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张照片,林徽因和梁思成坐在屋顶。他着短袖衬衫,手持遮阳草帽,依旧是意气风发的书生模样;她一身旗袍,脸上有浅淡的羞涩,仿佛还盛着纤纤少女时光。此间的他们,醉心于中国古建筑,相偕相伴,满载欢歌。
时间来到1937年。如果能腾出空闲慢吞吞地写部自传,林徽因兴许会把人生长卷对折,从这年起笔。这一年,梁思成在唐代壁画中偶然发现了佛光寺,这正是他们苦寻的“诗和远方”。此前曾有日本学者断言,中国大地上已经没有唐朝及其以前的木结构建筑,而林徽因一向抱着“国内殿宇必有唐构的信念”。
藏身群山峻岭中的佛光寺是遗世独立般的存在。然而,偏僻与孤远也让它一次次躲过战火,主殿自唐代重建后就未被翻新过。一眼千年,繁华看尽。1937年6月末,这座早已湮没无闻的古庙,在且听蝉鸣的寂寥中迎来了一行虔诚的造访者,迎来了那个对中国古建筑怀有执拗信仰的女子。时间刚刚好,天未荒,地未老。
这样的遇见其实有千难万难。林徽因于崎岖中踏歌,骑着骡子翻越山岭。她抱着诗心而来,与诗相遇。多年后,她跟孩子们聊起此情此景,依旧兴奋——梁思成拍照,她抄碑,其他人测量、绘图。无数蝙蝠惊飞,有古老的尘埃扬起,但每个人都乐而不顾。几天后,她发现大梁上的题记,找到了建于唐代的确凿证据。
此时的林徽因,哪是众人印象中温婉、敏感的写诗女子。自辞去东北大学教职回到北平,与梁思成一起加入为致力保护中国传统建筑的中国营造学社,她的生命里就有了一些“灰扑扑的段落以及看上去实在狼狈的瞬间”。她成了行走在荒郊野谷或是攀上高塔横梁的林徽因,成了奔波一日只啃三两个馒头的林徽因,当然也成了“梁思成敢爬上去的地方她就能爬上去”的林徽因。
短短几年,踏勘十余省,考察古建筑逾两千座。在风雨欲来之际,作为书生的他们,手无长剑,这便也是最好的报国。倘若终是无法躲过山河破碎,这些古建筑遭遇不幸,至少还有一寸寸量来的资料留存。然而,她已是马不停蹄,终究还是晚了一些,甚至来不及去一趟敦煌。
因为闭塞,山里山外似有几天的时差。7月12日,一行人离开佛光寺,走出被重重高山隔绝的世外之地,才得知七七事变的消息。林徽因心急又心痛,却不慌张。作为被爱载着的女子,她有退路,就算倒下,还有梁思成的怀抱可依可靠。但是,面对侵略,万里河山没有退路。她给正随亲戚在外地度暑假的女儿去了一封信:“如果日本人要来占北平,我们都愿意打仗……我觉得现在我们做中国人应该要顶勇敢,什么都不怕,什么都顶有决心才好。”
这趟佛光寺之行,成了一道折,把她的人生分成上下两册。上册里的她,出身名门,才貌双全,十几岁便随父游历欧洲,感情上虽曾被流言蜚语裹挟,但与志趣相投的梁思成一路走过,彼此知心,幸福也是可以入诗入画的;而下册里的她,多数时候在流离、噩梦中挣扎,日日与病痛拉扯,一天天泅渡,一点点衰微。
有一张照片,是两人去欧洲度蜜月时在船上拍的。他正襟危坐,尚有青涩和拘谨;她倚着他的肩际站定,敞开的长衣,绕过颈脖搭向身后的围巾,跳脱于额际的刘海,皆是让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风华。彼时,他们的人生如身后的白色背景,有太多的色彩可以慢慢描上。
时间回拨至1928年。如果不是在生命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加之病痛的极致折磨,林徽因大概也是愿意为爱情留下一首长诗的。她或许就会从这段蜜月之旅写起。那时候,他们学业有成,年轻又热烈,却不困于花前月下。
这年3月,他们在加拿大渥太华举行了婚礼。结婚当日,梁思成把那句一生只问一次的话问出了口:你选择的人为什么是我?林徽因的回答俏皮又巧妙: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长,我需要用一生去回答。那一刻,仿佛所有的风都静了下来,海浪也渐渐平息,只为记住这世间最美的情话。
