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泰德·休斯不仅是英国著名的桂冠诗人,也是重要的儿童诗人。在与20世纪西方儿童观的不断交互中,休斯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儿童诗歌创作自觉。本文以时间为轴进行纵向考察,将休斯30多年的儿童诗歌创作划分为三个主要阶段:早期的诗歌充满童趣和想象,是浪漫主义的复归;中期的诗歌呈现出现实主义转向,在诗歌中赋予儿童观察真实的自然和现实世界的能力;后期作品则蕴含了诗人的生态理想,凝聚着诗人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哲学思考。休斯的儿童诗歌创作包含着对儿童的期望和对社会的思考,是其对时代的回应。
关键词:泰德·休斯;儿童诗歌;儿童观;生态理想
泰德·休斯(Ted Hughes)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最重要的英国诗人之一。他在成人诗歌上的建树很容易让人忽视其在儿童诗歌创作上的成就,事实上,他也创作了许多儿童文学作品,涵盖诗歌、戏剧、小说等。曾为休斯作传的美国文学家伦纳德·西格杰(Leonard M. Scigaj)评价他是当今英国最重要的儿童文学作家之一。[1]从某种意义上说,研究休斯的儿童诗歌创作过程也是试图全面构建休斯诗歌创作史的过程。
一、西方儿童观流变下的休斯创作
古罗马时期,儿童被认为是缩小的成人,是一个“因为无法实现成人高尚行为而不完整不幸福的年龄段”[2]。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的经验主义儿童观和法国哲学家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的自然主义儿童观成为启蒙运动时期的两大主流。卢梭著作《爱弥儿》的问世,标志着西方世界近代儿童观的成熟。自此,尊重儿童个性、肯定儿童天性成为主旋律。进入20世纪,随着美国教育家约翰·杜威(John Dewey)的儿童本位论和瑞士儿童心理学家让·皮亚杰(Jean Piaget)的认知发展理论的提出,这种以儿童教育为中心、把拯救现代文明的理想寄托在儿童潜能上的理念构成了西方现代儿童观的基础和核心。此阶段的儿童观肯定了现实世界的地位、作用以及自然发展的可能性,同时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休斯的诗歌创作。
儿童诗歌主要分为两类,一类以儿童为读者对象,一类以儿童为描写对象。[3]休斯创作的儿童诗歌属于第一类,但其中也包含一些以儿童为题材的诗篇。在休斯的整个创作生涯中,他一共出版了八本儿童诗集和一本介绍儿童诗歌的著作——《诗的锻造》。在与20世纪西方儿童观的不断交互中,休斯将他对儿童的关爱和对社会的思考融入儿童诗歌的创作,他的作品既保持了对前者思想的继承,也展现出了自身独特的思考。
二、早期儿童诗歌:浪漫主义传统的回归
休斯在成人诗歌中始终保持着对自然的关切和思考,他的儿童诗歌也表现出了对动物这一题材的偏爱。相较于成人诗歌中的凶禽猛兽,他早期儿童诗里的动物形象则温顺可爱得多,并且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休斯早年与妻子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的婚姻生活产生了严重裂痕,1963年普拉斯的煤气自杀事件更是让休斯背上了长久的骂名。这些充满想象力的儿童诗,不仅让诗人通过孩子的眼睛重新观察和感受这个世界,也成为他抵御现实伤害、治愈内心创伤的重要途径。
