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幹词用杜诗典故研究

2024-09-24 00:00:00何旻阳
文教资料 2024年7期

摘 要:张元幹词的用典博取百家,范围遍布经、史、子、集,其令词创作内涵丰富且别具一格。张元幹作为处在家国沧桑巨变时期的南渡词人,其对杜甫诗的接受主要集中在归隐以后。芦川词今存185首,其中有53首对杜甫诗句进行了大量的援引和使用,用典多达72处。其中用典类型多以正用、明用为主,引用之处在文中衔接自然,浑然天成。芦川词大量化用杜诗典故,不仅彰显了张元幹本人对杜诗的喜爱及其对杜甫人格的推崇,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张元幹当时的创作心态。

关键词:张元幹;芦川词;用典;杜甫

张元幹,字仲宗,号芦川居士,又号真隐山人,南宋前期杰出的爱国词人。靖康之难,山河破碎,尸横遍野,民不聊生,文人心中最为敏感的那根弦无疑被时代的碎片拨动着,弹奏出一首首关于自己、关于社会、关于时代的悲歌。在这个时期,不少文人愤而抗之,投笔从戎,创作出大量的优秀作品流传于世,张元幹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张元幹的仕途和北宋王朝的命运同样坎坷,自己“气吞骄虏”的政治愿望非但没有实现,还险些遭遇杀身之祸。南宋绍兴元年辛亥(1131年),张元幹毅然辞官归里,是年40岁。明毛晋《宋六十名家词·芦川词跋》中说他“不屑与奸佞同朝,飘然挂冠”[1]。与其他南渡词人不同,亲历靖康之耻的张元幹并非一味沉湎于丧乱的痛苦之中,郁郁而终,而是表现出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尽管张元幹已经归隐山林,仍旧心系故国,在词中大量吐露自己想要抗敌报国、收复失地的心声,这较为集中地反映在其引用杜诗典故的词作上。

目前学界关于张元幹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籍贯、生卒年及交游考等方面,偶有论其词作的,也仅仅是概括其词作风格或进行统一论述,涉及其词作中用典情况尤其是所用杜诗典故的论述则少之又少。因此,本文以《芦川集》中援引或涉及杜诗典故的词作为中心,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探析芦川词中所用杜诗典故的类型、特点、技巧等,窥见其创作心态与时代心理,以期加深对张元幹及其词作的理解。

一、张元幹词用杜诗典故的类型和方法

用典,意思是在诗文作品中引用典故。典故是注释的大项,因为它涉及的方面较多。就学问而言,用典多少、对典故的熟习与否,均是诗歌易懂或难解的标志。不仅诗歌,词、文、曲等文体对典故的运用也不知凡几。可见用典作为一种写作技巧,在创作中是不可或缺的,也是文人诗歌艺术技巧的体现。刘勰《文心雕龙》“事类第三十八”中就提到:“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2]引用典故不仅可以充实作品内容,凸显文风,也能更好地表达作者感情,深化作品主题。在探究作者文本所用的典故时,通过对被引作品的思想感情与主题进行比较和联想,能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原文所表达的思想感情,获得共鸣,实现互文性的阅读。正因为运用典故,中国古代的词作得以在字数有限的篇幅内表达更深刻的内涵,作品语言也更加凝练含蓄,达到“不落言筌”的境界,使作品更具韵外之致。对于典故的分类,基于用典角度、目标、方式的不同,通常有正用、反用、侧用、直用、转用、化用、明用、暗用等多种类型。典故按性质可分为三大类:语典、事典、意典。语典是指在文学作品中援引有来处的语词、诗句、谣谚等,以言语表达为主。事典是指在文学作品中引用之前的历史事实、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等,通过引用历史典故来直接或间接反映作者所处的现实社会,类似于《诗经》中“比”的手法。意典是指在文学作品中引用具有譬喻或引申意义的典故,如带有寓意性质的成语。

经过整理与研究,发现芦川词所用典故类型多以语典和事典为主,即直接引用或者间接转化杜甫的诗句入词,《四库全书总目》评其词风为“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3]。细读这53首词,除作年不详的9首外,其中仅有6首为南渡前所作,其余则都是南渡后所作,所引典故及词境创设显示出张元幹词风由早年的清丽婉约逐渐过渡到后期的豪放激昂、慷慨悲壮。

