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种族隔离时期黑人女性生存状况的真实书写

2024-09-24 00:00:00吴莉莉
文教资料 2024年7期

摘 要:辛迪薇·马戈那的短篇小说集《活着,恋爱,夜不能寐》展现了南非种族隔离时期黑人女性罕为人知的生存状况。大部分黑人女性跌入职业阶梯的最底层,沦为家庭女佣,她们工作繁重、收入低微、缺失亲情、承受白人家庭的种族歧视以及白人男性的性暴力。除了与黑人男性一样承受种族政治的戕害之外,南非黑人女性在黑人社区还受到传统性别规范所带来的歧视。她们所受的教育都是围绕着如何服务于私人家庭而展开的,这从源头上限制了女性的发展。此外,黑人女性生存状况恶劣,经济、医疗、人身安全方面的保障是极少的。

关键词:《活着,恋爱,夜不能寐》;南非黑人女性;生存状况;家庭女佣

当美国黑人女权运动如火如荼之时,南非还深陷种族隔离的泥潭。与大多数被殖民国家“民族解放先于妇女问题”“民族意识高于女性意识”[1]类似,南非黑人女性的权利问题被更为紧迫的政治诉求淹没了。她们既是白人的奴隶,与黑人男性一起承受着白人种族政治的戕害,又是黑人男性的附属品,在父权、夫权的压迫下艰难求生。她们被套上了重重枷锁,处在南非社会的最底层。

南非黑人女作家辛迪薇·马戈那(Sindiwe Magona)一生致力于为南非黑人女性争取平等的权利和地位。在其短篇小说集《活着,恋爱,夜不能寐》中,她为自己失语的同胞代言,书写了种族隔离时期南非黑人女性惨绝人寰的生存状况。

一、地狱里挣扎的黑人女佣

南非当代女艺术家玛丽·西班德(Mary Sibande)在“索菲”女佣系列艺术展中致敬南非黑人女佣,引起了南非社会的集体共鸣。这不仅是对她个人家族历史的回应,更是对整个南非社会历史的反思。在西班德的家族里,她的外曾祖母、外祖母、母亲,三代女性都曾是家庭女佣。在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被迫成为家庭女佣是绝大部分黑人女性的宿命。翻开新南非之前的城市生活史,白人家庭过着体面、悠闲、奢侈的日常生活,而这一切都建立在黑人女佣的苦难之上。《活着,恋爱,夜不能寐》第一部分“打工妇女”中刻画了一组黑人女佣群像,真实展现了黑人女佣罕为人知的悲惨生活。

(一)工作繁重

“女佣是女主人的延伸:是她的手臂,她的腿,她的眼睛。”[2]白人家庭里所有的家务都由女佣完成,白人女主人甚至要求女佣为其清洗内裤。女佣一早便需要把自己弄得“一尘不染”,以确保早晨六点主人们能在床上喝到咖啡。除恢复体力必需的睡眠时间之外,女佣时时刻刻都在工作,唯希冀周末有十个小时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但女主人仍想方设法侵占她们这唯一的休息时间。女佣像是一头任劳任怨的牛,日复一日地工作,没有生病的资格。在《露露》一篇中,女孩露露连续四天熬夜照顾白人小孩,实在太累,在育婴室地板上睡着了,女主人发现后愤怒地将其辞退。因为长年辛劳,黑人女佣的身体落下了许多疾病和伤痛,有的过早就病逝了。

(二)收入低微

女佣每日要做的工作堆积如山,而报酬却微乎其微。白人女主人不仅集体压低黑人女佣的工资,甚至还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扣除一部分应得工资,如物件损坏要扣钱,物件丢失要扣钱,硬塞给女佣的旧东西要算钱……如果工资不够抵扣,女主人便能以欠钱为由打电话给警察,直接让女佣下狱。《莉莲》一篇中,莉莲为一户白人家庭做了一辈子女佣,将现任女主人从婴儿照顾至成年,所得的工资甚至不及主人家中宠物的花销。在《乔伊斯》一篇中,马戈那借女佣乔伊斯之口愤怒地喊道:“我们也工作,我们赚的却少得可怜。我们苟延残喘期待着有一天能有真正的生活。但是,这一天永不来临,我们贫困至死,希望只是希望。” [3]

