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理念是以人与自然为有机整体,以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目标提出的生态哲学理念,是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行动者网络理论在西方“物转向”背景下,反叛传统哲学人—物主客二分思维,以人与物平等的观念为理论背景,以“转译”为路径生成的“动态”关系网络。将生命共同体理念与行动者网络理论并置研究,凸显二者在关系哲学层面具有以实践为中介、共生为追求的同构之维。
关键词:生命共同体理念;行动者网络理论;万物互联;异质同构
新世纪以来,随着数字科学的快速发展以及物联网的覆盖,万物互联正在成为普遍趋势,人与物的关系愈加密切,日常生活成为虚拟与实在的双重组合。科学技术是人类本质力量的体现,同时具有引导和改变人类行为与思考的作用,对人类生活产生了复杂而显著的影响。在此背景下,人类主体性受到挑战,加之现实生态危机凸显,精神对于困境的缓解与解决具有决定性因素。[1]中外学界掀起“人—物”关系的再思考热潮,即“物转向”(Turn to Things)或称“物质转向”(Material Turn)思潮。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理念(简称“理念”)以人与自然为有机整体,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关系的建构,是对马克思主义自然观、辩证唯物主义及中国传统文化的整体性思维的继承与创新性研究成果。
“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简称“ANT”)始于社会学领域,ANT关注到原先事件中相对隐形、消极的物质存在,与人类这一传统主体共置于同一空间,处于平等地位。ANT对于人类行动者与非人类行动者如何构建出关系网络的理论阐释及其实践应用在21世纪呈现出跨学科发展势态,在西方“物转向”思潮中具有代表性地位。理念的建构,首先应改变思想的桎梏。人本主义思想对人类影响深远,人类中心主义造成了人类对现实世界中物质存在的忽视。ANT理念的提出,警示我们世界并非以人类一己之力塑造而成的,物质力量比人类想象中更加强大、更加无处不在。
一、生命共同体理念的主要特征
理念以人与自然同属一体的整体观念为“前景”,正确认识二者之间互依互构的共生关系,蕴含着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的思考以及中国传统生态智慧,同时,理念汲取了西方生态文化的优秀理论,与具体实际相结合,形成对物与物、物与人、物与社会等关系的辩证、系统看待。
(一)人与自然同属一体的整体认知
中国传统哲学中的整体性思维是认识与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基本原则。“天人合一”观念既是整体性思维的具体表现,又是中国古代生态思想的哲学基础,这一观念是远古时期万物有灵观念的遗存,也是中国古代农业文明的产物,长期的农业生产决定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密切联系,如二十四节气是古人根据对自然现象的观察和总结得出的规律,是用以指导农业生产和日常生活的生态智慧。《易传》天人协调、儒家仁民爱物、道家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等思想均强调人要尊重生命,顺应自然。由农业文明至现代工业文明,人类对于自然的认识逐渐深化,对其态度表现出由恐惧到征服再到顺应的变化,“万物有灵”变为“万物互联”。纵观历史,人类历史上虽存在过无节制索取自然以谋求发展的阶段,但“天人合一”观念从未消弭。
马克思主义自然观强调了人与自然同属一个整体。马克思以“两个身体”的隐喻,表达了人与自然无法分割的理论内涵,自然先于人类而存在,是人类无机的“身体”,是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空间,同时自然资源也制约着社会的发展。人类历史同时也是自然的历史。人类源于自然又属于自然,彼此是互相依存、和谐共生的统一生命体。“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之中的。”[2]就本质而言,人与自然均具有万物的一般属性,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人”与万物在生命上是平等的,同时,具有理性思考与主体观念的“社会人”不会盲目地顺应和服从自然规律,而是在掌握自然规律的情况下,利用自然为“我”的生存与发展服务,因此人又具有“社会属性”,只有当人的自然性与社会性双重属性达成统一时,人与自然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同生共存”。
