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是史景迁以西方视角的“他者”书写小人物的历史叙事著作。作品集中于寡妇群体和精英阶层黄六鸿的描述,揭示出西方学者对17世纪下半叶中国底层女性的人文关怀和对封建父权社会的批判。作者在西方文化模式的影响下为王氏“造梦”,以中式元素的暗示和中西意象的互融体现出为女性争取平等权利和期待社会进步的美好愿景。作品通过回顾历史的方式研究王姓妇人悲剧,发出对时代的警示,引起现代人对中国女性群体和人类命运的反思。
关键词:《王氏之死》;女性群体;小人物叙事;西方视角;跨文化研究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672-1101(2024)06-0070-07
收稿日期:2023-11-8
作者简介:叶麟婧(1994-),女,安徽六安人,在读博士,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
The Death of" a Mrs.Wang:Narration of an Unimportant Person and the Humanistic Concern from the Western Perspective
YE" Linjing
(Chinese Language Literature Institute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Beijing"" 100080,China)
Abstract: The Death of a Mrs.Wang:the Unimportant Person behind the Great History is Shi" Jingqian′s historical narrative work about a nobody written by “the other” from the western perspective,which focuses on the description of the widow group and the elite class represented by Huang" Liuhong,revealing" western scholars′ humanistic care for" Chinese women in lower class in the second half of the 17th century and their criticism of the feudal patriarchal society.Under the influence of western culture,the author “creates a dream” for Wang,reflecting the beautiful vision of striving for equal rights for women and looking forward to social progress with the hint of Chinese elements and the integration of Chinese and western images.The work studies the tragedy of Mrs.Wang by reviewing history,issuing a warning to the times and causing modern people to reflect on the fate of Chinese women and human beings.
Key words:The Death of a Mrs.Wang;female group;narration of a nobody; western perspective; cross cultural research