(一)童趣编织的诗意世界
《见见我的家人》是休斯发表的第一部儿童诗集,在这些诗歌中,休斯摒弃了晦涩难懂的意象,使用规则的韵律、诗意的措辞和夸张的语气把“我的家人”比作各种奇思妙想的动物,以此展现儿童超常的洞察力和好奇心,语言充满童趣。
在《我妹妹简》一诗中,
休斯把妹妹比作“乌鸦”,她不仅有类似乌鸦的外形,如“细细的乌鸦脚”和“乌鸦的直盯”般的眼睛,而且像乌鸦一样活泼好动,虽然在客人面前会假装乖巧,但客人一旦离开,就暴露出爱玩耍、爱闹腾的本性,“她就扑棱着翅膀,假发戴上头/满屋子盘旋,高度和你的头齐平”[4]。“乌鸦”是休斯成人诗集《乌鸦》
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代表着宇宙间一切变化和发展的力量,而在《我妹妹简》中,乌鸦只是一种客观存在,这说明儿童和成人认识世界的方式迥然不同。
在《我奶奶》中,奶奶爱打毛线,“Scarves,caps,suits,socks”[5](围巾,帽子,套装,长袜) ,这些短促音节的并列出现将分散的诗行凝聚成一个整体,营造出一种忙碌不停的感觉,仿佛五十只钟表在嘀嘀嗒嗒响个不停。她会为黄蜂织“花裙子和斑点裤”,为金鱼织“羊毛套装”,为树丛织“套头衫”和“披肩”,为鸟儿织“耳罩”,为讨食的猫织“毛线鞋”,为冻僵的章鱼织“八指手套”。《我弟弟伯特》一诗中,伯特喜欢各种各样的动物,他把“大猩猩”带回家,和“大灰熊”吵架,他卧室的储藏间有“四只鸵鸟”,抽屉里有“食蚁兽”,壁纸后面有“穿山甲”,衣帽架上有“五十种蝙蝠”,鞋盒子里有“鸭嘴兽”,破靴子里有“袋狸”,卧室里还有“豹猫”“丛林山猫”“袋鼠”“野狗”“壁虎”和“虎鲸”。在孩童的眼中,万物皆有情,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美好世界是存在的。
在《我姥姥》中,姥姥像“章鱼”一样拥有又多又长的触手,她爱管闲事且拥有绝对的权威,每次出行,身后跟着的家人们总是“小心翼翼”“跌跌撞撞” 。在《我姑姑》中,姑姑是个园艺高手,却在最后被野草所吞噬。在《我的丹叔叔》中,叔叔是个发明家,他认为只有完全无用的发明才有意义,当他沉浸在发明中时,就像“草垛里面的小老鼠”一样不修边幅。在孩童的视角中,每个家庭成员都拥有与众不同的故事,并展现了其独特的个性,这种滑稽的生活也是对无功利的生命活力的热情讴歌。
休斯对自然与儿童更加深刻的认知体现在诗集最后一首诗《我自己真正的家庭》中,这首诗开始显露休斯早期儿童诗歌中的教育目的。诗中的橡树具备了人类的情感和语言,痛斥着人类肆意砍伐的罪行。“我”深受触动并决意改变,虽然走路像个人类,“心却是一棵树的”。作为华兹华斯“童心说”的继承者,休斯坚信孩童有潜能纠正成人世界的错误,他希望通过诗歌来引导儿童正确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表达了休斯对回归美好童年的希冀。
《没礼貌的湖水怪尼西》(是休斯根据英国苏格兰境内尼斯湖水怪的传说创作而成。休斯将人类的情感赋予了水怪尼西,她会因为被岁月遗忘而悲伤难过,所以表现得很粗鲁。她跳出湖面,在陆地上四处巡行,拼尽全力惹是生非,试图引起人类的关注。然而,没有人真正关心她,人们选择漠视、驱逐或者利用她,尼西开始觉得“疲惫”“沮丧”“孤独绝望”,甚至“怕得要命”。尼西与现代生活的格格不入是大自然与成人世界疏远的折射,休斯将真理寓于充满童趣的诗歌中,既满足了儿童对神秘世界的幻想,也通过这种独特的生命教育给儿童成长以启迪。
(二)夸张怪诞的幻想世界
