苏格拉底相信,有真知便有善行。“德行基于对善的认识。”“知识本身就足以使人行善,并因此带来幸福。”“没有人明知故犯。” 人们犯错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认识清楚。苏格拉底强调“认识我自己(自我认识)”,“知无知”,因此,“强调自制比任何德行都更重要,在他自己的生活中没有比表现自制更充分的德行的了。与这种观点相反的是智者学派的观点,他们要求放纵感情,无拘无束,自由发展。” 此篇中一种观点对“美”定义为“感官的快乐”,应该就是针对智者派的放纵。到底,美是什么呢?
二、美是什么
依据西方历史大致的五个阶段古希腊、中世纪、近代、现代和后现代,思想史亦可如此划分。各个时代的思想主题既相联系又彼此区别。美学亦是如此。美学内在的思想逻辑源于哲学,而哲学根源于生活,尤其是政治生活。
彭富春教授认为:古希腊把“理性”分为理论理性、实践理性、诗意或者创造理性。“理论”就是对于“存在”的洞见和真知。存在乃是被洞见。理论理性研究数学、逻辑学、物理学等,最高的是神学。实践是研究道德行为的。实践指人的意志和道德行为。诗意指的是创造力。创造的本意是“生产”,当然是在“理性”思维中的“生产”,如艺术创作。古希腊古希腊人认为美在“整体”(Cosmos,与此相对的是“混沌”(chaos),“混沌”没有整体性,且无秩序性。)。“整体”是对“存在”的理解。这是西方哲学的开端。
古希腊是西方思想之源头,从给“混沌”以“秩序”,探寻真理之路,不得(真理)则是意见之路。那么,美的本质就在于整体的“和谐”。美学经历了前苏格拉底时期、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三个时期。苏格拉底及其之前的哲学家并没有把本源的“混沌”(存在)固定化一个绝对的概念,仍然保持对本源作开放性的理解,如赫拉克利特的“火”,并非纯粹理性的带经验的活性。到了柏拉图,理性的成分剧增,理念乃世界的本源,现实是对理念的模仿,艺术是对现实的模仿,因此关于“美”的艺术是最低等的最不真实的,虽然,柏拉图时期并没有出现美学,只有诗歌艺术。并且,柏拉图的著作并非体系性的,而具戏剧对白的特点,即在柏拉图那里理性还没有完全占统治地位,柏拉图关注人类“洞穴”社会问题,故而他的哲学是政治哲学。亚里士多德推崇理性,通过理性思维去追求(沉思)秩序和规则,追求把握自然、人类社会和个体灵魂的规律来。他的知识体系化的概念范畴模式的后面是理性的统治,他的诗学是关于诗意或者创造理性的科学。由此,西方形而上学史推崇理性到极致,黑格尔是顶峰,亚里士多德是始作俑者。到了现代,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三位大思想家才以其实践论、意志论和存在论彻底颠覆理性主义概念化的哲学体系。
彭富春教授在其《西方美学原著选读——讲演录》指出:
被誉为“美学之父”的鲍姆嘉通创立了“美学”这个词。诗和戏剧还是古希腊人整体息居,生存的方式之一。古希腊人所理解的“诗学”不是“感性学”,而是生产、创造、生活方式,甚至是最重要的生活方式。鲍姆嘉通创造“感性学”,是因为诗学并不关注个体感性或者感性认识。研究感性学自然会涉及到美的感觉和艺术问题,但感性学不一定完全等同于艺术学,虽也关涉到艺术,艺术也可以成为其中的最主要的东西。“感性学”从主体出发,关注“我的感觉”,即“我感觉对象”。近代西方哲学上的“我”具有了自我意识、理性和主体性。这个“我”不是日常的意义上的“我”,艺术关注认识论方面的主体感觉。主体感觉、知觉归于理性思维这么一环,且感觉是在理性指导下的。“艺术哲学”是从“理性”方面去研究,所以近代美学是“理性主义”美学。感性学或者艺术哲学虽然是研究感性的主体或者对象,但是其根据是“理性”的。“理性”是感性的规定者,这不同于现代、后现代的理解。
所以,以数理逻辑为基础的“理性”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起,经过中世纪到近代德国古典哲学时代发展到极致。理性主义的美学追求的是绝对本质的“美”,美虽然是感性的,但是其背后有理性作为其根据和基础,是理性规定下的美。这与中世纪美对上帝的赞颂,只是歌颂神顶礼膜拜神之外,人性卑微得近似于空无,此生向往来世的超脱,人无个性而全部整齐划一为神的奴仆。主奴关系导致的是非此即彼的两级思维模式。这在黑格尔那里发挥理性威力的极致:主体认识客体并把握住客观世界的绝对真理,其过程是要经过感觉到知觉再到理性辩证逻辑地不断正反合的推演。其中处于感性阶段的美学仅仅是真理的低级层次。而真正能够体现人性之为人性的恰恰在于人的感性情感及其体验出来的关于美的感觉经验。
黑格尔之前的康德 “(认为)美虽然不同于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但是仍限制于理性的王国里。至于黑格尔的观点‘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更是将美归结为理性自身。作为美的艺术与宗教和哲学的不同之处不过是它们各自的显现方式不同而已,但是显现者自身却是同一的,即理性。”康德和黑格尔这类理性主义的哲学家,他们的哲学体系是纯粹理性沉思的结果,跟他们的现实生活经验没有关系。他们坚信基于数理逻辑的理论理性能够把握真理,源于感性的生活对于他们而言是极其简单的“这”,他们感兴趣的是存在“是”。“这是什么”的“这”只是感性起点,通过繁复的概念的逻辑推演的“是”的过程,达到“什么”最高层次的绝对真理。基于感性之人性掩埋在理性的万丈光芒之下,资本主义社会之前人物化神的奴隶,资本主义社会人异化为资本的工具,理性只是为了达到神圣目的的工具而已,人在哪?人都找不到,何谈美?要么追求到了绝对的真理,要么彻底怀疑真理虚无陷入无根无底之深渊。
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不可谓不深刻而一针见血。不是理性追求主客统一的正反合的辨证逻辑,而是实践,社会生活之实践才能够真正把握真理,不断接近绝对真理,用人类不灭不绝的整体生命去达到,理论上可以。那么,劳动创造了美,人的感性结合理性的劳动是美的源泉。实践美学高扬了人性的旗帜,但是其偏激的狂妄也会达到改造和征服自然为人所用的人义论的颠峰,从而忘掉人之为人的限度而僭越,人的有死的缺口越不过的。尼采的意志哲学用感性疯狂的酒神精神颠覆理性清明的阿波罗精神,“上帝”之下的民众乃是“末人”,只有在“上帝已死”的世界,新兴人类超人才能够诞生,成为强力意志的实现者。生命本身就是创造,创造就是美。绝无概念化的理论固化成铁板一块的可能,一切都是意志的活生生的运动创造。不过,尼采仍然有留着形而上学的尾巴之嫌疑,并且超人也可能狂妄到脑裂的境地。人是神,就不是人了,僭越了就可能脑裂。尼采终究没有逃脱脑裂的结局,那是追求绝对本质的迷狂的结果,不管是靠概念还是靠感性、意志力。哲学乃至其中的“美”不管是绝对本质化还是虚无化,对人乃至人类都是思想的灾难。人类的理性不仅没有能够警醒,而且近代的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难道归根结底不是理性主义狂妄的体征吗?
