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报刊媒介与社会思潮之嬗变

2024-09-03 00:00:00赵晨韵
社会科学动态 2024年5期
关键词:清末社会思潮

摘要:清末报刊业发展迅速,立宪派、革命派、实业派等社会派别都借助这一新式大众传媒来宣传己方政治观点,各种社会思潮激荡集聚成一股强大到冲破清政府禁锢的舆论力量。革命派将报刊作为传播革命排满思想与开展政治运动的武器,通过立论、论战等方式引导民众投身革命,构建出席卷全国的革命思潮,并逐渐战胜其他政治流派,使革命成为清末有识之士的共识。报刊所构建的革命浪潮推动各地革命运动不断爆发,汇聚成难以阻挡的革命洪流,最终得以推翻帝制,建立民国。

关键词:清末;报刊媒介;社会思潮;革命运动

中图分类号:K2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5-0106-11

清末随着大众报刊业的迅速发展,国家内外政事不再是严密难以泄露分毫的机密,普通知识阶层可以通过订阅报刊获得时事信息,这大大提高了民众对政治的参与热情。立宪派、革命派、实业派等社会派别也意识到这一“上通下达”的新式大众传媒所蕴含的强大舆论力量,纷纷创办报刊以宣传己方政治观点,构筑舆论阵地。此时社会舆论的领导权已经脱离清政府控制,各种纷繁复杂的政治报刊集聚成一股强大到冲破清政府禁锢的舆论力量。其中革命派将报刊作为传播革命排满思想与开展政治运动的武器,通过立论、论战等方式力战政敌,引导民众投身革命,构建出“势力益磅礴而郁积”的革命思潮,并逐渐战胜其他政治流派,使革命成为清末社会思潮的主流。报刊所构建的革命浪潮推动各地革命运动不断爆发,汇聚成难以阻挡的革命洪流,最终得以推翻帝制,建立民国。

一、清末报刊与各种社会思潮的涌现

中国最迟自唐代就出现了邸报,但作为政府公报只有各级官员能够阅读,内容也多为皇帝谕旨、大臣奏章等官方信息。与近代报刊不同,邸报是一种政府发布的自上而下的公告性新闻,下达对象为各级官员,故普通民众难以获得阅读途径。清中后期伴随西方传教士的到来,现代化的报刊也开始传入中国,教会报刊以传教为目的,内容多为介绍宗教信仰,附加部分时事新闻,阅读对象由官员扩大至普通知识阶层。此时中国颇具前瞻眼光的早期维新派已意识到这一新式大众传媒所蕴含的力量,郑观应在《盛世危言》中提到:“自有日报,足不逾户庭而周知天下之事,一旦假我斧柯,不致毫无把握,此有功于学业也。其余有益于国计、民情、边防﹑商务者,更仆数之未易也。”(1)将报纸作为培养人才,了解国内外信息的重要工具。但在甲午战败前,清政府一直禁止民间开设报馆,所以早期维新派并未能在境内办报宣传其思想。

