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一鉴》中郑舜功的倭寇观探析

2024-09-24 00:00:00管仲谋
文教资料 2024年7期

摘 要:郑舜功的《日本一鉴》深刻揭示了明朝中后期人们对海洋领域的探索与认知。郑舜功在出使日本过程中,详细记录了日本民风民俗,深入剖析了日本的社会、经济和文化情况。郑舜功在《日本一鉴》中表达了对倭寇问题的独特见解和解决策略,并提出了通过教育和农业改善日本民生以消除倭患的主张。郑舜功的海洋书写体现了他的实用主义精神,服务于明朝的现实需求,同时也展现了明代知识分子对倭患

问题复杂而深入的认识。《日本一鉴》不仅丰富了后人对明朝海洋探索的了解,也为后世相关研究提供了宝贵资料。

关键词:郑舜功;倭寇观;《日本一鉴》

明朝中后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充满变革与转型的时期,这一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领域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变革,其中对海洋领域的探索与认识更是取得了显著进展。随着明朝政治局势的复杂化和外交事务的日益频繁,明朝对海洋认识和利用的需求逐渐增大,出现了大量与海洋相关的著述。在这些著述中,郑舜功的《日本一鉴》是极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著作之一。《日本一鉴》是郑舜功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和观察,结合大量的文献资料撰写而成的一部关于日本和海洋的著作,展现了他对日本社会和倭寇问题的独特认识。在《日本一鉴》中,郑舜功详细记录了当时的海陆交通情况以及日本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方面的信息,这些记录为后人提供了了解当时海洋和日本社会的重要资料。

国内学界关于郑舜功《日本一鉴》的研究较为匮乏,多集中于郑舜功个人与其出使日本事务的相关考证,以及翻译倭寇史料、提供海航路线的一些专题研究。郑樑生《郑舜功〈日本一鉴〉之倭寇史料》[1]一文探讨了明代倭寇问题,提供了郑舜功《日本一鉴》中的珍贵史料,对研究明代中日关系、海上贸易以及倭寇的起源和活动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历史意义。童杰《郑舜功生平大要与〈日本一鉴〉的撰著》[2]与卞利《明代郑舜功籍贯、生平事迹及出使日本考辨》[3]两文系统考证了郑舜功的生平及其著述的编纂问题。郑永常《郑舜功日本航海之旅》[4]分析了郑舜功的航海路径和过程,探讨了是谁委任他出使日本、为何选择他以及为什么从广州出航等问题,通过《日本一鉴》中的海图及说明,整理了这次航海的历程和所遇到的问题。

一、郑舜功所处时代及《日本一鉴》

明中后期的东亚局势十分紧张,“嘉靖大倭寇”(明朝中后期骚扰中国沿海一带的日本海盗)之后,明朝对外了解的需求加大,出现对日著述的高峰,在这批对日著述中有相当的比重为非官方著述,其中对倭寇及日本的认识亦有所参差。李言恭、郝杰的《日本考》多参考《汉书》等传来史书中的日本记述并进行转述,并无多少自己新加的认识。薛俊《日本考略》评价日本倭寇为:“狼子野心,剽掠其本性也。”[5]薛俊的倭寇观仍较为稚嫩,对倭寇的记述偏向脸谱化。到了郑若曾《日本图纂》和《筹海图编》时已有较大进步,已能较为清晰地区分倭寇和日本居民。而郑舜功《日本一鉴》无论是在内容的深度还是广度上都到达了明朝对日著述的新高峰。

郑舜功自称“新安郡人”,有学者考证为徽州府旧称,而明代又在徽州府下属歙县置“新安卫”,倭乱中的重要人物如汪直、许栋,皆为歙县人。先天的地缘优势使郑舜功可以优先获得倭寇的相关情报。嘉靖二年(1523年)日本贡使“争贡之役”时,郑舜功主动请求出使日本,因其了解日本且精通日语,获得了兵部尚书杨博的批准。随后,杨博便向当时负责南直隶、浙江、福建军务的总督杨宜以及浙江的官员们发送了文书。郑舜功招募了沈孟纲等人,他们共同立下血誓,决心忠诚于国家,通过海路前往日本进行侦察和情报收集工作。郑舜功在《日本一鉴》中写道:“蠢尔海寇十有余年,汛动风生,徒报燋烂,奚为长治久安之道哉!孤愤不已,遂以见闻类编成集,目曰《穷河话海》,及凡古今驭夷之事,知则悉载。上陈天览,下匡时政,庶见草茅奉。”[6]在丙辰年(1556年),郑舜功乘船抵达日本的丰后国,以大明国使者的身份向当地西海修理大夫源义镇传达了朝廷的命令,要求他约束自己管辖地区。回国后,郑氏受到主导东南抗倭的胡宗宪的打压,郑舜功自述被上司陷害,不仅“招谕”的计划功亏一篑,更是身陷囹圄七载之久。[7]