介入过法西斯的德国大师海德格尔对此反省是最彻底的。他的生活世界现象学克服了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并且克服概念到概念的纯粹理性的思维建筑术,破除的真是企图通过理性启蒙而到达纯粹光明的真理境地的幻想,还原人类“此在”显现在其隐藏中天道人神的得当位置。人义论该歇了,尼采的超人登不上巴别塔的顶峰。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把形而上学带到其边缘状态”,就是把主客二元还原到显隐二重的生活世界中去,“知其白守其黑”,永远走在语言道说的路上。“美”就在这种道说的途中了。似乎也只有海德格尔才真正能够彻底走出理性狂妄的本质主义,让“思”入之“林中空地”,居留于“天地人神”相合无碍之“临界之美”境。但是,实际情况确是:技术理性已经作为意识形态获得了真理之权力的地位。并且,在资本主义的利益的推动下,“科学技术”作为第一生产力,尤其凸显了技术理性的一统天下的力量。这个作为手段和方法的“用”已经变成了新的“体”。“美”是否也是注重形式更加甚于内容,或者主客两维的思维方式仍然掩盖在美学作为发生学的“场”这一事实。“美”作为场,引发着天道人神到场。这样,技术手段才能作为有机的部分融入于场中而为一体。这是传统和现代能够有机交融于一起,并且升华出新的传统的哲学思维的起点。海德格尔的生活世界现象学并非否弃理性,而是提醒人类:如今,技术理性一统天下就可能置人类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从而是否以东方“天人合一”之文化去制约“技术理性”的泛滥?可惜,海德格尔生前并未能深层次的了解东方智慧之神韵。艺术美之“道说”正是人类作为整体自身设置的命运之遭遇,它如西西弗的推石周而复始,永不停息,只要人类还在。艺术之美言说着人与天地神之间之微妙,是否能够唤醒人类的敬畏与悲悯,守着中庸之度,恪守神人之分,“极高明而道中庸,”与天地神和谐如一。起码作为艺术家应该有此灵魂的维度,才能唤起欣赏者的此类共鸣。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的文化,其带出来的“美”理应是天道人神之和一,此为“体”。以此“体”制技术之“用”,文化才不至于迷失方向。张志扬教授先生告诫我们:
“至于中国文化的本性是什么?……犹太文化是神性的,中国文化是德性的。都属于‘以体制用文化,有悠久的历史传承。即便近代落伍了,复兴图强,也应该沿着自身的文化根性‘以体制用地发展。走人性驾驭物性之路,德性驾驭科学之路,制衡西方‘以用代体甚至‘以用废体的科学主义物义论之偏颇。尚能如此,就能‘以史正论。所谓‘史,就是要扶正本民族的文化根性以传承,纠正西方一元独大之霸道。即使敬神以节制人的僭越,又使驭物以抵制人的物化,使‘人执其中而扣‘神-‘物两端地成‘中和之势。变之不变唯人德者,才不连人也变掉地物化了去。人之不存,论以焉附。
大的历史如此,小的学术更应如此。”
绝对本质主义和彻底怀疑的虚伪主义都不是我们的选择,临界之思,求真、悟美、至善。恰如“后德尔斐时期”的苏格拉底“反讽”自诩为聪明者,对知识进行检验,通过逻辑反推,揭穿他们并非聪明的真面目,实施“反讽法”,希望让民众节制意见的狂妄,知道“接生”知识(真理)的困难:只“知向”真理善好美德,而不“(知)得”真善美。尤其警惕把真理独占为政治意识形态换取权利意志的企图。肇始于古希腊的西方理性主义一统天下的科学主义物义论将人“物化”为非人,才是我们临界之思维之行为理应防范和抵御的。
参考文献:
[1]《苏格拉底的申辩》,前揭,页131.
[2]张志扬《偶在论谱系》,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页86.
作者简介:李朋朋(1974-),男,湖南宁远人,中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博士,长沙师范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艺术哲学和中国传统音乐。
曾新林(1972-),男,湖南蓝山人,海南大学研究生毕业,长沙望城区音乐教师,研究方向:政治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