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诗人走出悠长的雨巷

2024-12-14 00:00:00许郁钧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24年12期
关键词:大堰河戴望舒雨巷

北京的春天来得不算早,但每年清明前后,香山南麓余脉万安山上也覆上了新绿。长眠于此的有李大钊、邓文辉、朱自清、曹禺等,如一部血肉丰满的中国近现代史,在乍暖还寒的风里徐徐展开。

李大钊陵园围墙外不远处,静静躺着的,是那个曾经在悠长、寂寥的雨巷徘徊又徘徊的男子。“诗人戴望舒之墓”几个字,由茅盾亲笔题写,竖排,苍劲有力,又略显清瘦,被黄色小花簇拥,像扁扁的诗行。

1982年,就是在这样的季节,已是古稀之年的爱国诗人艾青,坚持要去给戴望舒扫墓。那天,习惯“起得比太阳还早”的他,凌晨3点就醒了。此时,距离戴望舒逝世,已经过去三十余载。

什么样的情谊,让艾青如此珍视、眷恋,以至于年事已高仍然不敢忘?

在认识艾青之前,戴望舒经历过的最重要的事,是一段“沉哀之爱”。女主角正是很多人所认为的《雨巷》中的“丁香姑娘”。而雨巷这一背景意象,大概源于戴望舒少年时代的居住地——浙江杭州大塔儿巷。

戴望舒上学时就不安分,同情大众疾苦,又是成立社团又是宣传革命活动,还因此被逮捕,幸得一个同学的父亲营救才逃过一劫。结束在上海大学的求学生涯后,他回到杭州,谁知又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得已,他去了江苏的乡下,在大学同窗好友施蛰存家里避难。

闲居无事,几个年轻人于乡村小楼译书消遣。云淡风轻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起了涟漪。戴望舒喜欢上了小自己5岁的施绛年。她是施蛰存的妹妹,有“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他用情颇深,为她写诗,爱至纠缠。但或许是志趣各异,又或许是他脸上因天花留下的瘢痕太瘆人,总之她终是芳心未动。他不依不饶,视她的疏离为羞涩、含蓄,仍是“火一样”地把第一本诗集献给了她。

后来,剧情反转,两人订下婚约,深究起来,绝非两相情悦,其中有现实的羁绊,也有她的迫不得已。

那时的戴望舒,结着愁怨,彷徨又惆怅。哪怕是两人订了终身,自卑和不确定依然让他感到苦涩。他遵照与心上人的约定,踏上了留法之路,期待学成归来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后完婚。

在法国期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做翻译,大部分时间也都在为钱发愁,偶尔写小诗抒发思情愁绪,低吟浅唱,依旧窄窄地活在一个人的小情绪里。

而此时的艾青,已经扔掉手中的画笔,写下了《大堰河——我的保姆》之类燃着熊熊烈焰的诗作,把自己汇入时代洪流,开始了以诗呐喊、为家国发声的创作人生。

戴望舒就读于里昂中法大学,后来因在法国参加反法西斯游行,被遣回国。他结束三年留学生活,两手空空回到上海,又得知施绛年已经爱上了一个冰箱推销员。他痛苦、无奈、愤怒,登报解除了婚约。其实,也不能怨她移情别恋。在那段关系里,她原本就是局外人。

八年,一个人的爱情长跑,让敏感自卑、多愁善感的戴望舒几近“枯裂”。而多年的奔走、挣扎,他体会到的,除了“做人的苦恼”,还有“在这个时代做中国人的苦恼”。

诗人最好的生活,是回到诗本身。

慢慢走出化不开的怨与愁后,戴望舒经人介绍,与一个叫穆丽娟的女孩相识并结婚。穆丽娟爱好文学,仰慕他的才华,为他抄稿,陪他读诗。他所期待的回应与共鸣,她给得了。

生活重新被诗点亮。他与友人创办《新诗》月刊。此时,艾青的第一部诗集《大堰河》已经正式出版。他很欣赏艾青的诗风,很快就约发其新作。两位原本各走各路的诗人,终于有了真实可感的连接。

他带上散着油墨香的新杂志,循着稿件上的地址,登门拜访。可惜,当时艾青恰好外出。吃了闭门羹的他,悻悻之余,留下了名片。

艾青很快主动上门。同为浙江老乡的两位青年诗人一见如故,谈诗歌,谈人生,谈风雨阳光下的悲喜,谈至惺惺相惜。他们甚至为艾青的诗集名“大堰河”争论了一番。多么美妙,长路漫漫不相逢,相逢已然是知己。

此后,应戴望舒之约,艾青又多次在《新诗》上发表诗作。可惜,两人相识不足一年,“寒冷封了中国”。中华民族全面抗战爆发后,艾青离开上海去了武汉,“在没有灯的晚上”,写下《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上海很快沦陷。戴望舒与其他留下来的文人一样,感受到了笔之沉重。诗的自由不在了,被惶恐笼罩,被管控和压制束缚。一些人沉默,一些人改著奇谈八卦,戴望舒则隐藏锋芒,写文歌颂土耳其人民的觉醒,以期唤起民众决心,与日本侵略者拼死一搏。