二、郑舜功对日本倭寇的记录与认识

明代素来就有“南倭北虏”的边疆之患,其中又特别聚焦于“南倭”,即倭寇对中国沿海的侵扰。倭寇的侵扰主要集中在洪武朝和嘉靖朝,其中在嘉靖朝后期最为猖獗。学界对于“嘉靖大倭患”起始时间的争议主要存在三种观点:“嘉靖二年”说、“嘉靖二十六年”说和“嘉靖三十一年”说。其中,“嘉靖二年”说得到了较多学者的支持,主要是因为在这一年发生了著名的“宁波争贡事件”,即日本贡使在宁波因内讧导致的大规模杀掠,这一事件被看作“后期倭寇的发端”,此后,倭寇对中国沿海的侵扰更加频繁和猖獗。明朝政府对此作出的应对措施包括“罢市舶”“断勘合”等,但这些措施并未能有效遏制倭寇的侵扰。

倭寇的侵扰及沿海走私活动往往牵涉整个东亚海域,除了受明朝海禁政策的影响,还受日本政治、经济局势的极大影响,“山城君号令不行,徒寄空名于上,非若我中国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大一统之治也。山口、丰后、出云开三军门,(如中国总督府之义。)各以大权相吞噬,今惟丰后尚存,亦不过兼并肥前等六岛而已”[8]。在应仁之乱(1467—1477年,日本室町幕府时代封建领主间的内乱)后,虽然将军仍在政治上保持了相当的权威,但对于大名所领有分国的实际控制力则大幅丧失。将军权力的式微进一步加强了倭寇与日本西国大名大内氏、大友氏的密切联系。郑舜功寓居过大友氏领地,因而对倭寇的认知可以分为对这些西国战国大名的认知以及对一般倭寇的认知。

在16世纪日本西国战国大名中与明朝联络最为密切的是大内氏与大友氏,郑舜功对此有所描述:“周防司牧姓多多良名义隆者,官为大内大夫,斯人也读华诗书,知尊亲义公道服众,列国咸爱之,初见大明律令诚信笃敬告彼学校之徒,咸称正法而广录之。中国私商有犯奸淫于彼,奸夫奸妇遂遭其夫斩杀之,私商之辈以杀商人言彼司牧。彼司牧也即令该部诛杀其夫,方行间,彼司牧曰:其妻在否?私商答曰:已同伴杀死矣。彼司牧曰:此盖中国之法也,亟令止杀其夫。”[9]郑舜功描绘了一个儒家圣人般的战国大名多多良义隆,即周防大内氏第16代当主大内义隆。此外,郑舜功还详细记录了日本社会的服饰、婚姻等社会习俗,他笔下的日本社会在衣冠、法律、风俗等方面具有美化色彩。如他描述了日本社会的婚姻仪式:“男女相悦者即为婚姻,入夫家必先跨火乃与夫相见,妇不淫妒……原俗不妒,故多妻妾,淫法当死。”[10]

大内氏是与倭寇和明朝关系较为密切的日本战国大名。[11]在宁波之乱(1523年)后,大内氏成功压制细川家(足利家族中最具代表性的存在),几乎独占在双屿、舟山群岛延安附近的走私贸易并积累了巨大的财富。1547年,日本派遣策彦周良入明作为最后的遣明船,可以说大内氏与倭寇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从大内义弘时期(足利义满在位)不仅控制濑户内海,更将势力范围与影响力扩张至肥前松浦与朝鲜。[12]大内义隆爱好文化,尊崇礼乐,这使山口馆成为文艺中心,众多公家前来奔赴。义隆上位前期,家中文治派与武断派的斗争就较为激烈,只是那时还有陶兴房等义兴时期的老臣支撑。但在1542年尼子家“出云远征”中丧失养子之后,义隆重用文治派,导致其在1551年大宁寺之变中丧命。武断派陶隆房拥立晴英(后改名义长)为大内氏17代当主,而接待郑舜功的源义镇(大友)即晴英的胞兄,由此可见郑舜功从大友义镇那里获得了不少关于大内家的情报。