理念超越了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充分肯定了自然的价值与地位,人类源于自然,与其构成一个命运共同体。以生命共同体定义人与自然的关系,蕴含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与热爱,肯定了自然与人类之间不可分割的共存关系。
(二)人与自然互依互构的共生观念
所谓“共生”,原指生物界中广泛存在的自然现象,指两者之间存在的紧密互动关系,两者相互依赖,彼此有利,若彼此分开,则双方或其中一方无法维系,此概念后扩展至社会学、经济学等领域。共生关系的形成基于自然万物与人类同样具有存在、生存自主权的理念认同。
人与自然和谐的共生观是中国传统生态智慧的当代传承。北宋思想家、教育家张载在《西铭》中提出“民,吾同胞;物,吾与也”[3]。“与”即伙伴、同类的意思,他将世间万物视为“我”的同类,与西方物我对立的观念相反,倡导一种博爱的物我观念。同时庄子提出“与物为春”[4],该思想表现的亦是物与人之间的同源平等存在,是人回归本源的体现,人与自然共属一体,互依互构。物质观念也表现于文化,如民间文学巨著藏族史诗《格萨尔》,它被称为藏族的“百科全书”,书中涵盖之物数以万计,从自然之物到奢侈之物,史诗叙事中的物并非默不作声地衬托人的存在物,而是被看作具有主动性、灵性的行动者,可引导人的行动、促进叙事进程。在现实层面上,物与人之间呈现相互建构的关系,如藏族“万物有灵”思维和“神山圣湖”信仰,作为民族文化和心理表征的同时,亦有助于推进生态保护实践的落实。
马克思主义自然观以实践为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关系的前提。理念并非人与自然的简单相加,而是包含互动和交流的动态性关系,是人与自然界之间本质统一的客观描述和真实表达。马克思“人化自然”与“自在自然”的划分中介也是实践。人与自然之间平等的共生关系,表现为人类以自然为基础建构生存空间、社会空间乃至文化空间。人与自然中的万物同属一个空间,且处于同等地位,一举一动均会影响自然的整体状态。
理念以整体观为指导,人与自然同属“生命共同体”这一共生场域,以承认万物具有生命自主权为前提,建构人与自然和谐的共生关系。山水田湖草沙生命共同体的生态系统观、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人地系统观以及地球生命共同体的全球系统观等理论,是经过马克思主义生态思想、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智慧、中国基本国情以及国际大形势相结合提出的,它以持续发展为基本要求,致力于保护与尊重自然,并构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
二、行动者网络理论的主要特征
ANT是20世纪80年代以法国社会学家、哲学家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为主要代表,于社会科学领域兴起的有关科技研究的全新理论,后辐射至文学、建筑科学等多学科领域,呈现出跨学科发展的蓬勃生命力。在现代性语境中,主体性归属问题被广泛思考和质疑,ANT由“行动者(Agency)”“转译(Translate)”和“网络(Network)”三个核心概念构成,系统描述同等地位的人类与非人类行动者,通过转译和不断协调达成利益统一,消解自然与社会的二元对立关系,进而展现行动者实践网络的构建过程。
(一)世界“无中心”的平等观念
ANT聚焦物与物性(Thingness),顺承发展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物是“天、地、人、神之聚集”的存在论,再度思考人与物的关系,更加具体地界定了“聚集”的生成及因素特征。通过探讨在科学实验的“真理”或“事实”结论的生成过程,非人行动者与人类行动者共同作用,凸显一种世界万物无“绝对中心”的存在现实,以此作为对人物绝对二分思维的反叛。