这情话里,其实也有恢宏叙事。往后余生,他们不离不弃,为中国建筑事业倾付心血,还真是一走就是一生。答案很长很长,甚至,直至生命终了,林徽因仍觉未尽。但她兑现了诺言,告诉他,爱的意义,就是用一生去实现共同的人生意义。后来,梁思成在《图像中国建筑史》的前言中说 :“没有她的合作与启迪,无论是本书的撰写,还是我对中国建筑的任何一项研究,都是不可能完成的。”
受益于父亲的开明,林徽因16岁那年“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随父游历欧洲多国,走过诸多城市,去过法国、意大利、瑞士……最后在伦敦暂居。走了很多路,看了很多风景,她不由惊叹世间辽阔,也发现人生原来有太多活法。正是在这一时期,她迷上了建筑学。后来梁思成立志学建筑,亦是受她影响。
她情感生活中的那段插曲,也起于伦敦。遇见诗人徐志摩,她由此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庸俗的误解”。那个才华横溢的诗人,视她为“唯一灵魂之伴侣”。彼时的她,年纪尚小,梳两条小辫子,面对电光石火般的爱慕会无措再自然不过。好在,慌乱过后,她“降下了帆,拒绝大海的诱惑,逃避那浪涛的拍打”。她无法决定自己是否成为别人心里的白月光,但她可以不活成别人的白月光。
事实上,在去欧洲之前,林徽因就已经与刚刚入学清华的梁思成相识。待从英国回来,两人的交往更多了。他生性幽默,做事有条有理, 而她富有文学家式的热情,看似迥然难融,却不料两个各有参差的生命反倒恰好咬合。他擅长绘画和木工,还一度想致力于雕塑艺术,所以听她说起建筑,也是笃定向往。
1924年,两人漂洋过海来到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大学。梁思成进入建筑系,林徽因则因为女性身份只得读美术系。建筑系只收男生的理由让人好笑又好气,仅仅因为“建筑系学生常要彻夜赶图,而无人陪伴的女生不太方便”。林徽因选择旁听建筑系课程,照样脱颖而出,“她的作业总是得到最高分,偶尔拿第二”。
不像当时有些人,留学只为避世享乐,她和梁思成的心思始终在学业上。两人内心所系的是辽阔故土上那些穿越漫长岁月,而今朝不保夕的古建筑。他们也迫切希望结束当时国内建筑艺术研究的冷清局面,让世界了解中国建筑。
充实又快乐的时光细化为无数点滴,浸润着两个年轻人的身心。1927年,梁思成获宾大建筑系硕士学位,林徽因获美术系学士学位。一扇与建筑有关的大门,已然敞开。事实上,他们婚后选择去欧洲度蜜月,本质上也是学习西方建筑史之后的一次见习旅行。毕竟,欧洲是林徽因的梦想生发之地。
辗转回国后,梁思成受其父梁启超“有志气的孩子,总应该往吃苦路上走”的影响,放弃了去清华的机会。两人来到东北大学,共同创建了中国首个建筑系。第一堂课,林徽因“不施粉,不抹胭脂,但是令人眼前一亮”。她常常领着学生去沈阳故宫等地,在实物面前而非在纸上赏味建筑与艺术的交融、碰撞。
后来,两人先后回到北平,加入中国营造学社。自1931年,至 1937年七七事变,这6年时间,即便常有翻山越岭之累,仍是林徽因眼里最平静、充实的日子。虽说身上顽疾并未彻消,好在也不那么缠人;虽说东北枪声紧,家国濒危,北平却还算安稳。学术之余,她写诗作文,许多广为传诵的作品,正是创作于这一期间,包括《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有一张照片,林徽因剪了短发,倚靠硕大的软枕,斜躺在床上。她穿着松松垮垮的碎花衬衫,随意套了一件薄马甲,全然没了昔日的神采。她削瘦了许多,甚至连眼窝都陷了下去。此时的她住在一个叫李庄的小地方,贫病交加。
再次回到1937年那个夏天,蝉鸣与虫吟被炮火湮没。如果林徽因活得足够久,久到有机会在老掉牙的时候坐在摇椅上回忆一生,北平沦陷之后的八九年,大概是她最不愿意提起的段落。那一年,他们一家踏上了南迁逃难之路。