史景迁(本名Jonathan D.Spence)是美国汉学“三杰”之一,研究领域为中国历史。他创作了多达十余部关于中国明清和近现代的历史叙事作品,代表作有《康熙:重构一位中国皇帝的内心世界》《大汗之国:西方眼中的中国》《改变中国:在中国的西方顾问》《胡若望的疑问》等,这些著作使他获得大批中美读者,在国际上享有较高荣誉。出生于书香世家的史景迁年幼时便受到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熏陶,其中文名便是取自于“景”仰太“史”公司马“迁”之意。他认为中国是一个英雄的国家,有着与西方世界截然不同的艺术形式。其中国史研究始于耶鲁求学时期著名汉学家芮玛丽(Mary Clabaugh Wright)的赏识,之后在中国史专家房兆楹的悉心指导下,开始专注中国明清史与近代史研究,并形成了自己的史学研究特色。
史景迁的历史研究在国内外学界一直饱受关注。作为西方后现代史学代表人物,他将历史视为非线性的发展过程,而不是诗性智慧的表达,在遵循历史事实描写规则的基础上,重视文本语言的斟酌与锤炼,排斥理论的刻意堆砌。叙事手法上,他的作品呈现出史料选择的开放性,并在历史学研究范围内运用想象,倾向于将主观性的资料作为历史书写中描述人物心灵和塑造人物形象的关键部分,给予读者充分的历史想象和阐释自由。叙事方式上,他擅长从微观细小和文学化的角度切入宏观历史研究,在历史学与文学的叙事中娴熟地融入相应文学作品和历史想象,以独具匠心的视角与蒙太奇拼接等表现形式积极构筑开放式的文本架构,完成“史者文心”的思维转变。1978年出版的《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下文简称《王氏之死》)是史景迁第4部关于中国明清和近现代的历史叙事著作,这部享誉中外的作品具有典型的史氏创作风格。作品通过展现农村妇人王氏的悲剧命运,纪录了17世纪中国动荡的农业社会中小人物的生存状态与历史场景,给予时代警示,引起当代人反思。
一、资料的多种选择及叙事特征
中国社会的基层是乡土性的,农业与游牧业、工业不同,是直接向土地索取资源的,因此,以农为生的人基本世代定居不动。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到:“归有光的lt;项脊轩记gt;里说,他日常接触的老是那些人,所以日子久了可以用脚声来辨别来者是谁,在‘面对面的社群里’不必见面便可以知道对方是谁。”[1]14乡土社会中,一跺脚、一声吆喝甚至一个眼神都可以传递信息,所以可以说文字在乡土社会并不是必要的。因此,对于乡土生活,除了与自身利益紧密相关的大事件需要记录之外,历朝历代有关百姓的生活纪录非常罕见。正如史景迁所说:“让人觉得讽刺的是,中国人对国史和县史的撰写至为周备,地方记录却多半未见保存。我们通常找不到验尸官验尸、行会交易、严密的土地租赁记录,或教区出生、婚姻、死亡记录之类的资料——而正是这些资料,使我们能对欧洲中世纪后期的历史,作极其周密细致的解读。”[2]16于是方志类书籍、私人回忆笔记、文学作品成为《王氏之死》的主要资料来源。
由于史景迁并未搜集到更多有关17世纪山东郯城的官方记录,因此《郯城县志》《山东通志》《山东地方史讲授提纲》《淄川县志》《东光县志》《邹县志》《郯城县赋役全书》《续修郯城县志》《宿迁县志》与《大清律辑注》成为《王氏之死》方志类书籍资料来源。其中,冯参可于1673年编纂的《郯城县志》是最为重要的方志类资料来源。这部县志详实纪录了郯县的苦难和百姓惨淡凄凉的生活。为弥补方志类资料不足,史景迁还参考了第二种重要资料:知县黄六鸿于1690年编纂的私人回忆笔记《福惠全书》。史景迁正是从这本资料中获取了有关王氏的记录。作为冯可参的继任知县,黄六鸿较为详细地纪录了在任期间郯城发生的案件和百姓们的生活状况,为《王氏之死》增添了更多史实支撑。