作为诗人的戴望舒,正一点点褪去结着怨愁和幻想的浪漫主义色彩。这种变化,似乎也蔓延到了感情上。

1938年,一家人搬到香港后,生活表面上其乐融融,实则潜藏暗流。他甚至爱那一箱箱书胜过爱妻子,对她十分没耐心,这让穆丽娟难以忍受。看着诗人一天天扯下面纱,她觉得他变了。

其实,他从来都是诗里的他,又从来都不是。他自己说过,“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亦不单是想象”。可惜,他有诗中的敏感、自我,却缺了一些诗中的浪漫与温情。这大概也是每一段感情都不能善始善终且会带给他巨大伤害的原因。

又或是如朱光潜所说:“戴望舒先生所以超过现在一般诗人的我想第一就是他的缺陷——他的单纯……”单纯让他以为爱只是爱本身。

香港成了他的伤心地。

兜兜转转,磕磕碰碰,几年后,穆丽娟离开他,回了上海。那段曾在上海滩艳煞众人的佳话,于撕扯中画上句号。从此,才子佳人,心各一方。

后来,他还有过一段婚姻,仍是有始无终。或许他在写下《雨巷》时,就注定一生都在寻,寻而不得,得而又失。诗中的惆怅,几乎贯穿了他整个情感人生。

这样的悲剧,有他自己的原因。他也曾自省,向内窥视那个渴望爱又总是爱得手足无措的自己,却终究看不透。所以在他的执念里,一次次伤,就是一次次错付真心。

幸而,与艾青的友谊一直不变,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钳住。

烽火连天的现实里,见面不易,那就写信,以诗文倾诉交心。到香港后,戴望舒在报社做编辑,决心立身于“阴霾气候”里,以文学的微渺光明,“与港岸周遭的灯光同尽一点照明之责”。他写信向艾青约稿,也与之笔论诗志与时势。

而辗转去了桂林的艾青,写出了更多号角般的诗作,包括那首广为流传的《我爱这土地》。一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至今仍是表白祖国时难以替代的佳句。

他在写给艾青的信里直言不讳,“抗战以来的诗我很少有满意的”。此外,他还力图办一本诗刊,抛弃“个人的小悲哀,小欢乐”,发表展现抗敌爱国热情的诗篇。他越来越像另一个“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大堰河的儿子”。

最终,他们隔空联手,创办《顶点》诗刊,时间是1939年7月。他们声明:《顶点》是一个抗战时期的刊物,它不能离开抗战,而应该成为抗战的一种力量。借由此言,我们看到了他与他的爱国热情和赤子之心。

日军侵占香港后,戴望舒“在魔爪下捱苦难的岁月”,还曾被捕入狱。他被关在阴冷的地牢里,整整七个星期,受尽苦刑,但始终拒绝交出文艺界抗战人士名单,“没有供出任何一个人”,至被保释出来时,已是垂死之人。

他在狱中创作了《狱中题壁》,出狱后又写下《我用残损的手掌》。这些作品深沉、悲切,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与他早期诗作已然不同。后来,他还写了十几首抗日民谣。那个心地柔软,几度为爱欲死欲生的诗人,原来也有铮铮铁骨。

他在那段苦难深重的历史里,以自己的方式听风声雨声,忧家事国事。他的一生多数时候为情所困,但除了情愁,心里还装着国恨。

“他从纯粹属于个人的低声的哀叹开始,几经变革,终于发出战斗的呼号。每个诗人走向真理和走向革命的道路是不同的。”这是艾青对他的评价,其中就藏着牢牢钳住两人友谊的那种无形的力量。

在爱情里,他怨天怨地,恨自己一次次错付。但与艾青的友情,以及对家国的赤诚,在他看来,这清澈之爱是没有错付一说的。我们看见了另一个他,虽然也不完整,却是另一个真实的戴望舒。

有人曾言,“对一个诗人来说,最好的墓穴就是他的诗歌”。那么,请把他葬在风清露愁的“雨巷”里,也葬在沾着血和灰、轻抚永恒之中国的“残损的手掌”里。

细微处窥光

●戴望舒是极重感情之人。他曾在一篇散文中追忆童年,写曼云妹妹。曼云与他青梅竹马,有天在海边捡贝壳时被海浪卷走了。他当时就晕了过去,此后更是“终日在海滨盘桓着”,想象她已化为鸥,而自己也想化作鸥。他还以梦鸥、梦鸥生为笔名,可见对曼云情意之深。

●写成《雨巷》后不久,戴望舒创作了一首风格迥异的《断指》。“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底痕迹,是赤色的,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据说,戴望舒所写的这节断指,是一位革命志士留下的“遗物”。他极其怜惜地将它保存在书橱中,受之鼓舞、激励。

●在日军监狱里,戴望舒受到的严刑拷打,与很多影视剧中的场景并无二致。对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他在后来的文章中有所提及:“膝头压在尖钉上,砖头垫在脚踵上,听鞭子在皮骨上舞,做飞机在梁上荡……”但是,即便皮开肉绽、满身是血,他也始终没有屈服。

●艾青认为戴望舒是真正的诗人,不讲假话的诗人。在戴望舒逝世后,他如此感叹:“作为他的诗的一个喜爱的人,作为他的一个朋友,我常常为他的过早的去世而感到惋惜,觉得是中国人民的一个损失。”他用了自己敬畏的“人民”二字,可见戴望舒在他心中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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