《月亮鲸及其他月亮诗》收录的诗歌分别创作于20世纪60年代和20世纪70年代,怪诞的幻想是贯穿该诗集的主题。休斯在诗集中构造了一个与地球平行的月亮世界,让儿童凭借强大的想象力来感知人类的情感和内心挣扎。
在第一首诗《月亮鲸》中,休斯摒弃了常用的双行押韵的韵律,转而采用自由舒缓的格律,带领孩童走进神秘莫测的月亮世界。错落有致的诗句仿佛月球凹凸不平的地表,引人遐想。地表深处月亮鲸“在月亮上挺进”,缓慢的行进速度下蕴含的是巨大的力量,犹如“绵亘的山脉”。月亮鲸的双眼紧闭,互相欣赏着永不结束的歌声,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氛围。然而,月球表面“爆开的洞”为后续诗歌中潜藏的危险和恐怖埋下了伏笔。
在《月亮镜子》中,一个人在镜子中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象征着人类对自我认知扭曲的“陌生人”。“陌生人”看到“我”还会大吃一惊、脸煞白,会呆呆地咯咯叫,甚至惊叫着逃开,这种种反应表现了人们面对真实自我时的恐惧和逃避。在诗的第二节,镜子里出现了一群“陌生面孔”,他们兴奋地挤在一起,“仿佛你才是怪物正在展览”[6]。这里休斯将自我置于被观察的位置,重新定义了他者与自我的关系,使个体身份充满了模糊和不确定性。在诗歌的第三节,过去和未来相互纠缠,一边是充满“恳求”和“悲哀”脸的人在无声呐喊,一边是如巨人般强壮、长着“火星人的鬼脸”的人试图冲破、打碎镜子的框边,而镜子前的“我”对未知充满了恐惧。于是在诗歌的末尾,“我”选择了逃避,以一种决绝的态度把镜子“朝下一扣”,这既是对恐惧和不安的反抗,也是对自身边界的维护。休斯在这里使用了丰富的象征和隐喻,创造了一个充满神秘和紧张感的诗歌世界,让读者在反思自我和他人关系的同时,也感受到人性的复杂和深邃。
休斯在该诗集中还描述了人类未经深思熟虑的内心冲动若变为现实时的危险。在《月亮剧场》中,绑架公主的食人魔是人类内心冲动的象征,最终公主被拯救,一切都回归到正轨,“而公主和她的花英雄很幸福,/他们奔向手表,那是待发的特快列车/将带他们去一个不可能有食人魔的世界”[7]。这种传统社会秩序的回归寄托了休斯的希望,即通过社会规约控制内在或外在的暴力。在《月亮艺术》中,只需要用线条勾勒出想要东西的轮廓,它便会幻化成真,因此外太空由于人们无心的涂鸦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垃圾场,看着“危险又糟糕”。休斯意在透过荒诞的月亮世界告诉孩子要尊重生命。
休斯早期的儿童诗歌创作呈现出两个较为明显的特征,一是通过故事性的描述来展现孩童的好奇心、想象力和童趣。休斯认为想象力“是一块控制面板,主导着我们的一切所思、所为,所以它理应成为教育的首要顾虑”[8] ,他充分肯定了浪漫主义文学的传统,为了唤起儿童的想象力和感受力,甚至虚构了一个月亮世界。二是休斯将人类内心的渴望、恐惧、挣扎投射于夸张怪诞的幻想世界中,为人类内心的冲动找到了合适的宣泄口,这在诗集《月亮鲸及其他月亮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休斯所创作的儿童诗歌不仅仅是在教育儿童凭借想象力感受丰富的人类情感,获取直面生活的信心,也是在试图通过释放孩童的想象力来唤醒成人已经麻木的心灵。值得注意的是,此阶段休斯对儿童和现实关系的思考已初现萌芽,他希望通过故事化的表达,让孩童认识到人和动物是平等的,从而将天真化为同情,与自然建立天然的感情纽带。
三、中期儿童诗歌:现实主义的转向