除上述史料外,史景迁还参考了文学作品《聊斋志异》中的相关内容。蒲松龄之所以能写出《聊斋志异》,与其坎坷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19岁即中秀才,至72岁才考中岁贡生,蒲松龄实际上终其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着“举人”的头衔。《淄川县志》这样介绍他:“性厚朴,笃交游,重名义,而孤介峭直,志尤不能与时相俯仰。”[3]2在经历明末清初的社会动荡之后,命途多舛的蒲松龄深刻感受到了社会现实的黑暗、科举制度的腐朽与荒唐,于是“集腋为装,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我”[3]2,演绎人间百态。因此,《聊斋志异》一书虽然充斥着许多虚构,但它所映射的却是现实的悲催和伤感,其创造离不开现实生活。
鲁迅认为:“《聊斋志昇》组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4]史景迁也认为:“虽然冯和黄意外地带领我们深入当地的一个关于个人愤怒和不幸的领域——他们却无意探究郯城的另一些领域:寂寞、性爱、梦想;而正是这些领域迷住了蒲松龄。我因而在他的许多面向中引据了三项:山东回忆的将其作为郯城故事的文学式补充是合情合理的。”[1]18因此,他以丰厚的中华文化底蕴和独到的洞见对中国古典文学进行探索、研究,使用《聊斋志异》中的篇章重构清初山东郯城人民的生活景象,为中国和西方世界带来一幅清初中国底层社会小人物的历史画卷,体现出了炉火纯青的历史著述能力。
基于以上资料的精心选择,史景迁以西方视角的“他者”巧妙地书写了小人物的历史故事。《王氏之死》讲述了一位不知姓名的小人物故事:王氏女子被诬陷与邻居高某通奸,在一个孤独寂寞的雪夜被丈夫残忍杀害、抛尸雪中。在整个故事的叙述中,史景迁并未直接具体描述王氏现实生活和内心世界的痛苦不堪,而是通过对郯城女性尤其是寡妇们悲惨命运的细致叙述,从侧面烘托王氏命运的悲惨和无奈。史景迁通过描述“知县黄六鸿”对郯城的治理和对王氏死因的调查,展现出汉学家对中国精英阶层“社会权威”的笃信和对中国底层女性命运的重视。此外,他还结合《聊斋志异》中相对应的文学故事,以情节的反转性、真实与幻想的交织、对比的手法、伏笔的铺垫、环境的衬托、读者参与创作、中西视角和思维的共融等叙述手法还原了17世纪下半叶山东郯城的“历史场景”。史景迁认为中国所具有的大量资料,足以让他创作出非常复杂的叙事形式(narrative form),他通过高超的叙事手法将王氏的故事自然而然地融入17世纪中国社会的时代背景中,警醒人们应从历史角度关注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悲剧和封建社会对女性的压迫。
二、史景迁对中国底层女性的关注
(一)“贞洁烈女”阴影下的寡妇
文化选择直接关涉到朝代的命运和发展。为巩固满族统治秩序和社会稳定,清代统治者完整地继承了程朱理学的思想和伦理观念,儒家的四书五经继续广泛影响着民众。对裹小脚、守寡、贞洁烈女等封建陋习的价值观宣传使地方贤能与乡绅们不动声色地履行着精英阶层的道德抱团行为,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已婚妇女和订婚而未结婚女子,体现出中国父权社会中的男性凝视。当父权利益集团认定的女性应该做的“正确的事”被内在地强加于整个社会时,久而久之便会成为“社会约定俗成”的道德制约。
“五十六篇印于1670年代的郯城女性传记,只有三篇是关于未婚女性的,而这三位中,又有两位是已订婚并准备结婚的。他们鼓励的德行有贞节、勇敢、不屈不挠和对通行的男女等级差别毫无疑问地接受——必要时甚至以死相从。这些女性中,有十五位自杀,其中十三位自杀的动机,是忠于过世的丈夫或避免遭到强暴。”[1]117史景迁这段摘自《郯城县志》的内容深刻指出了中国封建父权制社会认定的“贞洁烈女”价值观对女性的迫害。面对这样的社会背景,知县黄六鸿以超前的视角和学识批判了因贞洁而自杀的女性,认为她们不应为了显示对丈夫的高度服从和尊重而做出道德领域中被视为“正确”的行为,这些行为不限于女性群体上吊自杀、毁发截面、投缳自尽等。