以张元幹南渡前引杜诗的6首词来看,多用语典,以明用为主。张元幹前期生活安宁富足,常与王孙子弟游玩作乐,词风多承袭花间、柳永一派,尚未脱离清丽婉转、含蓄雅致的香软词境,内容也较为单一,多咏物写怀和侧艳之作。如《彩鸾归令·为张子安舞姬作》描写舞姬张子安体态之轻盈、容貌之娇艳,传来的脂粉之气使词人襟袖缠香。词中最后两句“凤城灯夜旧家时,数他谁”[4]直接化用杜诗《夜》(一名《秋夜客舍》)中“步簷倚仗看牛斗,银汉遥应接凤城”[5]两句,表达词人对当日客宴的极大欢喜与满足。这首词的词境与杜甫之诗表现出较大的差异。杜甫写此诗时寓居夔州,政局的混乱、人民的苦痛常常使他生发愁思,久卧病榻、离京甚远的他幻想能有一条银河连接夔州与京都,帮助他回到朝廷,“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6]。可幻想终究不能实现,现实距离无法因为诗人急切的心情而缩短,故整首诗充斥着杜甫漂泊的孤苦与失意的无奈,是一首时代的悲歌。而此词是张元幹早年在汴京所作,适时未逢大乱,对他来说并未像杜甫寓居夔州一样与京都隔着千山万水,也没有经历国破家亡的祸乱,张元幹在词中描写的是歌舞升平的场景,场面热闹轻快,已然不复杜诗中沉郁顿挫之感。张元幹师其辞不师其意,将本表达哀情的诗句巧妙地化为营造乐景的词句,技法高超且不露痕迹。又如《虞美人·西郊追裳寻芳乐》中“雨肥红绽向南枝”[7]一句同样直接化用杜甫“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8]。二者在题材与意境上也较为类似:杜甫此诗为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所作,写出了游山玩水之乐;芦川词则是描写王孙贵子不顾天气严寒,去往西郊观赏梅花盛开之景。虽然季节不同,一为春,一为冬,但体现的情感皆是欢快愉悦的,这也从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张元幹取典、用典手法高妙,毫无生搬硬套之嫌。

能体现张元幹词作风格嬗变的作品应数作于宣和元年(1119年)张元幹出都返乡时的《满江红·自豫章阻凤吴城山作》。《芦川豫章观音观书》云:“元幹以宣和元年三月出京师,六月至乡里。”[9]这是一首羁旅愁思之作,开头即引用杜诗“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10]来描写豫章河水泛滥的景象。

词人在回乡路上,一路南下,看着波涛翻涌的江水,想念着所思之人应在楼上注视着自己,归乡心情不免更急迫一分。典故作为一种修辞,能将其工整、清秀地融入词作中,足以看出词人的才学。

从张元幹南渡后创作的词来看,其引杜诗多属于语典、事典,以明用和正用为主。靖康之难,金人南侵,徽、钦蒙尘,北宋灭亡,朝廷退居江南,中原大好河山被异族占领。张元幹坚决主战,不但以词作抒写报国之志,为拯救万千黎民于水火而呐喊,更亲身投身战斗,誓死为国尽忠。世人皆知辛弃疾投笔从戎,却不知张元幹也曾浴血奋战,他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收复失地。《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是为送别胡铨所作,

宋代蔡戡

为芦川词所作《原序》云:“绍兴议和,今端明胡公铨上书,请剑欲斩议者,得罪权臣,窜谪岭海,平生亲党避嫌畏祸,唯恐去之不速,公作长短句送之,微而显,哀而不伤,深得三百篇讽刺之义。非若后世靡丽之词,狎邪之语,适足劝淫,不可以训。”[11]这首词引杜诗共有两处,第一处是:“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12]直接引用了杜诗《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赴阙下》。两者都是送别类题材,杜甫在江陵送别马卿,对他的文武才能都给予很高的评价,希望他能有所作为。张元幹诗中“天意”二字,语意双关,暗喻天子之意。这两句诗自述贫老凄凉之状,漂泊异乡,远离朝廷,天意自难问及,