20世纪70年代,休斯的儿童诗歌创作逐渐走向成熟,呈现出写实风格,并进一步对现实社会人类的出路进行了探索。在他的诗歌中贯穿着对儿童进行现实教育的目标,强化了思维层面的深度。休斯认为孩童不需要麻醉剂,成人可以用简单但完整的方式向儿童展现世界的真相。这一时期工人罢工的兴起、大众文化的流行、社会运动的开展,使英国保守文化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因而强调培养儿童的独立思考能力和应变能力,使之能在瞬息万变的社会中生存下去是十分必要的。而彼时休斯的第二段婚姻尚属安定,他本人也在英国获得了较高的文学地位,在多重因素叠加之下,休斯进入了儿童诗歌创作的高峰期。
(一)循环往复的四季
《四季歌》作为休斯第一部成熟的儿童诗集,是其儿童观转变的关键点,体现了休斯对这一时代大势的回应。诗歌设置的场景从幻想中的月球转移到了现实中的地球,从奇幻的花园转移到了朴素的农场。基于自己的亲身经历,休斯将农场常见的动植物世界和人类世界作对比,展现了对自然的高度关注,并热情讴歌了自然的力量。
《三月的小牛》是《四季歌》这部诗集的第一首诗,休斯先是夸赞初生小牛黑白相间的皮毛,这是它“最好的衣裳”,看起来就像一个参加婚礼时过分盛装打扮的小孩。而后画面转到屠夫身上,“饥饿的人越发饥饿”,就像被一种可怕的欲望吞噬,小牛不知道从一出生它的整个世界就“已经被拴定”。在诗的结尾,休斯通过一连串的动词传递出小牛无尽的生命活力。纵使它最终逃不过被人宰杀的命运,至少此刻它的生命力是值得歌颂的。
在《劳作与嬉戏》中,在烈日炎炎的夏日,燕子像一道“紫色的彩虹”,飞过池塘、天空、河流,在自己的世界里优雅欢快地飞行。在燕子的映衬下,沙滩上的人们像烤箱里被烘烤的食物,面带痛苦,地上的汽车在“尘土”和“尾气”的包围中匍匐前进,车里满是“争吵”“啜泣”和“闷热”。如果说汽车象征的是工业文明,燕子则是大自然生机活力的代表,在强烈的对比中,诗人试图唤起人们对生命本身的感动。
在《九月的大蚊》中,休斯不仅着力描写了蚊子的身形模样,“她在草窠中挣扎”,身体僵硬,步伐踉跄,像一辆“古董马车”,也像一辆“头重脚轻的礼仪车”,还写出了因天气转寒,大蚊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的现实,使读者在平静自然中接受了大自然赋予万物的生存方式。
在《冷与暖》一诗中,诗作的每一节都用机械工具定下了全诗寒冷的基调,如“钢制兽夹”“螺母”“老虎钳的钳口”等,随即通过转折过渡到了农场中常见的动物身上,它们以蜷缩的方式应对寒冷的环境。在诗歌结尾,“农夫”在睡梦中汗流浃背,翻身的时候就如同“烤叉上的牛”,这里休斯试图用一个幽默的比喻来提醒读者:人类也是动物。冬日虽然凄冷,但动物与人类却带着几分从容与无畏。在对四季轮回、万物更新乃至人生的全新理解中,整首诗画上了句号,休斯也将尊重生命、敬畏自然的理念传递给了儿童。
聚焦《四季歌》中的所有诗篇,不难发现整部诗集就像是一首完全的循环诗,诗篇编排的先后顺序对应的是四季的更替。诗中采用了大量的自由诗体,这种随性的形式既让诗歌更加接近自然的节奏和流动,也暗示了生命在面对自然规律时的坚韧和适应性。
(二)野蛮残酷的世界
与《四季歌》不同,《北极星下》这本诗集描写的世界则呈现出亘古旷远的气息。休斯用
写实
的现实主义笔法,呈现出北极圈动植物的真实生存状态:尽管这里几乎没有人类的活动,但自然本身并不友好,到处是天寒地冻。在《鹭》一诗中,休斯将太阳比作冰山,这种打破常规认知的比喻营造出一种荒凉的陌生感。
在《狼》中,有关“铁”的意象密集出现,