史景迁聚焦寡妇群体,对清初中国统治阶级宣传的“贞洁烈女”价值观予以尖锐的批评。他以彭氏寡妇的悲惨故事为例,通过转述《县志》中对寡妇的记载、描述蒲松龄文学作品中相关情节等方式,关注寡妇群体与悲剧命运的抗争,注重现象背后隐藏的本质。如,史景迁大篇幅地引用蒲松龄自身经历和其文学作品中对寡妇问题的客观叙述,指出蒲松龄谴责封建社会将“贞洁”贴上道德标签,认为他与士绅阶级并不相同。“他在小说中描写的寡妇,常常都通晓法律、熟悉衙门政治的错综复杂,对那些想要夺取她们土地或好名节的男性,都能以智取之。”[1]80这句评价,充分体现出史景迁作为当代西方汉学家对中国文人内在复杂心理的探究,也可以看出他对中国封建父权制下男权价值观的谴责。
史景迁对被贞洁思想残害而死的寡妇群体有着深切的同情,这种人文关怀同样体现在“文史结合”的叙事模式上。如,通过对《聊斋志异·细柳》等篇章内容情节的引用,揭示出清代寡妇们的生存困境:在社会舆论和家族管制的巨大压力中,寡妇们只能获得小体量成功,更多的是遭遇后嗣沉溺、淫欲、输掉遗产等悲惨命运。中国历代王朝统治者都注重法律在统治思想和稳定社会方面的重要作用,因此,清朝的寡妇群体不仅承受着封建道德伦理的重压,还面临着《大清律》中与寡妇权利相关的法律条文所带来的巨大经济压力。“相关的条文(列在律例中有关经济的部分)规定:其(妇人)改嫁者,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并听前夫之家为主。”[1]88这会导致夫家亲戚为了自身利益反而会希望寡妇再嫁。彭氏便是这种大环境下的典型例子:堂侄为得到遗产以谎言将彭氏之子杀害,致使彭氏未获得农耕种经济下的重要财产——牛。而史景迁对《聊斋志异·张氏妇》《聊斋志异·张氏妇》讲述1647年三藩动乱时期,女性为避免强暴和奸污四处躲藏,而张姓之妻“慧而能贞”,烧死意欲强暴的两名士兵。部分内容的引用,实则是借中国文人之口表达他对中国女性的敬佩之情;对《聊斋志异·云翠仙》《聊斋志异·云翠仙》讲述云翠仙遵母亲之意,与丑陋虚伪的梁有才结婚,梁有才却因赌博准备将她卖作妓女,云翠仙知晓后拆穿其所作所为、痛抒怨言。受到惩罚的梁有才发现一切都是幻象,最终因饥寒死在牢中。几近全篇的转述,则是为遭遇婚姻不幸的女性创作逃离困境的幻境。
史景迁对资料的证实和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细致研究,体现出他对中国底层女性群体的深切关注,并以史学与文学想象相结合的叙事方式巧妙地引出了“王氏之死”的核心故事。“但那些没有魔法、金钱做靠山的郯城女性该怎么办呢?嫁给任姓男子的王氏又该怎么办呢?”[1]133这些疑问使王氏与文学作品中拥有“魔法”的女性形成了鲜明对比,预告了王氏的凄惨结局。
(二)聚焦王氏之死:小人物的悲剧
1660年中国社会的底层女性不具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因此常被史学家所忽略与漠视。王氏的生平在史书中并没有明确记载,《福惠全书》上也仅有十几行的描述。如史景迁所述:“任某也许不须要付任何现金,甚至不需要依据习俗,在娶王氏为妻时,付予聘礼,因为王氏似乎是个孤儿或者至少没有活着的亲戚住在附近——而且因为任某自己的生父是个七十岁的鳏夫,她可能是以童养媳的身份进入任家,帮忙做些家务杂事,等年纪够了,就嫁给任氏,像许多乡下年轻女孩一样。”[1]133婚后仍然贫穷孤独的王氏于1671年的某天,与一名不知名男子私奔逃走,原因不详。
