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背景下艰难的自我认同

2024-09-24 00:00:00陈书玥
文教资料 2024年7期

摘 要:21世纪初期,广东打工作家王十月的代表作《国家订单》荣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这部小说把打工者置于全球化视野中,展现了庞大的移民务工群体在现代性生活情境中的复杂境遇和艰难的自我建构。本文运用吉登斯“自我认同”理论,通过文本细读,从生命经验、信任维持、道德实践三个方面分析小说中的移民务工群体在“现代性”背景下的自我认同之痛,从而揭示小说的重读价值在于其时代见证性。

关键词:王十月;《国家订单》;现代性;自我认同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广东成为中国最为庞大的移民地区。数以万计的普通劳动者离开虽安稳却贫困的故乡,到异乡寻梦,步入工厂云集的深圳、东莞等珠三角城市。就这样,很多没有思想准备的寻梦人似乎在一瞬间就从相对传统、封闭、单一、安稳的乡村文化环境被抛入以开放、流通、风险、动荡为主要特征的现代性生活情境中,人生的轨迹由此发生转变。他们开始对自我产生怀疑,对自我认同产生困惑,这种对自我的艰难追寻纠缠着每一个灵魂。21世纪初,广东的“打工文学”进入繁荣期,王十月、郑小琼、叶耳、徐一行、卫鸦等打工作家,“不再简单停留在个人的悲欢和打工者的生存悲苦上,而是把笔触转向更广泛的视野和深入挖掘打工者的精神世界,他们怀着博大的胸怀和更高的文学追求揭露打工现实和剖析打工者复杂的人性和情感”[1]。2008年,王十月创作了《国家订单》,并荣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这部小说首次将“打工文学”的写作视野转向世界,以全球化视野观照打工者在小制衣厂的命运起伏,审视裹挟其中的打工者命运,展现庞大的移民务工群体在现代性生活情境中的复杂境遇和艰难的自我建构。

英国著名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在其著作《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中指出,自我认同“是个人依据其个人经历所形成的,作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2],“拥有合理稳定的自我认同感的个人,会感受到能反思性地掌握的其个人经历的连续性,并且能在某种意义上与他人沟通……个体能够把完整性作为有价值的事物接受下来。在反思控制的范围内,这种个体有充分的自我关注去维持‘活生生的’自我感”[3]。自我认同的核心部分是“理想自我”[4] ,即“我想成为的自我”[5] 。从上述话语中,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自我认同”强调通过反思能够理性地看待并“完整”地接纳、认同自我以及外界,与他人、社会有效沟通,能有意识地自我实现和自我把握。然而,个体的自我常常在具有断裂性、动态性、风险性、开放性特征的现代性生活情境中被撕裂,从而使自我认同不断面临着危机和挑战。《国家订单》讲述的虽然只是一个广东小工厂的故事,却以艺术性的表现手法,在多个层面上生动展现了21世纪初期中国移民务工群体在现代性背景下自我认同的艰难性,而这种艰难性主要表现在生命经验的缺乏、信任的缺失以及难以实践的道德准则。

一、缺乏持续性的生命经验

吉登斯指出,“现代性”大略有两个维度:一是“蕴含于生产过程中物质力和机械的广泛应用所体现出的社会关系”[6];二是“包含竞争性的产品市场和劳动力的商品化过程中的商品生产体系”[7]。21世纪初,广东作为全国最大规模的外来务工者劳作与生存的基地,可看作一个新兴的现代性生活情境。在《国家订单》中,移民务工群体自我认同的艰难首先来自以工业化和资本化为维度的现代性生活情境,在这一情境中,个体缺乏对个人经历连续性、一致性的感受。在他们未抵达广东之前,虽然他们的自我体验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线上是连续的,然而,对于生活情境急剧变动的外来务工者来说,“时间被领会为一系列分立的时刻,而每一时刻以一种无法获得的持续‘叙事’方式把后续经验与原初经验切割开来”[8]。时间经验中的断裂使外来务工群体无法获得关于生命的持续经验,因此也就很难实现自我认同。

《国家订单》中的小老板在十年前,“背着一个破蛇皮袋离开故乡”[9],故乡的印象是“狗子一叫,公鸡也开始叫,村庄起伏着一片鸡犬之声”[10];“乡里人有一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11]。这就是小老板过去的经验。这种原初的成长经验来自传统的农耕文化,它使小老板出门打工特别能“熬”,“从来没有埋怨过生活,也没有恨过生活给他的苦”[12],他终于从一个打工仔熬成了一个小老板,开办了一家制衣厂。然而,就在此时,时间经验发生了断裂,作为老板的“现在”与作为农民、打工仔的“过去”分化为各自独立的时刻,小老板无法沿用旧有的经验来引导新的行动,只能在“新”的现代性生活情境中困惑、焦虑、分裂。