甲午战败后,朝野震动,呼吁政治维新的声浪愈加高涨。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维新派意识到报刊是知识分子与清政府和民众交流的桥梁,先后创办了《万国公报》(后改名为《中外纪闻》)《时务报》《国闻报》《湘报》等报刊来宣传维新思想,一时变法自强成为社会潮流。梁启超直言“有助耳目、喉舌之用,而起天下之废疾者,则报馆之为也”,“阅报愈多者,其人愈智;报馆愈多者,其国愈强。曰:‘惟通之故。’”(2)将报刊视为国家沟通上下,与外交流的耳目与喉舌,甚至意识到民众阅报程度与国家发展息息相关。为使政府与民众了解维新理论,维新人士在其创办的刊物上大篇幅介绍维新思想。梁启超在《时务报》第一期就提到“《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言治旧国必用新法也”(3)。用《诗经》中西周统治者的自述来印证旧国维新改革的必要性。其后他连续刊载《论不变法之害》《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学校总论》《论科举》《论学会》《论师范》《论女学》《论幼学》《学校余论》《论译书》等续篇,着重在教育方面提出改良建议,内容大致为提议政府仿效西方国家设立大学,实行职业教育,改革科举,并重视女学、师范学、幼学、翻译学等教育行业的规范性,尚未触及政治制度改革。虽然梁启超也提到“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而一切要其大成,在变官制。”(4)即改革的根本在于改变政治制度,但并未对此进行深入阐释。 《时务报》在出版初期得到了开明官员的认可和帮助,岳麓书院院长王益梧订购《时务报》供学生阅读,保定太守陈启泰向直隶分发《时务报》,湖广总督张之洞甚至认为该报“有裨时政,有裨学术,为留心经世者必不可少之编”,下令湖北全省各衙门订购《时务报》。在开明官员的推动下,维新思想在官吏与士人中愈加普及。之后梁启超锋芒毕露,先后写成《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二文。《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认为中国衰败原因在于“自秦迄明,垂二千年,法禁则日密,政教则日夷,君权则日尊,国威则日损”,直指中国二千年的封建帝制禁锢了中国发展。《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认为现在已经是民政之世,“既有民政,而旋复退而为君政,此于公理不顺”。更有其他维新志士投稿声援,如赵而霦《开议院论》一文指出,“中国名分素严而政治仍多隔阂,若不急开议院,则上下之情不通,即门户之见不化,又安望有富强之一日耶”(5),故开设议院迫在眉睫。《时务报》在倡言政治改革后就为开明官员所不容,张之洞甚至禁止《时务报》在两湖地区发售,但舆论之力已不可阻挡,该报发行一年后销量破万,时人称“此报名贵已极,读书人无不喜阅”(6)。可见《时务报》十分受士人群体青睐。

此外,《国闻报》与《湘报》等维新报刊虽不如《时务报》销量之巨,但也进一步完善了维新理论,推动维新思潮达到巅峰。《国闻报》刊发的《原强》一文提到:“达尔文曰:‘物各竞存,最宜者立’,动植如是,政教亦如是……是以今日要政统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7)该文向国人介绍了《物种起源》与生物进化论观点,以此佐证政教改革的必要性与紧迫性。严复还在与《国闻报》相辅而出的《国闻汇编》上连续译载赫胥黎的《天演论》,以生物进化论为理论武器,力证落后国家只有进化,即实行政治改革才能在国际上生存。《天演论》对当时社会影响极大,既打破了神造人论,又从科学角度揭露中国面对民族危机进行改革的必要性。官宦子弟孙宝瑄读之“为之掩卷动色曰:诚如斯言,大地之上,我黄种及黑种、红种其危哉”(8)。鲁迅在回忆录中也写到:“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9)可见《天演论》对社会新派、旧派都产生了直击心灵的冲击。《湘报》的《开诚篇》提到:“今夫吾之所以不能不新而不忍不新者”,“其意不过止于存中国保教种,勿使数千年神圣之区一旦殄灭以澌,尽蹈波兰印度阿非之覆辙而已。”(10)文章借波兰、印度、非洲被殖民瓜分的历史警告政府与民众变法的紧迫性。《辨惑》一文指出:“夫国者非一人之国,君者非一人之君,吾能使吾君公权于国,公国于天,赫然如俄之大彼得、日本之睦仁尽变祖宗之成法,与天下更始,则吾虽犯天下之不韪,负天下之恶名,粉骨葬身所忻慕焉。”(11)以俄国彼得沙皇、日本明治天皇实行改革后国家发展迅速为例,说明实行改革对国家、人民的益处,并强调国家并非君主一人之国家,将权力与国民共享才是改革方向,最后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韪,粉骨葬身也要变革,可以看出维新者的决心。

《时务报》与《国闻报》《湘报》等维新刊物彼此相互呼应,形成规模宏大的宣传阵容。在近代报刊传入中国后,维新人士认识到报刊传媒具有传播速度快、范围广的特点,开创了“政治家办报”的先河,创办了一大批鼓吹维新变法的刊物,促进维新思想在官员与士人群体中进一步传播。在宣传过程中,维新思想也愈加系统完善,为维新变法的实施构建了理论基础。