史景迁详细分析了二人可能逃离的路线及遇到的危险,带领读者深度进入王氏的生命体验。他仅用寥寥数字描写了王氏被抛弃在路边的凄惨,但这反而使读者更为主动去探寻王氏的精神世界。这种通过读者的生命体验去填充故事中的模糊或“空白”之处的叙事方式,实现了“现实读者”的具体化。史景迁对故事“情节”的重视深受西方叙事传统的影响,他从西方史学的视角叙述王氏的故事情节,使得王氏的死在整个故事中更具意外性与反转性。根据当时的七出律法,王氏所犯是逃亡和通奸罪,任某有休妻权利,且若任某未休触犯法律的妻子,其也将受处分。此外,史景迁还使用较多的笔墨描写人物对“寒冷”的生理感受,更加突出了王氏死亡时的凄惨背景,为史学作品增添了更多真实感和生动性。“选择哪一段历史、用何种口吻进行叙述、在叙述中采取何种策略无不体现出作者对历史的独特认知和理解。用细节捕获历史真实,传达对人的关注,史景迁研究思路的创新意义正在于此。”[5]
王氏死亡的过程是无声且残忍的:任某跪在王氏的肚子上,用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导致内脏裂开,在极短的时间内于郯城雪夜中凄惨死去。史景迁描述道:“王氏的尸体整夜都躺在雪堆里,当她被人发现时,看起来就像活人一样:因为酷寒,在她死去的脸颊上保留着一份鲜活的颜色。”[1]146。死亡似乎一直是中国女性悲惨命运有力的证据,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无力的时代背景下呈现出的“局外人”的冷漠。清初理学思想的复兴与传播是满族封建统治的既定结果,被纲常礼教约束的平民阶层注重物质需求的满足,习惯于接受现实、安于现状,放弃为自身争取权利,缺乏反抗不平等社会制度意识。人们对于王氏为什么逃离、她经历了什么并不关注,内在精神觉醒在300多年前的中国封建社会无疑是天方夜谭,但如无觉醒,“王氏们”的悲剧会一直上演。
史景迁之所以选择17世纪中国社会底层的王姓妇人作为核心人物,是基于他对中国近代社会和历史的深度研究。女性向来是时代潮流中的弱势群体,也是在历史研究中容易被忽视的群体,使用“寡妇”“私奔的女人”作为章节名称也可以看出史景迁对女性问题的重视。虽然《王氏之死》大量引用方志等资料描述了郯城自然灾害、土地耕种、赋税重压、官绅压迫、盗匪暴力等问题,但最终都会涉及女性群体的生存难题。书中所描述的彭氏、王氏等都是清初中国社会底层女性的缩影,史景迁通过叙述她们的故事使“王氏们”的无声呐喊在历史的浪潮中重新翻涌。
艺术具有陶冶情操、美化心灵、提升品位、升华精神境界的作用。史景迁将文学想象作为历史资料的叙事方式使得这部作品给予读者更多感触,与柏拉图“灵感说”中的“神启-迷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文字本身没有温度,所传递的思想和情感却使人类文明得以延续,故事的戛然而止不会带来思考的停滞,历史于当今时代的警示作用不该被遗忘,而应引起人们的反思。
三、被遗忘的精英阶层:黄六鸿
1670年起担任郯城知县的黄六鸿是描述这段历史的重要记录者和见证者,对他的描写和关注有助于挖掘出王氏故事蕴含的深层意义。史景迁主要是通过黄六鸿的回忆录对其整体人物形象进行透彻分析与观察,在“观察者”“寡妇”与“审判”这三个章节中深度还原了他的身影,使得黄六鸿在王氏故事中的人物形象更加鲜活,凸显出故事叙述的真实性和生活性。
“观察者”作为第一章,首先是描写了黄六鸿刚上任时对郯城基本情况的了解。中国在纪录乡村苦难时惯于使用直观的数字进行纪实性描述。学识渊博、观察力敏锐、精英阶层出身的黄六鸿“以感人的笔调描述自己如何试图调解周遭的不幸”[1]29,并对如何重建眼前几近崩塌的世界进行了思考;其次是描述了黄六鸿对民情的观察。黄六鸿深刻感受到一种普遍的不幸与虚无,因此对家庭暴力和自杀行为采取了相应措施以影响百姓的思想和行为。如他针对自杀案例写了一篇严厉的布告:“夫男子自尽,悬梁赴水,永作负榱逐浪之魂。报官不收,蝇囋蛆咂,谁为悲哀。妇人自尽,吊索垂巾,长为闾巷阴房之鬼。呈尸待验,露体赤身,罔知羞耻。是以父母所生之遗体,竟自毁伤,以万劫难遇之人身,视同猪狗。此本县所深恶而痛恨者也。尔既以遗体不惜,本县又何惜尔之遗体。”[6]但在封建社会背景下,穷困的郯城百姓并不相信官方儒学的规诫,而是对鬼魂、梦魇和法术深信不疑。如18世纪风靡江浙地带的叫魂术,体现出封建迷信和各类方术在中国封建社会中的根深蒂固,黄六鸿也不得不接纳郯城的悲剧性现实。