小老板的小制衣厂被香港的一家贸易公司拖欠四个月货款,贸易公司经理赖查理杳无音信,工厂濒临倒闭。这让小老板无比焦虑,但他没有任何过往经验可以应对此情景,只能一边“一天无数遍拨打赖查理的电话”[13],一边“不止一次用赖查理来搪塞工人”[14],并打算放弃工厂。正当公司生死存亡之际,

贸易公司经理赖查理带来一张来自美国的“国家订单”。由于订单太大,小制衣厂难以完成,但小老板想方设法硬逼着工人们不眠不休地赶工完成了。订单的完成带来了能让工厂起死回生继续生存的资本,“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在他心里油然升起”[15]。然而,有的工人却因此而累死,当被索取高额赔偿费时,小老板“觉得这命运就像是一只猫,而他不过是一只老鼠,命中注定了是要被弄死,却不让他一下子死得痛快,却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16]。在短时间内,剧烈的跌宕起伏让小老板无从把握人生。他对命运的埋怨以及对人生如梦的感叹,都源于其在应对竞争性的资本市场时缺乏对旧有乡村经验的自我反思,这使他无法在时间的推进中实现新的自我发展,导致其在充满动态性、风险性的现代性生活情境中难以实现自我认同。

小说里的底层打工者们同样也对生命感到惶惑,指导他们行为的经验也都源于乡村生活,无法与现代性的生活情境相交融,这使他们难以理性地把控自己的行为。如打工仔张怀恩被欠薪时,他不去通过正当途径维权,而是寄了一把刀子威胁老板。当工厂有了大订单,小老板承诺张怀恩以主管的位置和更高的收入时,

张怀恩拖着病体也要不眠不休地赶工,终因加班而累死。以张怀恩为代表的工厂赶班场景形象地展示了在“工业化”维度上,务工者作为生产的物质力与人的自由意志之间的冲突。作为生产的物质力,务工者要像机器一样连续工作,然而作为人,在连续不眠不休的几次加班后,已经变得“疲惫而苍白”[17]。在这些打工者心中,原初经验告诉他们能“熬”就能“致富”,在“熬”的过程中能获得生命的安全感,从而忽略了自我身体的真实感受,逐渐把自己异化为物质生产的工具。过去与现在生命经验的断裂,以及现代生活经验的缺乏,使小老板和张怀恩等人都未能成为“想成为的自我”。

二、不能发展和维持信任

拥有合理稳定的自我认同感的个体能在某种意义上与他人有效沟通。吉登斯指出,“在成人的活动中,信任他人就是体验稳定的外在世界和完善自我认同感的源泉”[18]。“在社会生活中,信任,即对人际关系和事物‘现实’的深信不疑,相伴而行。”[19]然而,《国家订单》中的移民务工群体时刻为其面临的生存风险而焦虑,难以通过发展和维持信任来完善其自我认同。

小说的主要人物链是三组人:老板、经理(中层主管人员)以及普通打工仔。他们在利益链上互相依存,正如小说中所言,“打工者和老板,看似对立的两个阶层,其实又是紧密的利益相关者,是拴在一条绳上的两个蚂蚱”[20]。他们又都是曾经或现在的打工仔,有共同的打工体验和情感基础。然而,他们关系链的核心是利益,在现代性的生活情境中,利益的获得是不确定的、充满风险的,小说中老板的风险是无法获得和完成订单、被拖账、无钱发工资;经理和打工仔的风险则在于工厂没活干、老板欠薪、被炒等。在生存利益面前,个体首先“被隐含在真实生命事务中的风险焦虑所淹没”[21],这种生存缺乏稳定性的风险焦虑使这些人对现实与他人都缺乏信任感,导致他们在变幻莫测的现代性风险面前无法维持彼此之间的信任。

小说生动形象地描绘了在风险面前制衣厂里紧张的人际关系。在工厂面临经济危机时,尽管小老板曾是众人心目中的好老板,但厂里的人都怀疑他会跑路。曾经是多年好兄弟的经理向小老板提出辞职,工人纷纷离开,许多工人对小老板软硬兼施甚至喊打喊杀地催薪。当工厂终于接到了大订单能起死回生时,小老板感到自己已看透世事,明白了任何人都会在他生意不景气时离他而去,甚至夫妻亦会大难临头各自飞。小老板尽管已不再信任他的手下,但为了尽快完成一笔超过工厂承受力的订单,消除个人的经营风险,他重金挽留如今已与他心生嫌隙的经理李想,提拔在他看来“根本就不是一个当主管的料”[22]而且曾在欠薪时寄了一把刀子给他的打工仔张怀恩。当做完这一切,小老板突然发现自己像个生意人了,因为“他学会了驭人之术”[23]。这里的“驭人之术”已经是应对个人生存风险的“技术”,越会运用它,离完善自我认同所需要的“信任维持”就越远,由此小老板“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陌生”[24]。被拖欠几个月工资的工人们生存处境亦非常艰难,当他们得知有挣钱的机会时,大家都一哄而上,毫不犹豫地“抢”需要加工的布料,能多占就多占,不肯分一点给别人做,此刻人与人之间就只剩下生存利益的争夺了。