ANT对于主客二分思维的反叛首先体现在承认非5rkbR3H1ijwS+fb6DdKYnQ==人类行动者的能动性。传统西方哲学中基于二分思维的对象性物论,在认识论的层面上探讨物之存在,物的意义由“人”赋予,即通过概念、逻辑等范畴对物进行界定,因此成为人类能“把握”的客观对象。拉图尔对于“物”的探讨则是在存在论的层面上进行的。拉图尔认为主客二分观念是现代人的理论构想,在具体实践过程中绝对无法做到真正的二分。拉图尔在《我们从未现代过》一书中举出例证:自然哲学家罗伯特·波义耳(Robert Boyle)的“真空泵实验”,人(科学家)与非人行动者(实验器材、机构经济资助等)共同制造了“真空”这一实验结果,过程中不存在处于“核心”或“中心”地位的主体决定者,即使是科学家也不例外,所有行动者的一个或多个在某一时刻即“节点”作为“相对核心”促成实验的完成。“在某种程度上,行动者既被网络所塑造也塑造着网络本身,亦即行动者能够改变网络中其他行动者的‘运动方向’或特性,在行动中‘制造差异’。”[5]这与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物质与意识”的辩证统一关系相类似。非人类行动者在网络中不是作为被改变、被影响的消极存在,而是积极、主动地参与转译行动并留下痕迹,是“网络”何以形成的要素之一。
(二)由“转译”生成网络的实践路径
ANT对于主客二分思维的反叛亦体现于其对“网络”的再解释。拉图尔摒弃社会、权利等预设概念,转而借助“网络”一词凸显社会总是处于动态的建构状态。“网络”一词蕴含可触的物质性与不可视的虚拟性,吸引拉图尔从“转译社会学”“创新社会学”“行动体—根状茎—本体论”等一众称谓中最终决定其理论名称。作为核心概念之一的“转译”既是网络得以生成的基础,也是行动者之行动的痕迹表现。ANT是“生成中的科学”,主张“追随行动者”的原则,以民族志(基于实地调查、建立在人群中第一手观察和参与之上的关于文化的描述,以此来理解和解释社会并提出理论的见解)的定量与定性相结合为方法,着重关注已有转译行为且留下网络痕迹的行动者。“ANT”之“网络”是对作为转译者的行动者彼此作用、交往所产生的痕迹进行追踪的一种思维性工具,是不断“流变”的“动态之网”。“是一个概念,而不是存在在那里的一个东西,它是帮助描述事物的一种工具,而不是被描述的东西。”[6]在网络之中,各行动者通过“转译”与彼此发生关系,值得注意的是,拉图尔摒弃了有行动但是并未留下痕迹的行动者。
ANT视人类与非人类行动者于等同地位,共同承担并影响“网络”的变化。ANT通过对科学实验过程及结论进行分析,在本体论维度推翻二分法,承认物质与意识之间的分裂是一种错觉,认为二者之间应该是相互渗透、相互支撑的关系。一方面,物本身具有价值和道德维度;另一方面,物与人共生同构。
三、万物互联:关系哲学的同构之维
理念是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系统阐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共生关系;行动者网络作为西方前沿理论,跨学科渗透的蓬勃生命力源自其对于人类与非人类关系的等同看待,具备现实依据与依托,二者之间虽背景不同,但其核心观点在关系哲学层面不谋而合。
(一)以实践为中介:人与自然之鸿沟的弥合
关系是自然与社会最基本的存在形式。关系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关系体对象化生成。关系体只能在关系中存在,其意义只能在对象中呈现。在实践层面,理念与ANT都十分关注实体之间的互动和联系。人通过实践与自然持续发生联系,行动者则通过转译行动完成社会网络的构建。
拉图尔的“网络”与马克思的“社会”概念生成路径相通,主要表现为对实践的重视。拉图尔的“网络”重视“实践”,“网络”是一种思维工具,带有不可预设性,其生成路径是对于行动者痕迹的追踪,行动者之间不断发生关系,即一定的实践行为,勾连而成一个具有动态性的“聚集”之网。马克思有关“社会”建构的论述提出“社会不是由个人构成,而是表示这些个人彼此发生的那些联系和关系的总和”[7],以及马克思提出的自然是人的“无机身体”的比喻、对“人化自然”和“自在自然”的划分等思想都强调了人的实践对社会的影响,描述人与物的联系共同构成了“社会”这一空间概念。
理念与ANT对于历史构成的观点也是相通的。马克思指出,“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8]。历史是人与自然的历史,二者之间不可纯粹分割。拉图尔在《我们从未现代过》中提出了同所谓的“网络”相对应的第一组实践形式,即“通过‘转译’将两种完全不同的存在形式——自然和文化——混合起来”[9]。书中拉图尔还提到了科学与社会的双重建构,以科学实验为例描绘了人类与非人类共同行动者共有的建构能力。“科学事实确实是被建构出来的,但是它们并不能被简单地还原为社会维度,因为这一维度中仍然充斥着许多客体,这些被动员起来的客体同时也在建构社会。”[10]也就是说科学在建构社会的同时,亦被社会所影响。ANT强调了物的能动性,与理念的实践观点不谋而合。
(二)以共生为追求:“万物互联”的关系倡导