除维新思潮外,此时社会上还兴起了两个较为显著的社会思潮,即实业救国思潮与教育救国思潮。实业救国思潮可以追溯至洋务运动时期,面对西方列强的入侵与各地爆发的农民起义,统治阶级不得不“师夷长技以制夷”,建立了许多军用、民用企业。甲午海战惨败后,部分官员与社会企业家认为中国败于日本的原因是中国工商业不发达,要发展就必须兴实业,代表人物为张謇。1895年张謇在《代鄂督条陈立国自强疏》中提到:“世人皆言外洋以商务立国,此皮毛之论也,不知外洋富民强国之本实在于工。讲格致,通化学,用机器,精制造,化粗为精,化少为多,化贱为贵,而后商贾有懋迁之资,有倍蓰之利。”(12)他认为仅靠商务难以兴国,国家应先发展机械工业,而后商业才能发展,这是中国早期实业救国论的发端。1897年4月《湘学新报》于湖南长沙创刊,专设“商学”版面,提出“欲保教以存其民,商其首务”的口号,这是实业理论首次在报刊上获专栏出版。1898年9月《工商学报》在上海创刊,作为中国第一份工商业专报,该报在出版宣言中提出:“以振兴商业、收回利权为宗旨,首详中国商政,及各种工艺商务情形,凡各省物业,出产丰歉,制造盛衰,销数旺淡,出口多寡,均应详细采访,按期登录。”(13)工商业专门类报刊的出版使大众更加了解工商之学和实业救国理论,为当时兴起的实业运动提供了舆论支持。除构建实业理论,实业家还致力于“设厂自救”运动,张謇于1895年筹办大生纱厂,兢兢业业将其经营成著名民族企业,在《承办通州大生纱厂节略》一文中梳理了其承办大生纱厂的经过与盈利情况,强调企业要“昭信义而广招徕集股筹款”,“顺应一隅之利源”。主张兴办实业需要切合本地资源与需要,并广募地方资金入股,是实业救国思潮早期指导思想,其本质是要求发展资本主义经济以强国。以张謇、严复为代表的实业理论家寄希望于清政府能主动发展实业,并没有意识到落后的清政府难以采用先进的生产技术,但实业救国思潮从理论上为之后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发展提供了指导。

教育救国思潮源于儒家重视教育的文化传统,《礼记》载“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14)。将教育与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当中国遭遇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国家面临被殖民瓜分的危险时,大众自然会将目光转移到儒家传统文化上,希冀从中获得破除危机的办法,教育救国自然成为时代潮流。洋务运动以“中体西用”为指导思想,效仿西方兴建了大批新式教育学校,着力培养掌握新技能、新文化的人才。早期维新思想家郑观应提出:“教育为立国之本,国运之兴衰系之,国步之消长视之。”(15)张之洞在《劝学篇》也强调:“窃惟古来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16)他们都将教育作为救国的重要途径,可见在维新运动发起前,教育救国思潮已然萌发。伴随民族危机的加深与维新思想的传播,教育救国论也迎来了新高潮。1895年5月,康有为在《上清帝第二书》中指出:“尝考泰西之所富强,不在炮械军兵,而在穷理劝学”,“夫才智之民多则国强,才智之士少则国弱……夫教养之事,皆由国政。”(17)与其师相同,梁启超也强调教育的重要性,提出“自强于今日,以开民智为第一义”(18),并在《变法通议》中构建出女学、师范学、幼学、大学等教育改革方案。1897年12月《蒙学报》于上海创刊,作为中国最早的启蒙教育专报,其宗旨为“导以圣经贤传之成规,与夫东西各国便益之新法”(19)。相关栏目有启蒙类辑中文识字注音法,算学类辑加减乘除浅理,翻译类辑西书东报选译,史事类辑中史论略、中西故事图说,舆地类辑中国地志详说等,囊括古今中外基本知识。《蒙学报》的出版标志着教育救国思潮达到了新高峰,人们愈加重视教育的现代性与实用性。