只能作词遥寄友人,聊表安慰。在此处用典中,张元幹与杜甫的思想感情是相同的,属于正用。第二处用典为:“肯儿曹、恩怨相尔汝。”[13]化用杜诗《醉时歌》原句:“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14]《醉时歌》是杜甫赠广文馆博士郑虔所作。诗中对郑虔之才德多有赞扬,对郑虔的怀才不遇感到十分惋惜,联想到自己目前的境遇,何尝不是“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15]呢?杜诗化用《世说新语》中王孝伯痛饮读《离骚》的典故。遭遇山河巨变,面对同样失意的友人,张元幹赠胡铨的惆怅慨叹与杜甫赠郑虔一样,字字不语愁,却整篇都是愁。此处也是正用。又如《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中“遗恨琵琶旧语”[16]一句,即引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17]张元幹此词作于李纲罢居梁溪时,仲宗以此词勉励友人。《咏怀古迹五首》作于大历元年杜甫寓居夔州时,是一组咏史诗。其中第三首,杜甫引用汉元帝时期昭君出塞的典故,借古讽今。安史之乱后,唐肃宗为向回纥借兵,曾将幼女宁国公主远嫁回纥。这首诗在对历史悲剧的咏叹中,饱含着对现实的悲哀与担忧。张元幹引用此诗,实是讽刺宋高宗对外虏入侵的“不作为”和“乱作为”,表达了对高宗信任奸党、罢免忠贞之士的强烈不满。

无论南渡前后,张元幹词对杜诗的使用基本属直接化用,而在南渡后,二人相似的遭遇使张词在营造意境和抒怀言志等方面与杜甫形成强烈的情感共鸣。南渡后,张元幹的词风明显褪去了前期所带有的脂粉之气,转向“豪壮”“抑塞”一路。时运维艰,仲宗痛恨投降派的软弱无能,自己却又不能上场杀敌、收复山河,故其部分词作流露出一定的消极情绪,但就其整体创作来看,风格还是积极豪迈的。

二、张元幹用杜诗典故的特色

文学作品的产生是受多种因素影响、动态发展的。张元幹大量引用杜诗入词主要集中在其南渡之后,用典不仅可以显示出对所引典故思想的吸收,又能凸显其作品内容和艺术风格。芦川词引用杜诗多以明用、正用为主,其中有与杜诗诗题、情感同一性质的,也有与杜诗诗题、情感相反的,用典手法多样。

张元幹词与杜甫诗中所歌咏的对象具有相似之处,二人作品中常常出现“花”“醉”的字眼,除了普遍意义上的“花”之外,出现频率最高的当数“梅花”。目前学界已有学者对杜甫诗歌中的“梅花”进行研究,并取得了阶段性成果。在有关咏梅的杜诗中,有两个概念或说法在梅花园艺史上影响较大,一是江梅,一是红梅。如张元幹所引杜诗中的“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18](《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此诗中的“红梅”,便是由杜甫首揭其名。此外,张词“索共梅花笑”[19](《点绛唇·水驿凝霜》)一句引杜诗“巡簷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20](《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其二)。宋末方回曾言:“老杜诗凡有梅字者皆可喜。‘巡簷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索’、‘笑’二字遂为千古诗人张本。”[21]这首诗凸显了杜甫早春探梅的欢喜之状以及文士闲逸宴游的情态。张元幹引此句入词,不仅没有板滞之感,反而更能突出当时寻梅游赏之乐。同样引用此诗的还有张元幹归隐后所写“疏枝冷蕊忽惊春”[22]句,虽然此时已不复年少踏雪赏梅时的少年意气,但是在山河动荡的时代能与友人围炉夜话、温酒赏梅,

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两首词作虽引用同一首杜诗,可呈现出的词境和感情是有差异的,这恰恰体现了张元幹用典不拘于原典的创造性,也从侧面证明杜诗强大的包容力。