他们原本可以选择苟活,因为梁思成收到了日本人的邀请。然而,要背弃内心的爱与信仰,他们又怎么做得到?在断然拒绝之后,他们拉着简单的行李,拖家带口仓促离开,到烟台,又辗转郑州,再向西南至昆明,一路上可谓九死一生。在长沙,他们还遭到日军空袭,险些丧命。
无情的炮火,长期的舟车劳顿,让她和梁思成身心俱疲。更令她绝望的是,一路所见的山河之美,似要在战火中烟消云散。飘动的白云,青山与碧水,古朴的小村小城,一切都摇摇欲坠。途经沅陵县时,在好友沈从文的故乡,她不禁悲从中来:“如果不是在这战期中时时心里负着一种悲伤哀愁的话,这旅行真是不知几世修来。”
精致与优雅,她大概是顾不上了,狼狈倒是像甩不掉的尾巴。抵达昆明后,哪怕抬头望见“白云悠闲疏散在蓝天里”,她仍难释重负。生活的重担,是怎么推也推不开的。她克服身体病痛,去云南大学教授英文,以换取微薄的薪水。在梁思成因脊椎旧疾而痛得不能坐立的日子里,她卷起袖子买菜、做饭、洗衣……
后来,他们一家从城里迁到市郊。梁思成借来一块地,请人用未烧制的土坯砖盖了三间小屋。这便是两位建筑师一生中唯一为自己设计、建造的房子。每每闲下来,林徽因会去离家不远的河岸边,看那里的老师傅用半原始的方式做陶器,常常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然后沿着长着高高树木的长堤,在黄昏里走回家。
随着昆明遭到的轰炸愈来愈频繁,他们又迁至四川宜宾附近的李庄镇,住在一个叫月亮田的地方。到李庄仅数月,林徽因迅速失掉美丽的容颜,“成了一个憔悴、苍老,不停地咳喘的病人”。这里没有医院,没有医生,也没有任何药品。那些曾经帮她与疾病缠斗的武器,在这里一件件失去。就连家里唯一的体温计,也被孩子失手打碎了,以至于哪怕高烧不退,她也不知道究竟烧到了多少度。
人在这样的境遇里,怎么会不消沉、绝望?她常常躺在床上给孩子们读古诗词,读得最多的是杜甫和陆游。每每读到“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读到“家祭无忘告乃翁”,她总是悲愤,又带着“长安不见”的忧愁。
就是在这贫病交加之际,就是在几间四面透风的农舍里,他们终于有机会去实现年轻时候的夙愿,开始全面系统地整理之前的调查成果,开始撰写《中国建筑史》和英文版《图像中国建筑史》。只要身体稍微好点,林徽因就半坐在床上,翻阅各种典籍,为书稿做补充、修改,以诗人的笔触润色文字。
正如之前踏遍荒野寻访古建筑一样,他们所执着的这件事,好像注定要在穷乡僻壤里进行。虽然如此,李庄的4年,仍是林徽因情绪上最抑郁的时期。只是,她的气节是始终没有消亡的。据女儿梁再冰回忆,那时候的她病得快死了,躺在床上,也仍想着如何在战争结束之后去建设中国。
抗日战争胜利的那年冬天,林徽因离开了李庄。她先是在重庆暂住,其间因为想念老友,还带病去了一趟昆明。1946年7月,她回到北平。
还有一张照片,林徽因正与病床上的梁思成讨论国徽设计方案。他手里拿着设计样稿,嘴角有微微扯起的弧度,大概是在说些什么。她站在旁,倾身聆听,衣袖挽至肘间,头发背梳,露出光洁的额头,是精致干练的模样,但又真的瘦了,瘦成了一行诗,像她自己写的诗。
此时的林徽因身在北京,已经重新回到了像样的生活中间。眼下的图景,仿佛天高地阔起来。所以,如果她为自己的人生之书设计一个封底,又或者说设计一个结局,她一定是愿意把生命里最后那段“北京时间”绘成一幅画并涂上光鲜色彩的。所谓“人生小满,终是有憾无悔”,大抵也就如此。
清华大学聘梁思成为建筑工程学系主任。林徽因原本也在系里当老师,后因病重而中断。回来的第二年,她就做了肾切除手术,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着活过来。她是真不甘,那么多大苦大难都抛到了身后,为什么不在新生活里多活些日子?伤口几个月了仍然不愈合,她就试着在虚弱中挺立,一点点地向命运苛求生的机会。她原本就是个性倔强的女子,与生俱来,怎么会变?