三、郑舜功视角下解决倭寇问题的方法与策略

(一)“内部勾结”与对外策略

郑舜功在分析倭寇问题时倾向于将侵扰归咎于“引倭”,即明朝内部人士的勾结。郑舜功引用嘉靖年间多起倭寇事件,在遣词酌句时使用带有偏向性描述:“浙海私商始自福建邓獠,初以罪囚按察司狱,嘉靖丙戍(戌)越狱逋下海,诱引番夷私市浙海双屿港,投托合澳之人卢黄四等私通交易。”[13]“嘉靖庚子继之许一(松)、许二(楠)、许三(栋)、许四(梓)勾引佛郎机国夷人(斯夷于正德间来市广东不恪,海道副使王鋐驱逐去后乃占满剌加国住牧,许一兄弟遂于满剌加而招其来)络绎浙海,亦市双屿、大茅等港,自兹东南衅门始开矣。”[14] “许二以兄弟许一、许三丧亡,许四不归,所欠番人货财不能抵偿,遂与朱獠、李光头等诱引番人寇劫闽浙地方矣。”[15]在官方的记述中,打败倭寇使用的是“歼灭”,倭寇来扰使用的“犯”,倭寇的所作所为更是“焚掠”:“巡抚浙江兼管福、兴、泉、漳都御史王忬以三十二年九月后,倭寇二次犯兴化府南日旧寨,及十一月后泉州府兵出洋剿杀石圳澳、深泥湾等处贼船事闻。”[16]“苏、松倭寇掠民舟入海,趋江北岸,薄通、泰等城,焚掠各盐场,余众有漂入青、徐界者,山东、辽东俱震。”[17]这些记载表明倭寇对明朝来说是一个明显的“他者”,是完全被排斥在明朝之外的。而在《日本一鉴》中,郑舜功对倭寇入侵的描述与官方口径截然不同,多使用“诱引”“勾引”等词,这与当时的东南局势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嘉靖大倭寇”事件爆发后,明廷在全力抗击倭寇的同时,也在探讨通过正式的宣谕。[18]胡宗宪等官员提出以“地方有司”的名义进行宣谕的建议,这一提议被明廷采纳,并相继派遣蒋洲、陈可愿等人出使日本。唐顺之等人还曾计划再次通过朝鲜进行“招谕”工作,以期与日本建立更为和谐的关系。然而,由于唐顺之的突然离世,这一计划最终未能实现。

(二)“华夷之辨”与文化教化

郑舜功的倭寇观亦体现在其记述日本国事时,多使用“夷”,而在奉描述贡、通使、刷还这些可以体现“上国”身份的场合时,则多会使用更加中性持平的词汇,如:“此可以语用夏变夷两利俱安之要道。”[19]在“华夷之辨”与“南倭北虏”的时代背景下,明朝士人对于周边关系有着独特的处理方法与原则,郑舜功亲赴日本并在《日本一鉴》中着重强调了日本人具备“用夏变夷”的可能,这体现了中国传统的天下观念与等级秩序,同时也符合郑舜功本人的抱负。郑舜功相关记录的混乱看似源自入境日本时遭遇暴风雨而滞留丰后(今日本大分县)带来的不便,但更主要的原因则是自古以来华夷尊卑、朝贡秩序以及明朝强大国力带给他的民族自豪感。

(三)郑舜功的倭寇治理理念:“仓廪实而知礼节”

对于倭寇产生的原因,郑舜功结合自身亲身体验提出:“历按夷岛田地有余而力不足,故不尽耕,虽有五谷而民鲜能于播种,虽曰园圃而民莫善于时蔬,诚谓广种薄收也。故斯民也,乃有饥馑之苦欤。此国西南海夷近见流逋,寇掠以往,暴殄天物,致起流劫之心,屡犯边腹,十有余年,四海来宾,今此风闻,悉目为倭寇,其诸司牧乌得知之哉。”[20]郑舜功也由此提出通过教育和文化交流的方式解决倭患问题:“是夷犹为可化,设使师之以耘耨,教之以培壅,示之以浇灌,然则彼部之民尽皆得而食之矣,夫彼既无饥馑之苦,又岂有流劫之祸耶?”[21]郑舜功首先主张让倭患失去经济与民众基础,试图从社会经济根源上解决倭患问题,进而循序渐进传播中华文化,教化日本。“设使教以治桑之法,养蚕之方,其广务之,然则彼部之民尽皆得而衣之矣。夫如是,则其民不饥寒也,岂有流劫之祸耶?大抵论兵讨贼,东没西生,使务农桑,当问奴婢,设使先劳以农桑,次教训以文学,此可以语用夏变夷,两利俱安之要道,使蛮貊之民依依乐土,何必频年航海也哉?何必频年航海也哉?”[22]教日本居民从事农桑,接触文学作品,让日本居民脱离贫困与野蛮的状态。与郑舜功自署“奉使宣谕日本国新安郡人郑舜功”[23]一样,“宣谕”不仅是杨溥等人委托的人物,亦是郑舜功自身的追求,郑舜功深知宜疏不宜堵的道理,认为倭寇的产生与日本居民生活条件的艰苦是密不可分的。虽然“宣谕”一词本身就带有着某种居高临下的不平等性,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华”代表着一种“普世”价值,而郑舜功也在探讨一种区别于武装抗倭之外的道路。

四、结语

郑舜功的《日本一鉴》以对倭寇问题的深刻洞察而著称,他超越了当时明朝社会对日本普遍的抵触情绪,深入分析了倭寇侵扰的社会经济根源,提出了对日进行教育与农业技术传授的解决策略。郑舜功的实用主义观念针对的是日本的现实需求,更具有前瞻性。他的见解为明朝中后期的海洋安全和国际关系问题提供了新的视角。在“嘉靖大倭患”与明朝对日本态度恶化的背景下,郑舜功的历史书写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他试图探索出一条区别于武装抗倭的道路,通过宣谕和文化交流的方式解决倭患,这种努力对明朝与日本的友好交流具有积极作用。郑舜功的著述展现了其作为一位远国踏行者以及对外认识者的远见与担当。尽管郑舜功提出的中日和平交流的解决方案在当时并未获广泛采纳,但对后世对日认识以及倭寇观念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确立了其在该领域的重要地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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