在战败带来的民族危机与报刊带来的舆论压力下,光绪帝召见康、梁等人,于1898年6月11日颁布了“明定国是”诏书,正式开始维新变法。此时社会思潮的领导权已经由政府下移到在野政治家,报刊舆论开始推动政治时局的发展。百日维新期间,光绪帝下令准许民间自由开设报馆,以行政命令赋予了民间报刊合法性,各种救国思潮愈加高涨。但激进的变法严重损害了以慈禧为首的实权派的利益,于是仅在光绪帝宣布实行变法的103天后,慈禧发动政变,软禁光绪帝,驱逐并杀害维新人士,除京师大学堂外,全部新政均被废除,民间所办报刊也大多被查封,变法宣告失败。但此时“一刀切”的行政命令已难以禁锢舆论,以康有为、梁启超为首的维新派流亡海外,以澳门《知新报》与日本《清议报》为舆论阵地,继续宣传维新思想。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爆发后,清政府被迫下诏,宣布实行新政,但此时革命思潮已然萌发,君主立宪不再是救国志士唯一的选择。

可以说,清末兴起的维新救国思潮、教育救国思潮、实业救国思潮都是有识之士面对民族危机选择的救亡图存之法,并借助于近代新式报刊这一载体,将他们各种各样的思想主张广泛传播,但维新运动的失败使这些救国方案都难以实现,取而代之的是主张推翻清政府,实行民主立宪的革命思潮。

二、革命报刊与革命思想的传播

革命思潮从萌发到兴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最先觉醒革命意识的社会先驱是革命思潮的引领者。资产阶级革命先驱、中华民国之父孙中山在回忆革命历程时提到:“予自乙酉中法战败之年(1885),始决倾覆清廷。”(20)另一革命旗手陈少白也提及此时孙中山“平时常常谈起洪秀全,称为反清第一英雄”(21)。可见孙中山革命意识觉醒的时间十分早,但中法战争后的孙中山只是单纯反对异族政权,主张汉人当政,甚至以洪秀全自诩,尚未脱离传统民族革命窠臼,还不具备资产阶级革命思想。

1894年孙中山于美国檀香山创建了中国第一个民主革命团体——兴中会,次年又在香港建立兴中会总部,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国,创立合众政府”为誓愿。“创立合众政府”即效仿美国建立资产阶级联邦政府,所以可以肯定的是在兴中会建立前,孙中山就具有了资产阶级政治革命思想,不再局限于反对异族政府,而是要推翻封建制度。其后孙中山策划发动广州起义与惠州起义,但都以失败告终。当时舆论未开,革命思想尚未广泛传播,故这两次起义都未能得到民众的支持和理解,孙中山自己也称:“当初次之失败也,举国舆论莫不目予辈为乱臣贼子大逆不道,咒诅谩骂之声不绝于耳。”(22)但革命派很快意识到引导舆论的重要性,香港兴中会章程就把“设报馆以开风气”列为“本会拟办之事”。1900年,陈少白在孙中山支持下在香港创办了中国第一份革命报刊《中国日报》,“初以不审英人对华政策所在,一时未敢公然高唱革命排满之说。半载后措辞始渐激烈,乃惹起中外人士之注意”(23),之后革命逐渐成为新闻舆论主题。同年11月郑贯一、冯自由和冯斯栾于日本东京创办《开智录》,在《开智会缘起》一文中提到:“自戊戌以后,新闻报馆,飘零殆尽,加以本年之暴力禁压,而报馆之巍然独存者,益不堪数矣。民贼之辈,竟欲以强力压塞民口,败坏国民发言之权,而夺其幸福,使自由之钟不能高鸣,良堪痛叹!”(24)舆论矛头直指清政府,并称其为“民贼”,示意读者要获得发言之权、自由之钟就要反抗民贼的压迫。12月,留日学生戢翼翚、杨廷栋等创办《译书汇编》,专门翻译西方民主宪政理论,连续译载孟德斯鸠《万法精理》、斯宾塞尔《政治哲学》、卢梭《民约论》等经典理论,为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进一步传播提供了条件。