在身体逐渐恢复后,她被清华续聘,讲授中国建筑史。后来,他们又参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工作。作为骨干力量,她拖着病躯呕心沥血。病得最重的时候,哪怕已经没有力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她也没有放弃,在病床上完成了人民英雄纪念碑碑座饰纹和花环浮雕的设计。
她为人生这本大书争取了一个亮丽的尾声,设计了一个光明的封底。
最后的时光,她是在医院度过的,不时陷入昏迷,需要抢救。梁思成看她受苦却不能做些什么,放声大哭。有人说她在离世的前夜,突然清醒,恳求护士把梁思成叫过来,自己还有话对他说。护士考虑到梁思成同样病重,便劝她等第二天再讲。她好像等了,又好像没等。翌日清晨,天刚刚亮,她就一个人匆匆走了。她等到了第二天,却没等到他来。她大概也是想再多等一会的吧。
梁思成懊悔不已,悲痛欲绝。他的痛不需要用任何文字放大,因为已经足够大。她想说什么?他又想听她说什么呢?那个需要用长长的一生来回答的问题,其实她已经给出了答案。对于年轻时候选定的事业,他们共同热爱,又彼此热爱。世间又有多少“与子偕行”的故事,比这更暖——那么多的呢喃和希望,受得住寒冬,又不随冰雪消融。
林徽因去世后,梁思成遵照两人曾经的约定,亲自为她设计墓碑。墓碑底座的那块刻着花纹的汉白玉,图案取自她为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的样品。有人赞林徽因“以其精致的洞察力为任何一门艺术留下自己的‘印痕’”,而他选择用7个字来定义她的一生——“建筑师林徽因墓”。
她离开的时间是1955年4月1日。四月刚至,她已不在人间。
●林徽因和梁思成1928年3月21日举行婚礼。选这个日子,是对北宋著名建筑学家李诫的致敬。李诫编写的《营造法式》,系中国第一本详细论述建筑工程做法的著作,令梁思成半生痴迷。3月21日,是后人为李诫立碑的日期。后来,他们还为儿子取名“梁从诫”。
●友人曾送林徽因和梁思成一副对联:“梁上君子,林下美人。”林徽因说:“什么美人不美人,好像一个女人没有什么可做似的,我还有好些事要做呢!”事实上,多数人心里装着的是一个被误解甚至被曲解的林徽因,她绝不是“只会抿嘴嫣然一笑的娇小姐”。
●奔赴各地考察古建筑,其间的苦,林徽因写了很多在日记里,比如:“行三公里雨骤至,避山旁小庙中。六时雨止,沟道中洪流澎湃,不克前进,乃下山宿大社村周氏宗祠内。终日奔波,仅得馒头三枚,晚间又为臭虫蚊虫所攻,不能安枕尤为痛苦。”
●林徽因不是不做家务,只是真不喜欢。她曾写信向友人发泄杂务缠身的不满:“每当我做些家务活儿时,我总觉得太可惜了,觉得我是在冷落了一些素昧平生但更有意思、更为重要的人们。于是,我赶快干完手边的活儿,以便去同他们‘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