中西哲学比较视角下,学界普遍认为中国哲学偏重于整体性思维,西方哲学偏重于二分思维,“人—物”关系的观念变化最能体现这一差别。纵观中西哲学史,人类对于自然的认知经历了从万物有灵到理性认知再到平等共生的发展历程。由于对自然认识的局限,面对庞大的自然空间,人类对未知的事物产生膜拜心理,由于自然事物具有不可知性,因此人类创造出神灵祈求庇佑。盲目崇拜随着人类理性思考和实践活动的深入而消解。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再是膜拜与被膜拜,附魅与被附魅,经过人对自然规律的观察与认识,中国发展出人与自然的尊重、和谐关系,西方则发展出客为主用式的、带有等级制度的自然利用态度,即对自然“祛魅”。
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理念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提出是人与自然关系走向平等、共生的现代认知,是对自然的“返魅”。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提到:“由矛盾引起的发展或否定的否定——发展的螺旋形式。”[11]即事物的发展是呈螺旋式上升的态势,人与自然关系的认知同样经历了周期性、曲折性的发展变化。由万物有灵到万物互联、共生,以理性为基础,人类对自然的认识发生了由“附魅”至“祛魅”而后至“返魅”的转变。
在共同体与网络的内涵之中,每一种生命形式都相互关联。理念与ANT的提出是对人与自然万物共生性的凸显,是对过去二者之关系错置的矫正和对人与自然万物关系的重构。拉图尔的实例分析可以纠正错误观念,进而明确人与自然之间是交互作用、和谐共生的关系。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山水林田湖是一个生命共同体”[12]观点,认为人与山、水、林、田等有机整体共同组成了生命共同体。与之相同,拉图尔在以科学实验为具体实例展开ANT建构的过程中,将科学家与实验器材、行动空间以及社会资助等传统意义上外在于人类的客体编织于同一个网络之中,正是他们之间的关联和交往才造就了实验结果的生成,亦即“行动者网络”建构的完成。
四、结语
中华民族的文化立场是和而不同、兼收并蓄。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应加强中外文明交流互鉴,在坚定文化自信的前提下,批判性学习和借鉴其他文明理念与视角,这对挖掘中国传统文化智慧、促进创新式文化传承具有积极效用。ANT基于对技术科学的实验室空间分析结果与“万物与我为一”的中国传统生态智慧相通,同时,重新定义影响科学实验结论生成者的概念,体现出对人类中心主义、相关主义等的强烈反叛,其“万物并行而不相悖”的论断与理念内在相通,二者均以实践为中介、共生为追求形成远程互动。
参考文献
[1][德]卡尔·雅思贝尔斯.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M].李雪涛,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136.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84.
[3](宋)张载.张载集[M].章锡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78:62.
[4]庄子今注今译[M].陈鼓应,注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184.
[5][6] 张进,李日荣.物性存在论:海德格尔与拉图尔[J].世界哲学,2018(4):135-143.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220.
[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16.
[9][10][法]布鲁诺·拉图尔.我们从未现代过:对称性人类学论集[M].刘鹏,安涅思,译.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12,7-8.
[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259.
[12]习近平.关于《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的说明[N]. 人民日报,2013-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