1901年,清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其中禁止人民参与反帝运动一项彻底暴露了清政府已经沦为列强在华统治工具,亡国灭种危机空前严重,革命思潮也愈加高涨。5月,东京留学生创办《国民报》,以“唤起国民之精神,讲求国民之义务”为宗旨,在第四期刊登了章太炎的《正仇满论》,直言满清政府“制汉不足,亡汉有余”,“处于今日,非推翻清朝政府不可,非革命不可”(25),公开吹响了反清革命的号角。就连此前身为维新旗手的梁启超在这一时期也是“别办《新民丛报》……报中论调,日趋激烈。壬寅秋间,同时复办一《新小说报》,专欲鼓吹革命。鄙人感情之昂,以彼时为最矣”(26)。梁启超在1902年4月寄给康有为的信中直言:“今日民族主义最发达之时代,非有此精神,决不能立国,弟子誓焦舌秃笔以倡之,决不能弃去者也。而所以唤起民族精神者,势不得不攻满洲。日本以讨幕为最适宜之主义,中国以讨满为最适宜之主义。”(27)一时间革命思潮风起云涌,知识阶层更加了解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理论。

1903年俄国毁约,拒绝撤出驻扎在东北的俄军,企图侵占我国东北,引起中国人民强烈反对,在日留学生与上海学生都成立了拒俄义勇军,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拒俄运动,但清政府获悉后下令解散学生军,激起学生愤怒,革命呼声鼎沸。留日学生连续创办《湖北学生界》《江苏》《浙江潮》等报刊宣传革命,革命阵营日益壮大。除报刊外,革命书籍则以陈天华的《猛回头》《警世钟》二书最为著名,书中高呼清政府已是洋人朝廷,号召民众奋起反抗,“满人若是帮助洋人杀我们,便先把满人杀尽;那些贼官若是帮助洋人杀我们,便先把贼官杀尽”(28)。将革命标枪投向帝国主义与封建制度,以朴实易懂又直击人心的文字震醒尚在睡梦中的人民。除日本外,南洋《图南日报》、美国《檀山新报》《大同日报》等革命报刊也相继创刊,南洋、美洲革命思潮激荡。境外革命风潮很快传回国内,许多新式学堂学子通过各种途径得以阅读境外革命书刊。朱峙三在日记中记载自己在1903年连日阅读《新广东》《浙江潮》《江苏》等报刊,认为这些刊物“倡言革命排满,并无忌讳,印刷精良醒目。夜间看看,尤为有味”,读之“心目开朗,有时会令人流涕,令人愤怒不可止”,“起排满之念,真欲为汉人复仇也”(29),之后便致力于革命宣传,成为革命阵营一员战将。受海外高涨的革命思潮影响,国内也掀起革命舆论动员。上海《苏报》聘请章士钊为主笔后文风为之一变,大造革命舆论,一个多月内,先后发表了《哀哉无国之民》《客民篇》《驳革命驳议》等十余篇具有强烈民主革命色彩的评论,并在新书推荐栏目中大力称赞邹容所著《革命军》:“其宗旨专在驱除满族,光复中国。笔极犀利,文极沉痛,稍有种族思想者,读之当无不拔剑起舞,发冲肩竖。若能以此书普及四万万人之脑海,中国当兴也勃焉,是所望于读《革命军》者。”(30)将《革命军》视为拯救中国的利器。之后又刊登章太炎《〈革命军〉序》,批驳康有为《答南北美洲诸华商论中国止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一文,直言:“改制同族,谓之革命;驱除异族,谓之光复。今中国既已灭亡于逆胡,所当谋者光复也,非革命云尔。容之署斯名何哉?谅以其所规划,不仅驱除异族而已。”(31)认为推翻满清统治应该以光复命名,但邹容以革命军为书名意为不仅要推翻清政府,还要建立资产阶级民主政权。大量革命政论文的刊载使《苏报》成为这一时期国内最鲜明的革命旗帜,遂引起了清政府恐慌,于是炮制了震惊中外的“《苏报》案”,查封《苏报》报馆并逮捕了章太炎与邹容,但难以遏制日益高涨的革命思潮。据冯自由记载,《苏报》被查封后,“革命思潮益风起云涌,长江沿岸各省之志士及已解散之爱国公学学生,仍多散放宣传小册子及日本出版之各种报刊,为《苏报》之代”(32)。之后革命人士又创办了《国民日日报》《警钟日报》《童子世界》《二十世纪大舞台》等新一批革命报刊,继续宣传革命思想。这一时期统一的革命政党尚未成立,革命报刊多为留学生或文人自发创办,组织性不强,尤其日本留学生所办刊物省际观念极强,缺乏统一性,并且三民主义还未系统形成,革命理论尚不完善。