“寡妇”章节主要描述黄六鸿审查王氏之案,体现出黄六鸿对女性贞洁问题的思考与批判。在得知百姓对这起案件颇有争议后,黄六鸿决定重查此案,通过口供、搜寻目击证人、实地考察、尸检等方法,历时4天最终查明案件真相。“他是一位格外敏锐的观察者,重视细节,并对准确有一种偏执:在他写官箴时,常会写出某一特定事件发生的正确时刻或日期(阴历),确切的金额或人数,以及参与某一特定交易或对抗行动者的身份。当我们在县志或其他当代的记录里再核对这些细节时,它们完全正确无误。”[1]17从史景迁的描述中可以发现,黄六鸿并非冷血无情的“办案机器”,仅听信一方说辞就匆匆结束案件,而是依据民意重新审查,给予无辜的百姓清白之身。这显示出精英阶层出身的黄六鸿作为官职人员,不仅工作极有责任心,而且还具有浓厚的人情味。为强化军权和巩固基业,满族统治者不得不向高度发达的封建汉文化妥协,“清代社会的最高控制主体是皇帝,以皇帝为核心的中央集权体制下的官僚系统既是运作、控制法律的主体,也是控制社会、维系秩序的主体”[7]8。由此可见,精英阶层的黄六鸿在审查案件过程中的表现,不仅展现了清代官员自身的高素质,更重要的是凸显出了当时中国社会的统治秩序和精神文化管理模式。
史景迁对黄六鸿的描述与评价十分正面,他并未重复讲述资料中真实纪录的故事,而是以西方的视角凝视东方故事和中国人,向西方世界展示了儒家思想熏陶下的中国官员的渊博学识和责任心。因此,在王氏案审判的最后,他对黄六鸿进行了理性且富人情味的描述:他仍为任父和任家后代子嗣考虑,恐王氏化作“饿鬼”报复郯城百姓而要求高某支付墓地和丧礼费用。黄六鸿的做法无疑是中国社会“礼治秩序”的道德体现,正如史景迁所述:“一个负责地方秩序的父母官,维持礼治秩序的理想手段是教化,而不是折狱”[2]57。因此,“富于好礼”的中国人从内在教化中主动服礼,让任氏父子以死偿命并非结案目的,真正的目的在于维持郯县社会圈层的稳定性和百姓伦理生活的安定。
黄六鸿是王氏故事中容易被忽视的重要人物,史景迁对其“人物叙事”的重视是对精英阶层“社会权威”的笃信和欣赏,“任何形态的社会要想得以正常的存在和发展,都需要社会调整和社会秩序,需要通过一定的物质力量或精神力量使人们遵从社会权威,遵守一定的社会规范和行为模式,尊重和维护社会秩序与社会价值”[7]1。黄六鸿不管是人格、性格、业务能力还是知识储备都是“社会控制”最有说服力的体现。因此,在寡妇因守贞洁而做出极端行为时,他毅然将这种价值观指向道德层面的批判,但“事后又不忘将事实公之于众,并由此引出道德上的教训。黄六鸿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社会批评家”[8]。
史景迁站在社会批评家的立场看待“王氏之死”反映出的社会问题,他以回顾历史的叙事方式引导现代人反思人类命运,反映出西方学者对中国人情社会的深刻洞察。同时,这位西方汉学家也以强大的共情能力,对中国封建社会生活图景展开了既丰满又立体的研究。在史景迁的叙述模式下,人们愿意相信一名王姓女子因私通而被深夜抛尸雪地,一切故事和纷争在寂静的雪夜中戛然而止,王氏死后最终有没有变成饿鬼并不得知,这是当时的郯城百姓所需要思索的问题。
四、西方关怀下的王氏之梦
史景迁在王氏之梦中融入36个来自《聊斋志异》的故事,在多个意象的隐喻和不停的场景变换下以蒙太奇手法组接而成“九段梦境”,构成王氏死前所看到的幻象。作者将中式意象融入西方的思维模式和阐述视角中,在巨大的中西文化差异下通过鬼斧神工的拼接,为王氏“造”了一场1 777字的优美梦境。这种文史结合和中西视角共融的叙事模式与史料的记载与研究不同,呈现出西式散文的叙述风格。