(三)亲情缺失

女佣不能像其他工人一样只在法定的时间内工作。“她(白人女主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发号施令:‘做这个,做那个。’” [4]为了便于一天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她们一般住在主人为其搭建的狭窄矮小的女佣房内,俨然一座奴隶的牢房。如果幸运的话,

女佣们或许每周能有十个小时跟家人团聚,而她们自己的孩子只能请他人照看,这种工作模式残酷地剥夺了黑人女佣的亲情需求,造成严重的人伦危机。南非黑人反对通行证制度时最突出的标语就是“通行证破坏家庭”“毁灭儿童”[5],女佣的工作模式亦如此,女佣长久地与家庭分离,孩子在成长过程中缺少母亲的陪伴照料,继而引发一系列更为严重的社会问题。

(四)白人家庭的种族歧视

白人家庭是依附黑人女佣的“寄生虫”,他们一边嫌弃、厌恶黑色皮肤,一边又依赖黑人女佣的劳作来维持日常悠闲的生活。白人主人对女佣具有命名权,不论女佣年龄大小,统一称呼为“姑娘”(Girl),或者随意给女佣重新命名。阿提妮是个大块头的女人,却非要被叫作“泰妮”(Tiny,细小纤弱之意)。女主人会趁女佣不在时进她的房间搜查,查看女佣是否偷东西,或者无端怀疑女佣,认为她们的东西是从别处偷来的。“她们同时忍受着阶级羞辱和种族歧视,这一境地有时即使是与女主人还有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们建立起真正的亲密关系以后,也不能改变。”[6]

(五)白人男性的性暴力

年轻黑人女佣在为白人家庭工作时,还会遭受男主人的性暴力。小说前半部分,女佣伊梅尔达便是在晚上照看孩子时,被白人男主人强奸致孕。女主人带她去堕胎,使其几乎丧命,还“顺便”剥夺了她的生育能力。黑人女佣被迫成为一些白人男子的施暴对象,但白人种族社会拒绝承认白人男子会强奸黑人女佣,即便真的发生,那也不值一提。

作者马戈那曾做过家庭女佣,亲身经历使她对黑人女佣的生存状况了解得比较全面,写下来几乎是字字泣血。“我不会再问地狱是什么。因为我知道我现在就身处其中……我们是白人女人厨房的奴隶。”[7]在所谓的现代社会,种族隔离期的南非黑人女性穿着女佣的职业服,挣扎在人间地狱的最底层。

二、传统性别规范中的性别歧视

在父权制主导的南非传统社会中,女性是男性的附属,是被男性支配的“第二性”,她们所有的身份依附于男性而建立。女性不拥有任何财产,自己本身却是父亲、丈夫的财产。[8]在传统家庭关系中,黑人女孩被定位为“家庭服务员和照顾孩子的保姆”[9],自小便开始学习实用的家务技能。待至成年,男女婚姻关系的缔结更像是一件物品的转让。通过接受彩礼,父亲将女儿的生育权、劳动权移交给其丈夫和丈夫的家庭。“通过交换彩礼而缔结的婚姻是两个家族之间的联结而不是两个个体之间的结合。”[10]丈夫和夫家因为付出了彩礼,便对女人有了决定权。“在她新进入的家庭里,作为一个必要但却低人一等的局外人,她将要生活在丈夫及其大家庭的阴影和控制之下。”[11]在《活着,恋爱,夜不能寐》第二部分第一篇《逃离》中,“为了使新妇适应新角色,他们让她做牛做马”[12] 。