1905年8月20日,中国第一个资产阶级革命政党——同盟会于日本东京成立,定机关报为《民报》。同盟会的成立聚合了分散的革命势力,《民报》的创刊统一了革命舆论力量,掀起革命党人大规模创刊热潮。孙中山在《民报》发刊词中提到“余维欧美之进化,凡以三大主义:曰民族,曰民权,曰民生”,第一次公开向读者介绍了三民主义。“今者中国以千年专制之毒而不解,异种残之,外邦逼之,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殆不可以须臾缓。而民生主义,欧美所虑积重难返者,中国独受病未深,而去之易”,故要“举政治革命、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33)。以发刊词形式将革命党的理论、宗旨浅显直白地告知读者,满清压迫、列强入侵应兴民族主义以制之,专制之毒应以民权主义以解之,贫富差距要用民生主义以平之,革命党的使命就是领导人民同时完成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资产阶级革命理论正式形成。之后胡汉民发表的《〈民报〉之六大主义》一文对革命报刊宗旨与革命理论做了进一步解释:“革命报之作,所以使人知革命也。盖革命有秘密之举动,而革命之主义则无当秘密者,非惟不当秘密而已,直当普通之于社会,以斟灌其心理而造成舆论。”(34)明确革命报刊的宗旨在于灌输革命主义以引导舆论。并将革命党目标总结为六点:倾覆现今之恶劣政府;建设共和政体;土地国有;维持世界真正之平和;主张中国、日本两国之国民的联合;要求世界列国赞成中国革新之事业。前三个目标分别对应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后三个目标则侧重缓解列强入侵压力,此后革命报刊大多以三民主义为指导思想。同时,革命党宣传对象也更加明确,认为“惟有使中等社会皆知革命主义,渐普及下等社会”,然后“一夫发难,万众响应”(35),将革命理论主要宣传对象确定为社会中等阶层。为突破清政府的邮递封控,让国内大众得以阅读《民报》,革命党人连接同盟会各地分支机构、外围组织与个人,以此为报刊传递点,秘密分送到军、学、商、绅各界。《民报》销量极高,多次再版。新文化运动旗手高一涵在读中学时接触到《民报》,认为“自有杂志以来没有像《民报》这样脍炙人口、激动人心的”。读了《民报》后,“认识到国家不强是‘政府恶劣’,而不是‘国民恶劣’,应该建立共和”(36)。革命志士潘慎明也发现武昌军人时常一起阅读《民报》,所以革命思想才能渗透于新军之中,武昌起义后才能一呼百应。甚至在清王室中也有人受到《民报》影响,肃亲王善耆后来回忆说:“我生平最爱读《民报》,出一期我读一期,我当时说过《天讨》所插的画,我说民党内有如此的人才,可以言革命矣。”(37)可见《民报》对社会各界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同盟会成立后革命报刊数量大大增加,辐射范围变广。除《民报》外,革命党人还在南洋创办了《中兴日报》《星洲晨报》《槟城日报》《光华日报》《泗滨日报》等报刊,在美洲创办了《民生日报》《美洲少年》等报刊,在欧洲创办了《新世纪》,在国内创办了《神州日报》《民呼日报》《民吁日报》《民立报》等报刊。受到革命宣传影响以及对清政府统治失望,一些通俗报刊和维新报刊也开始鼓吹革命,甚至部分报刊直接转为革命报刊,例如马来西亚的《槟城新报》、印度尼西亚的《华铎报》、缅甸的《仰光日报》以及国内的《天铎报》《岭东日报》等,革命已然成为社会主流思潮。

三、革命思潮与维新思潮的交锋

革命报刊自创刊始就天然背负着与清政府和维新派论战的使命,但因清政府所设官报与革命报刊几乎没有交锋,而其他社会思潮与革命思潮并不相违,所以革命报刊主要论战对象就是维新报刊。革命报刊与维新报刊的论战主要有四场:1903年《中国日报》与《岭海报》的论战,战场主要在广州与香港;1903年《檀山新报》与《新中国报》的论战,战场在美洲;1905年至1908年《民报》与《新民丛报》的交锋,战场主要集中于日本;1907年至1910年《中兴日报》与《南洋总汇新报》的论战,战场为南洋。

