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森林之魅》,仿佛长着无数根须,将那些被时间收留但不会被湮没的痛,扎进他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次呼吸。他不得不写下这首祭歌,为那场战争,为死去的战友。但自此之后,他没有勇气再回望。他把他们留在诗里,也只能把他们留在诗里,想象他们“化入树干而滋生”。
写下此诗时的穆旦尚且年轻,却像寂寂老者,用一组慢镜头复述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还原无法被雨水冲刷抹灭的惨景。他试图用急流、野花、林木等意象来让诗更像诗本身,甚至试图以冷静的表达来假装自己置身事外。显然,他做不到,因为他就在真相里。我们能明白,他只是想与彻骨的痛保持距离,以便可以花一首诗的时间来面对。诗里没有火,只有火死去之后化成的灰。而他所愿,是生命终将被生命救赎,长成一棵棵树木,起风时有叶子轻声鸣叫。
穆旦其实是一个对痛敏感而又不惧怕和回避痛的人。他是民族苦难的亲历者和抒写者。少年时的他,就饱经战争之苦、家国之难。在南开中学读书时,面对东北三省沦陷的残酷现实,他于悲愤中写下《哀国难》,后来又写下《我们肃立,向国旗致敬》,字字句句都浸润着浓郁的家国大爱。自此,“抒写中国人民在抗战中的苦难、歌颂中华民族浴血奋战的精神,成为其诗歌创作的重要主题”。
1937年,他写“野兽”从紫色的血泊中抖身、站立、跃起,表现民族的觉醒与抗争。翌年,他又经历了那场“世界教育史上艰辛而具有伟大意义的长征”,从长沙步行至昆明。一去三千里,他用行走与江山社稷在苦与痛中共情。他说,“我们走在热爱的祖先走过的道路上,多少年来都是一样的无际的原野”。任教于西南联大期间,他在《中国在哪里》中追问:“那是母亲的痛苦?”然后痛而疾呼:“在隐藏了欲念的,枯瘪的乳房里,我们必需扶助母亲的生长。”
纵观穆旦的诸多诗作,我们会发现,他从不故作清醒,也不刻意激昂,而是选择匍匐于最真实的苦痛之中,让宏大情感与人文思考交融一体。正如这首《森林之魅》,有克制的感性,又有潜隐的悲悯。也正如他自己,在严冬的旅途承受其中的痛苦,并低吟“智慧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