张元幹融汇杜诗典故又着眼于“剑”“干”“戈”等军事意象,并放到语汇表达系统中,体现了张元幹的尚武精神。“中国古代军旅诗歌中着意选取刀、剑、弓、马等冷兵器时代常用的工具物象,以及霍去病、郭子仪、岳飞等英雄人物,构筑成独特的语汇表达系统。”[23]《水调歌头·送吕居仁召赴行在所》中写道:“干戈未定,悲咤河洛尚腥膻。”[24]该句引用杜诗“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25](《后出塞》)。吕居仁即吕本中。此词作于绍兴六年,吕本中被召到临安赴职。此时张元幹虽已隐居,却依然保持着强烈的忧患意识,故作此词勉励友人不忘民族危难,乘时振兴朝纲,驱除外虏。相比杜甫,张元幹多了一层身份——战士,他参加过汴京保卫战,与金兵浴血奋战。在看到统治者胆小无能和主和派一味退让的局面后,张元幹深知失地只能从马背夺取,因此其词作不仅表现了山河巨变后的灾难和苦痛,也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爱国热情,描写了惊心动魄的战斗场面。同样描写战争,杜诗采用的是第三人称视角,更多是诗人看到士兵们誓死保卫边塞的场景;而芦川词则是使用第一人称视角来叙述与金兵斗争的场景,能让读者更加直接地体会到战争之残酷,这也使得芦川词相较杜诗而言更加慷慨沉雄。

张元幹在学习杜甫沉郁顿挫风格的过程中形成了抑塞磊落的独特词风。他在引杜诗入词时,会特别引用与其词名称相当的杜诗。如张元幹《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为送胡铨所作,其中所引杜诗《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和《醉时歌》,都为赠别诗。又如《春光好·为杨聪父侍儿切鲙作》描写侍儿切鲙手法和技艺,其引杜诗《观打鱼歌》《阌乡姜七少府设鲙戏赠长歌》,都为描写宴饮时切鲙场景所作。张元幹选典、用典不仅适宜、恰当,还能对相关题材的诗歌进行再创造,无不显示了张元幹填词的高超技艺。

从用典方法及典故类型来看,芦川词在用典时别出心裁,常常创造性地直接引用或化用杜诗入词。但客观来说,由于芦川词中暗用杜诗典故较少,用典多平铺直叙,导致作者自己的语言时常处于被消解的状态,这也导致部分芦川词引用杜诗具有拉杂、堆砌之嫌。如《水调歌头·同徐师川泛太湖舟中作》:“百二山河空壮,底事中原尘涨,丧乱几时休。泽畔行吟处,天地一沙鸥。”[26]一句一典,除了典故的罗列外,几乎没有作者自己的语言,导致词的形象性与抒情性有所缺失。

三、张元幹的创作心态

南渡之前,芦川词引用杜诗较少,且多以轻快婉丽的笔触加以化用,词作大多呈现出轻松惬意的风格。南渡之后,芦川词对杜诗的引用显著增多,词作的主题与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和杜诗已经十分接近,张元幹通过用典与杜甫进行对话,把自己的报国无门的酸楚倾注笔端,试图在有相同遭遇的杜甫身上寻找共鸣与慰藉。二人都经历了山河破碎之苦,二人都试图寻找破局、救国的方法。悲惨的遭遇与困苦的心境也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张元幹词风的新变,一种具有豪放色彩的“悲”慢慢渗透到芦川词中。

靖康之变是两宋史上的重大事件,宋徽宗、宋钦宗被掳,北宋灭亡。“绍兴议和”虽然取得了短暂的和平,但金兵的威力始终是南宋的隐患。在忧患重重的时代背景下,作为国家精英阶层的士大夫对金的态度也呈现出巨大的差异,可分为主战派和主和派。在以秦桧为首的主和派的排挤下,大批忠臣良将或被冤死,或被流放,被迫完全远离朝廷,张元幹正是这一切的亲历者与目击者。在南渡词人中,张元幹别具大无畏精神,毅然与奸佞抗衡到底。南渡前,词人大多在京(开封)洛(洛阳)间的暖香红雾里流连,很难感受到大自然的真谛。而南渡后,战火硝烟把他们从秦楼楚馆中驱赶到了乱山野水之间。士大夫们的归隐意识蔚然成风,“飘然挂冠”的张元幹寄意山水,山鸟林泉也宽慰了他那颗愤懑怅惘的心。张元幹此时的作品大抵可分为寄意山水间的归隐之作与