在非洲人的传统价值观念里,婚姻最重要的目的是繁衍后代,对女性而言,生育是其价值的体现。如果一个女人不能繁衍后代,那么她就丧失了最重要的价值。书的前半部分提到女佣伊梅尔达为白人主人所害,丧失了生育能力,便遭到黑人社区的嫌弃。同样,如果女性未婚先孕,也会令其价值大打折扣,“她们在社区里被称为‘开裂的玻璃’”[13]。因“缺乏避孕知识、不正常的家庭模式、家庭暴力、极度贫困、对爱的渴望、落后的医疗服务、主流性别规范和观念的影响”[14]等,黑人女孩极容易被性诱惑而未婚先孕,从而遭到亲人乃至整个黑人社区的嫌弃与鄙视。在《露露》一篇中,露露本是一个美好的女孩,她在打工期间未婚先孕,导致她父亲能拿到的彩礼大幅缩水,她只能嫁给一个年纪比她父亲还大的鳏夫。在她父母和整个社区看来,她就像是一件受损的物品。

作为生育的主体,南非黑人女性独自承担怀孕、生产的风险以及养育婴儿的艰辛,却没有生育自由。她们无权决定自己是否生育,以及生育子女的时间、数量和间隔。不停地怀孕生产、婴儿的高夭折率给她们的身体和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印度文学理论家斯皮瓦克认为:“‘妇女’的问题似乎是最有问题性的。显然,如果你是穷人、黑人或女性,你便在三方面具有问题性。”[15] 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黑人女性三者兼具——既是白人的“他者”黑人,又在土著人部落、黑人社区又受到男性沙文主义的性别压迫,加之贫困至极——她们徘徊在边缘的边缘,极难获得生存空间。

三、金字塔底端的黑人女子教育

南非黑人女性没有职业选择权,大部分从事着卑微辛劳的工作,这与南非种族政权推行种族教育密切相关。1953年出台的《班图教育法》规定对非洲儿童实行严格的隔离教育,要求学校须按所在部族招生,教学用语必须是部族语言,并进一步缩减原本就极少的黑人教育经费投入。对部族语言即所谓的母语的过分强调——绝非为增强土著人的部族凝聚力——实则是南非种族政权对非洲人实施奴化教育的重要手段,如此便可将黑人的发展牢牢限制在各部族内部,从而将他们成功阻挡在现代社会的大门之外。《诺思莎》开篇描绘了非洲学校拥挤、嘈杂、肮脏的环境,松松垮垮带刺的铁丝网围了几幢破旧的建筑,如同监狱一般;八百个黑人学生挤在六间教室里,仅有六位老师……这些都是南非学校的常态。

在南非种族教育制度下,黑人很少能够从事技术职业。南非黑人女性在受教育方面除了受种族教育制度的限制外,还会受到普遍的性别歧视,她们处于职业与教育金字塔的最底端。“在整个国家中,黑人女性是受教育程度最低的。”[16]在南非传统社会父权制的性别规范中,女性往往处于边缘地位

。社会公共领域属于男性,女性则被限定在私人领域。学校教育进一步强化了性别之间的劳动分工,对黑人女子教育的内容与目的皆围绕着如何服务于私人家庭而展开(如洗衣、照顾幼童等)。[17]这就在源头上限制了黑人女性的发展,剥夺了她们的各种权利,包括最基本的劳动选择权以及更高层次的社会公共事务的参与权。她们被迫离开黑人家园进城打工,绝大部分人只能从事女佣的工作,人生被限制、定格在厨房里。此外,接受教育的非洲孩子中,女孩的中途辍学率非常高,传统的南非社会认为女孩应该为家庭作出牺牲。在《乔伊斯》一篇中,乔伊斯愤怒地喊道:“我母亲是用人,她母亲也是,甚至连她母亲的母亲,母亲的母亲的母亲也是如此。四代为仆,够了,不用再接续了。我拒绝为奴。”[18]南非黑人女性四代为仆,乃至代代为仆的苦难轮回,其中的悲愤哀痛,难以言表。

四、基本生存保障的缺失

无论是传统性别规范还是后天教育,都将南非黑人女性剔除在公共领域之外。南非黑人女性被剥夺了公共话语权,她们在重压之中声泪俱下、捶胸顿足的怒吼,最终多化为自我排遣的喃喃低语,她们劳作一生,无所凭依。