月色暗淡,河流冰封,狂风呼啸,树木屹立不倒,纷飞大雪中铁狼狂奔不止……冰冷如铁的北极世界中,铁狼却有着坚毅如铁的生存能力,俨然一首动物赞歌。在《鹰》中,与蜷伏的“白兔”、趔趄的“小鹿”、哭泣的“狼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孤勇的雄鹰,它翱翔在天地间,自信从容地俯视一切,而这正是休斯一直推崇的自然力的象征——强健的体魄、充沛的活力、澎湃汹涌的野性,这一切无不彰显着原始本能的生命力。
在《真相是什么》中,休斯关注的重点则转移到人类对自然的粗暴干涉和对成人异化的反思与批判。在《獾》中,农夫、他的拖拉机、收割机都
没那么重要,因为早在土地上只有一棵橡树时,獾就宣誓了它的主权,显然在人类面前大自然才是更长久的存在。在《夏尔马》中,诗人热情赞颂马儿坚忍奉献的美德,
然而拖拉机代表的工业文明使曾经英武敏捷的马匹没有了用武之地,“他们由灵魂的材料构成,而小小的灰色弗格森拖拉机/哒哒响,径直穿过他们”[9]。在《绵羊(二)》中,农场主重复着剪羊毛、杀牲畜的生活,人类的贪婪就像魔鬼
。在《兀鹰》中,诗人塑造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兀鹰形象来影射人类:他终日无所事事,得过且过,甚至懒得飞翔。即便是飞起来,也懒得扇动翅膀,“最后,他只是让天空/屈服,托着他的翼尖将他举起。//他吊在那里,躺在他的吊床上打盹儿”[10]。
休斯认为,简单故事中的简单形象所展现的人性是能够被儿童所理解的。他充分相信儿童的感知力和理解力,因而他在诗中毫不避讳地展示真实世界的野蛮残酷。他平静地注视着自然中的暴力,这既是对自然法则的尊重,也蕴含了对孩童的生命教育。“因为在它背后推动着它的力量源自关于使人类有能力体验我们所谓的真理、真实、美、救赎和‘基本的爱’(它丝毫不比‘基本的恶’次要)的一切的启示。”[11]
整体来看,休斯这一时期的儿童诗歌创作更加关注真实的世界。在这些童诗中,诗人将儿童与大自然紧密地结合起来,用最日常的事物去调动孩子的感官,使其感受现实世界的真理,促进儿童精神世界的丰盈。他通过诗歌创作再现了世界的全部真相,加强了儿童对现实和自我的确认,从而达到对儿童进行现实教育的目的。
四、后期儿童诗歌:生态理想的凝聚
1984年,休斯被授予英国桂冠诗人头衔。此后,诗人创作了最后两部诗集《猫和布谷鸟》和《美人鱼的包包》
。虽然这两部作品并未获得批评家过多的关注,但休斯却在其中倾注了更多的生态理念,诗中成熟精练的语言也为休斯儿童诗歌创作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一)自我同一性的追寻
在《猫和布谷鸟》中,休斯试图探索自然界蕴藏的人类失去的力量,流露出一种对人生的释然态度,是对理想主义儿童观的进一步修正。与休斯早中期的作品不同,这里的动物和人类不再相互较量、冲突不断,而是彼此依偎,共同对抗着机械、冷漠的外在世界。[12]
在开篇之作《猫》中,满眼的“市镇”“电梯”“楼层”“走廊”和闪烁的“霓虹”,暗示了城市生活中对物质的过分追求。在到处充斥着电视和相机的时代,“在那块坚实的屏幕背后,现实被彻底抽离,进入另一个维度,我们无法再参与其中”[13]。猫身上显现的智慧则指引人类重新审视自己,为人们提供了重塑内在世界的古老能量。
在《牡羊》中,休斯向孩童展示了寻找自我的过程。在无法入眠的夜晚,小羊在思考自己是谁。在小羊睡去后,睡梦中有千万只小羊与它有同样的困惑,在现实与虚幻的交替中,诗人完成了对“我是谁”的追问。现代心理学认为,儿童在幼年时期就已形成了对自我的感知,但“我是谁”却是儿童成长过程中最难回答也最有价值的问题之一。如何在寻求自我发展的过程中对自我进行充分的了解,形成一个较为稳定的自我人格、建立自我同一性,是孩童健康成长的重要因素。当以往的社会契约被破坏,儿童被抛入危险的成长环境时,就容易陷入角色混乱,引发消极同一性。休斯敏锐地觉察到儿童孤独的内心世界,试图帮助他们解决身份认同问题。与之主题相似的还有《虫》一诗:弱小的虫子在偌大的世界中苦苦寻找自己身体的碎片,