忧国忧民的愤世之作。

张元幹自南宋绍兴元年(1131年)辞官归隐后,其词作多反映不愿涉世的隐逸心态。远离纷争与喧嚣的山水世界呼唤着每一位失意的游子,张元幹在文学创作上也体现出一定的隐逸情绪。如其在《永遇乐·宿鸥盟轩》所写:“白鸥盟在,黄粱梦破,投老此心如水。”[27]在经历一系列的变故和打击后,张元幹看透人生,超脱于人间宠辱之外,游戏山水。这种创作心态正如其所作《丙寅自赞》云:“这痴汉,没思算。初乏田园,却懒仕宦。”[28]他对自然山水的参悟,并不只拘泥于描绘客观景物,更注重内心情感体验,达到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境界。寄意山水确实能让人感到快乐,但对张元幹来说,这种快乐并不能持续。如其《蝶恋花》所写:“窗暗窗明昏又晓。百岁光阴,老去难重少。四十归来犹赖早。浮名浮利都经了。

时把青铜闲自照。华发苍颜,一任傍人笑。不会参禅并学道。但知心下无烦恼。”[29]张元幹作此词时年近四十,尚是年富力强之时,却早早感叹自己已经“老去难重少”“华发苍颜”。在遍尝苦辛、看淡功名后,词人希望能够到达无烦恼的境界。但动乱的社会现实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因此,一种想要极力逃脱现实悲哀的苦涩感便油然而生。

张元幹虽辞官归隐,但仍心系天下。他不能忍受权奸当道,想要有所作为却又不得作为的矛盾心态也在词中多有显现。他笔下不仅有绘青山、描绿水的淡泊情趣,也有郁郁不得志的愤世之思。《水调歌头》(雨断翻惊浪)中“不羡腰间金印,却爱吾庐高枕,无事闭柴门”[30]一语化用杜甫“牛羊下来久,各已闭柴门”[31](《日暮》),杜甫在原诗中本是表达异乡人的思乡之情,张元幹却将此思念之情加深一层、加厚一层。上阕描写词人在炎炎夏日泛舟于江村之上,触景生情,抒发了淡泊功名之意和隐居山水之乐。下阕笔锋一转,“莫变姓名吴市,且向渔樵争席,与世共浮沉”[32],写出了词人对故国的思念。“莫变姓名吴市”语出《汉书·卷六十七·杨胡朱梅云传第三十七》:“福一朝弃妻子,去九江,至今传以为仙。其后,人有见福于会稽者,变名姓,为吴市门卒云。”[33]长期处于闲居环境下的“闲人”终于将内心的波澜翻涌搅动起来,往日的意气转化为怨愤与牢骚。张元幹在词中斥责梅福不仅表现了其对朝廷“偏安”政策的不满,也表现了其对故国的思念。

虽然张元幹部分词作流露出消极避世的思想,但事实上,他从未忘记过自己杀敌报国的理想抱负。只是他爱国的英雄壮志在当时奸佞当道的社会背景下,在面对无法改变的局面后刻意隐藏了。他的心态是复杂的,他想在山水田园之中暂时忘却无法排解的苦闷与忧愁,而这种忧愁苦闷的情绪却自然地流露出来,成为其创作中独特的一部分。张元幹以悲愤为主调的词作,形成了抑塞的文风,凸显了他强烈的爱国感情。

四、结语

张元幹偏爱将杜诗引入词中,一方面是因为杜甫诗歌中体现出了人文关怀;另一方面是因为杜甫的爱国主义精神。张元幹一生都坚持抗金,反对议和。在主和派面前,他是孤独的,但与杜甫站在一起,他便有了心灵的寄托。因此对芦川词用杜诗典故的考察,不仅显示了张元幹对杜甫人格的推崇及对其爱国思想的吸收,也体现出张元幹的创作追求。

正如宋代李弥逊《张仲宗研铭》所言:“清而不臞,其质也;温而不腴,其文也;历万险而不磨,阅世之久也;出众巧于无尽,写物之工也。谁其有之?张子仲宗也。而铭之者,筠溪老渔也。”[34]张元幹词中用杜

诗典故既有用典的内在逻辑,又有其个人特色。张元幹词及其用典中蕴含着张元幹内心或敏感细腻,或故作潇洒,或消沉悲观,或积极豪迈的情感。通过这种互文性的阅读,不仅可以更进一步了解张元幹的创作心态,也让我们心目中的杜甫形象更加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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