首先,色彩的暗示与意象运用隐含着深意。梦境使用“白色的”石头通向大门、“多彩”的船等亮色系颜色描述,隐喻王氏内心世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红色石头”“红色药丸”“红丝带”“红色窗户”“红花”等“红色”色彩,以及“祥云”“刺绣外套”“小绣花鞋”“蹴鞠”等中国传统意象的多处运用,也为王氏和读者呈现了中国式的视觉体验,表达了对王氏美好愿景的期待。此外,人物动作描述多次使用“向上”,也是一种暗示。如,“她用明亮的双臂向上伸展”“向上望去,看见群星逼近眼际”,隐喻王氏对命运的反抗以及对挣脱现实牢笼的期望。
其次,恰到好处地使用比喻。史景迁将未盛开的花比作蝴蝶淋湿的翅膀、星星比作荷花的种子、阶梯比作水晶……代表着对希望和女性自由的向往;将云下世界比作豆子般的城市呼应了《王氏之死》的主题“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将蹴鞠比作划过天空的彗星体现出对美好希望昙花一现的哀叹。此外,开满了花、为丈夫割掉血瘤、燕子、云端、多彩的船、群星、银海、鸟、透明发光的蹴鞠、高塔等意象的使用,展现出王氏对平等自由和光明的向往、追寻。
其中,梦境中出现的“高塔意象”是典型的西方式建筑,其尖塔式、高耸入云的建筑风格源于西方的基督教信仰。对“高塔”的描写,其实质是史景迁从西方视角展示对自由的追寻,内核是希冀通过信仰“上帝”来消散世间各种苦难,为世人赎罪,得到自由之身。与之不同的是,自儒学替代宗教之后,中国人在观念、情感和仪式中,进一步发展贯彻了神人同在的倾向,认为可以通过祭拜神灵的方式达到内心的诉求,体现出东西方在文化祭祀和价值观念上的巨大差异。因此,1671年郯城遭遇蝗灾时,黄六鸿希望通过写祭文的方式打动城隍、免去灾难、带来福祉。
再次,梦境不仅寄托了美好的希冀,还凸显出对女性平等权利的争取和对封建父权制社会的反抗。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农业的出现使得男性在社会生活中越来越占支配地位,他们凭借着体力等生理特征上的优势,能够获取家庭所需的大部分物质资源,在生产中占据了主导地位,掌握了社会财富,母系社会逐渐转化为父系社会。人类进入“父权制”社会后,男性成为家庭的绝对主导者,“父亲”的权威导致了专制的出现。“父权是人类社会最早的专制权力。它具备专制权力的几乎一切特征:单向性,绝对性,残暴性。”[9]在这种历史背景和封建礼教的长期规训下,女性一直处于弱势地位,并不会自主展现自身的力量和魅力。史景迁在文中通过描述女性“对外貌的自我欣赏”“帮助王氏爬上秋千”“背上弓和箭筒在外面打猎”等体现了女性的魅力。此外,他对女性群体间的互帮互助、王氏荡秋千时所穿的“短袖衣服”、露出的“闪亮”双臂等的描写也体现出希望女性挣脱封建社会束缚的美好愿景。
最后,梦碎的场景使用了多个具有消极意义的意象进行衬托,如“地上的廉价戒指”“插着银针的化妆盒盖子”“塞满嘴里的泥巴”等。文中也多处使用对比的手法进行描写,如将“温暖的冬天与寒冷的现实”对比、将“棕榈叶厚的毛皮、塞满棉花的棉被”与真实世界“单薄的草席”对比等,这些都给予王氏美好的幻想以沉重一击,预示着噩梦即将来临。史景迁受西方现代社会“浮士德式” (Faustian)文化模式的影响,以发生“冲突”的叙事手法结束王氏的梦境,即费孝通所言:“他们把冲突看成存在的基础,生命是阻碍的克服;没有了阻碍,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他们把前途看成无尽的创造过程,不断的变”[2]47。在美梦结束之际,王氏被围观的群众羞辱嘲笑,在水里动弹不得、奋力挣扎。此时的“她”与现实中被丈夫用双手掐死的“王氏”浑然一体,最终在梦与现实的交界点悲惨死去。与西方世界不同,中国社会则在集体主义社会结构的影响下,形成了惯以克己、压抑、顺从的思维模式来迁就外界生活,史景迁希望王氏能以独立的主体意识和自我意识去反抗悲惨的现实,迎来生命的曙光。