《国家订单》“以全球性的视野,对中国打工者的背景因素贯穿着一种总体性的把握,让我们看到了文本中隐性层次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让我们意识到中国打工者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的地位与处境”[25]。在全球化的现代性生活情境中,小工厂里务工群体的地位是如此卑微,为了赢得生存的资本,不管是小老板还是打工仔张怀恩,他们都必须在资本化、工业化的链条上不停地滚动、分裂,共同处于陌生、不稳定且无法掌控的被动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人心浮躁而惶惑,务工者难以在有效的沟通和稳定的人际关系中获得完善的自我认同。

三、难以实践的道德准则

吉登斯认为,“‘生存的孤立’并不是个体与他人的分离,而是与实践一种圆满惬意的存在经验所必须的道德源泉的分离”[26]。《国家订单》中的移民务工群体正是由于难以在现代性生活情境中实践道德准则,从而陷入一种孤立的生存状态。不同身份的务工者在既定道德观的坚持和现实利益的选择中纠结、挣扎,常在内心不断审视自己的行为和思想,无法实现自我认同,从而产生诸如“我是谁”“我该干什么”的内心困惑。

小老板总是心事重重,内心孤独,躁动不安。他是打工仔出身,“他打过工,知道打工的苦”[27],他发誓“不会亏待大家”[28],他为自己“给了他们工作,还能让他们享受这样的休假”[29]而自豪,甚至,他还为员工们描绘过创设品牌、提高工价的理想蓝图。然而,作为老板,他必须在资本市场上立足,对利益的追逐使他又站在了工人的对立面。为了大订单的完成,他不顾工人的身体状况强制他们连续加班。

但是,这一切行为又都违背了小老板既有的道德观念,挑战着他的道德底线。因此,小老板经常心生内疚,觉得自己太过分了,“觉得自己这一次真是欠他们太多了”[30],“觉得自己当真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是个黑心老板”[31]。小老板最后感到自己完全陷入一种道德被利益击败而自我谴责的生存孤立中,“这小镇,灯火是那么灿烂,但是有一片地方却是黑暗的,那是因为他的缘故,那里便成了黑暗的角落”[32]。

在小说中,经理李想也是一个被刻画最多的人物,作家主要突出其在仁义道德与生存利益之间的挣扎。李想在工厂危难之时向小老板辞职,夜里睡不着,“天地良心,小老板待他不薄”[33],然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34],“总不能一直窝在小老板那芝麻大的厂里”[35]。当他跟着律师周城替死者张怀恩的父母打官司,并向小老板索取高额赔偿时,他的内心充满痛苦。作为多年的老朋友,李想对小老板的艰辛有深切体会,知道这样做会使小老板的全部努力付诸东流,况且,小老板还曾经在他最难的时候帮助过他。“然而,如果不帮他打官司呢,对张怀恩的父母来说,对张怀恩的未婚妻来说,对他那还未出生的孩子来说,是不是又太残忍了。”[36]李想既想帮助张怀恩的亲人,又不想对小老板赶尽杀绝。但是,律师周城却嘲笑李想是“妇人之仁”[37],要他“痛打落水狗”[38],扩大官司的社会影响力。这让李想直冒冷汗,这种背弃情义去追逐名利的做法显然违背了他心中的传统道德观。李想在小说中是一个感觉非常敏锐的人物,他常常陷入“我该不该这样做”的内心矛盾和生存孤立中。作者把在自我实践中的道德犹豫都集中在李想身上,无法在现实生活高风险的利益博弈中实践道德准则,成为人物实现自我认同的最大难题。

四、结语

生于湖北的王十月,初中毕业便拖着一条“蛇皮袋”,离开了薄雾鸡鸣的村庄,来到广东务工。他笔下的打工者也如他一样,走出乡村,把自己抛入命运的汪洋大海之中,慢慢变成《国家订单》里的小老板、经理、打工者……王十月以宏观的视角来理解这个群体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复杂境遇,纤毫毕现地还原了具体的生存场景和人物精神世界。曾经的集体乡村经验渐渐被“封存”起来,变得与现代性的情景和事件越来越疏远,文化环境的根本性断裂,人际关系的疏离,道德实践的难题堆积出了生存的困境。王十月以文学的方式描述了移民务工群体无奈而又无助的自我认同之痛,记录了21世纪初期,中国的打工群体艰难的自我建构,《国家订单》的重读价值也许就在于它“成为后来的人们回望这个时代的可靠依凭”[39],它是一个时代在场者对时代的真切见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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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胡磊.打工文学的叙事向度——以王十月的写作为例[J].当代文坛,2009(3):54-57.

[39]李俏梅.作为时代在场者的见证文学——论王十月的小说[J].新文学评论,2019(2):2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