(一)经济保障严重缺失

黑人女性的工作大部分囿于私人家庭领域,只有少数进入社会公共领域工作的女性,才有机会通过斗争加入工会组织。长期以来,没有任何工会来保障她们合理的工资收入和基本权利。[19]种族隔离时期的非洲人国民大会妇女联盟[20],以及南非妇女联合会[21]等妇女组织,主要任务是支持、配合男性领导的民族解放斗争,黑人妇女运动对性别平等的要求则逐步让位于民族解放事业。[22]退休失业保障机制也把在私人家庭领域工作的黑人女性剔除在外,她们工作几十年,没有房屋、就业津贴以及养老金。在《莉莲》一篇中,莉莲的女主人出于善意将她每月工资的一部分存到银行作为她的养老金,这笔钱却因女主人意外身亡,其遗嘱未提及便下落不明。没有养老金,步入老年、满身病痛的“莉莲们”该如何生存,这些都不得而知。

(二)医疗资源极度匮乏

南非黑人女性几乎被看作一部工作和生育机器,更可悲的是,机器尚且需要修理与维护,她们身体上的病痛却得不到及时救治。服务于南非黑人的医疗设备与专业人员极度缺乏,公共卫生服务几乎是零。在黑人家园里,每1000到3000人才拥有一个医生,专业的妇科医生更是罕见。按照南非土著人的传统,生育是妇女最大价值的体现,妇女在怀孕之后不可以堕胎。哪怕女性因不得已的原因必须堕胎,如母体过于年幼孱弱、乱伦致孕、父母一方感染艾滋病,也只能求诸私人非法诊所,因此,黑人女性堕胎造成严重后遗症甚至赔上性命的事情经常发生。《复活节周日那天我去了内特雷格》一篇详细叙述了复活节那日,十四岁的女孩琳达被带去非法诊所堕胎的经过,她几乎因此丧命,且再也无法生育。

(三)人身安全长期遭受威胁

针对黑人女性的暴力与虐待行为,自学童伊始便屡屡发生,蔓延至南非几乎所有的地方。校园暴力行为在南非是普遍现象,《两个女孩一座城》记述了年仅六岁的黑人女孩被一个男人蹂躏后勒死并塞进垃圾箱,因尸体僵硬,孩子蜷缩的双腿必须被锯断才能放进棺材。政府对于黑人女孩被残忍虐杀的事,未作任何追查处理。黑人女孩们悄无声息死去,幸存者跌跌撞撞长大,步入婚姻成为妻子后,家庭暴力还在等着她们。

直至新南非成立,政府两度颁布了有关反对家庭暴力的法案,并通过学校、传统组织、地方政府的通力合作,努力改变男尊女卑的现状,才缓解了南非十分严峻的家庭暴力问题。

五、结语

《活着,恋爱,夜不能寐》分为两部分,每部分第一篇都是出走或者逃离的故事,然而作者深知,在种族隔离制度统治下的南非,处于社会金字塔最底端的黑人女子,能真正逃离的寥寥无几。多少像花朵一般的黑人女性,未及盛开,便已凋零。马戈那继承了南非口述文学的传统,用质朴的文字,呈现了种族隔离时期南非黑人女性的生存状况,为被囚于地狱中的南非黑人女性发声,令世界震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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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0][11][16][美]丰索·阿佛拉扬.南非的风俗与文化[M].赵巍,等译.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8:274,248,271,278.

[8]郑晓霞.当代南非黑人妇女地位变化之研究[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17.

[9][17][20][21][22]郑晓霞.刀尖上起舞:社会转型中的南非黑人妇女[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9:186,186,124,143,142.

[14]Catriona Macleod. The“Causes”of Teenage Pregnancy:Review of South African Research—Part 2[J].South African Journal of Psychology,1999(1):8-16.

[15][美]加亚特里·查克拉沃尔蒂·斯皮瓦克.属下能说话吗?[C]//[美]赛义德,等.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陈永国,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99-157.

[19]郑家馨.南非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