利奥奈尔·特里林认为:“作品中个人存在之意象与作者的写作风格有关:在表明这一点之后,我就可以自由地从我认为是最重要的问题开始——作者的爱憎,他的意图,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要发生的事。”[10]梦境是史景迁为王氏所造,也是蒲松龄为王氏所造,在充满西方幻想和无数美好意象的梦里,无不体现着作者意图表达的希望与未来,也可以说是王氏为史景迁带来了一场天马行空的想象。庄周在《庄子·齐物论》中写道:“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1]此时的作者、读者与王氏更不知谁在梦中。不切实际的梦境世界会让人暂时忘却郯城的贫穷苦难与底层女性的悲惨命运,而去感受自由平等、没有封建思想和父权压迫的理想世界,这也许正是汉学家史景迁通过王氏的故事想要传递的思想。
对王氏梦境的描写,体现出史景迁高深的叙事能力和他对中国女性的同情及对中国社会进步的期待,也彰显出这位汉学家的仁爱之心。鲁迅曾经说过:“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毁灭给人看。”[12]对于人生已几近毁灭、惨淡无味的“王氏们”来说,梦境般短暂的美好,实际是另一种形式的悲剧。史景迁所描述王氏梦境不仅是王氏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也将王氏的凄惨人生展现得淋漓入骨,这种梦境与现实强烈对比的叙事方式使得读者在同情之际怀有对历史的思考与警醒。王氏可以是郯城任何一位女性,也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社会中任何一位生活在底层的女性。
五、结束语
费正清评价史景迁:“在他感同身受、叙事巧妙的文字里,中国人所经历的这些,都化为有血有肉的遭遇,尽管有时候残酷不堪。通过真切摹写出人物的品性及其处境,史景迁亲切地带领我们走进这些人的生命,让我们仿佛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仿佛跟他们有过直接的交流。这种感觉,只有最好的历史作品才能赋予。”[13]史景迁将王氏从酷寒的雪地和冰冷的纸张里带进大众视野,王氏或许只是历史中的一个无名之辈,但却是中国底层女性的悲剧缩影。
史景迁“以史为鉴”式的叙事思维启示我们:在记住大历史的同时,更不能忘记小人物的命运。正如他的自述:“因为历史能够给我们一种区域,一种不同的眼光,让我们看到过去,以及我们现在的处境和生活。历史总是给我们一些影响,也警醒我们,让我们注意一些细节,一些个人的悲剧还很困难,或者说令人很伤心。但是这些故事却在构成着一些事情,比如说中国人的身份。而这样的东西就能够鼓励我们进一步反思。”[14]或许在西方视角下,对故事的记载与中国式悲剧的记录大相庭径,但是史景迁将史料与蒲松龄“孤鬼花妖”的志怪传奇巧妙结合的叙事方式,使得作品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描写实现了实践基础上的雅俗共赏,同时也体现出了西方汉学家对中国古代社会底层人物的历史关注和人文关怀。此外,史景迁通过对中国史的深厚研究,在历史长河与支离破碎的时间记忆中对生命进行了反思和批判。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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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刘晗.史景迁:揭开历史的另一张脸[J].世界博览,2022(2):50-53.
[14] 史景迁.我们为什么写历史:史景迁对话人民大学师生[J].国学学刊,2014(2):9-12.
[责任编辑:吴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