渴望终有一天能够拼凑出美丽的自己。
(二)自在的生命状态
《美人鱼的包包》是休斯写给儿童的最后一部诗集,他对语言的驾驭能力更加成熟,诗歌往往短小精悍。休斯将目光转向海洋世界和海洋生物,这也是其生态理念的一次集中呈现。
在《海鸥》中,海鸥的生猛吸引着人类的目光,
作者用“猛拖”和“拽走”两个动词就写出了充满活力的生命力量。在《高空中的海鸥》中,休斯描绘了海鸥不同的飞行姿态,有随风摇荡的,有侧身斜飞的,有迎风飞扬的,在发怒的大海和陡峭的石壁面前,海鸥始终
优雅从容,仿佛跳着一曲轻快的华尔兹。在《帽贝》中,当巨浪朝着灯塔袭来,看守人
心生恐惧,帽贝却享受着海浪咆哮的节奏。在巨大的自然力量面前,人类的弱小无助与帽贝的松弛嬉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残骸》中,船只的残骸在岩石上,仿佛演奏一场“独角戏”。随着时光的流逝,人类文明的痕迹融入大海之中
。人类的渺小并未使诗人伤怀,平静地接受反而会被自然彻底接纳。在《美人鱼的包包》中,美人鱼想要打开包包吃一片阿司匹林来缓解头痛,却被突然蹿出的大鲨鱼咬住了脑袋。鲨鱼的杀戮是对自然法则的顺应,是生物能量的释放。在《虾》中,虾适应着大自然的狂风恶浪,它把海浪当作“摇椅”,摇摆的海浪仿佛在替它梳理精致的发丝,它也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因为遇到的人都要吃它香甜的肉。休斯在诗中表露的是接受命运安排的淡然态度,这里没有对人类的批判,也没有对虾的过分同情。
在这部诗集中,休斯试图建立万物与自然的连接,并着力刻画了一种能在转瞬之间摧毁一切并带来生机的力量。这些海洋生物自在轻快的生命状态是遵循自然规律的结果,是人类无法轻易获得的。休斯认为,“‘西方人’的历史其实就是一个思想被放逐并逐渐远离‘自然’的过程”[14] ,工业化高度发展的成人世界已与自然产生了巨大的隔阂。休斯寄希望于儿童,希望儿童能够回归自然本真,始终保持完整的生态性,修复这道“后天裂缝”。
在休斯儿童诗歌创作的晚期,休斯将生态理想置于儿童教育的高度,提出儿童要回归自然。他充分信任孩童寻找自我、挖掘自我的潜能,认为“每一个新生的孩子都是自然纠正文化之过的机会”[15],儿童可以凭借与动物和自然的亲近、本能的敏感,比成年人更加自由地认知世界。休斯深刻反思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他相信孩童身上具有的某种修复成人的力量是解决现代文明中人类危机和困顿的希望,天真与经验并存才是人类最好的生存状态。
五、结语
在休斯《见见我的家人》这本诗集的第一首诗《我的仙女教母》中,初生的“我”一开始就面临着邪恶力量,仙女教母给了“我”两颗糖用来抵御世间的伤害。这里的糖果可以看作一个隐喻,它代表着诗歌的力量,寄托着诗人试图帮助儿童在成长过程中保持个性和创造力的美好理想。休斯从未在为儿童创作诗歌的过程中向读者妥协抑或轻视儿童的理解能力,而是试图以一种能够吸引孩子、激发想象力、保持他们创造力和活力的方式来写诗。休斯认为,回归童心能够更加接近世界的本质,通过寻找自我才能实现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的平衡。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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