《中国日报》与《岭海报》的论战是革命报刊与维新报刊爆发的第一次有影响力的论战。据冯自由《革命逸史》记载,在广州起义因消息泄露而失败后,“《岭海报》著论排斥革命排满,指为大逆不道,香港《中国日报》驳之,双方笔战逾月”,“是为革命扶满两派报纸笔战之第一次”。(38)《岭海报》主笔为维新派胡衍鹗,《中国日报》主笔为革命派著名宣传家陈诗仲、黄世仲。因这两份报刊未能完整传世,此次论战具体内容尚不可查,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次论战加速了革命派与维新派的分化。

《檀山新报》前身为檀香山一份商业报纸《隆记报》,孙中山到达檀香山后劝说该报的编译人员加入兴中会,接受革命思想。《隆记报》由商业报刊变为兴中会在美洲的舆论机关与联络点。1903年孙中山对该报人员进行改组,以兴中会会员许直臣、张泽黎担任主笔,将报名变更为《檀山新报》,并与檀香山保皇会机关报《新中国报》展开论战。1903年12月,孙中山亲自撰写《敬告同乡书》反驳《新中国报》所谓保皇、革命“名异而实同”的说法,直言“革命者志在扑满而兴汉,保皇者志在扶满而臣清”,所以“革命、保皇二事决分两途,如黑白之不能混淆,如东西之不能异位”。同月,《新中国报》主笔陈仪侃登《敬告保皇会同志书》回应《檀山新报》的批驳,认为中国爆发革命会招致列强瓜分,且“中国今民智为萌芽时代”不适合革命,并指责革命派“有建设者谓之有意识之破坏,无建设者谓之无意识之破坏,彼等是否建设,吾不敢知”,最后总结君主立宪为共和之必经时代,重申中国不能以革命立国。1904年1月,孙中山发表《驳保皇报书》一文,对《敬告保皇会同志书》予以逐条驳斥。首先针对保皇党“革命招致瓜分论”,孙中山指出中国被列强瓜分原因为“政府无振作,人民不奋发”,清廷已是残腐之政府,要拯救中国只能依靠人民发奋,“大举革命,一起而倒此残腐将死之满清政府,则列强方欲敬我之不暇,尚何有窥伺瓜分之事哉”。接着反驳革命是“无意识之破坏论”,孙中山强调革命有明确目的,即建立民主政体,并非“无意识之破坏”。文章最后驳斥了保皇党二次革命论,“今彼以君主立宪为过渡之时代,以民主立宪为最终之结果,是要行二次之破坏,而始得至于民主之域也”,但革命成功后,“既有力以破坏之,则君主民主随我所择。”(39)表明了革命派的政治愿景,即合民族革命与政治革命二者为一,一举推翻封建制度,建立民主宪政。1907年《檀山新报》改名为《民生日报》,后又改名为《自由新报》,一直坚持与维新派论战,“由丁未至辛亥之四五年间,几无日不与保皇党之《新中国报》笔战”(40)。此次论战持续时间长,影响大,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美洲华侨主流政治倾向。1900年,梁启超曾到达美洲拉拢当地兴中会成员,号称革命、维新殊途同归,导致兴中会很多成员投于保皇会门下,革命组织一度瘫痪。孙中山知道后,“急移书劝阻,则兴中会员多已中毒无能为矣”。但在论战后,美洲华侨更明确革命、维新的区别,选择支持革命者不可胜数,“夏威夷各岛侨胞自有此报鼓吹革命,耳目为之一新”,“美洲华侨革命思潮之激荡”(41),美洲华侨自此成为革命中坚力量。

《民报》与《新民丛报》之间爆发的论战影响最为深远。梁启超自1903年北美之行看到共和制度的理想模板——美国,其境内仍存在政治权力不平等与财富分配不平等后,加之其师康有为、其友黄遵宪一直向他灌输革命会导致国家分裂的思想,于是放弃革命理念,转回宣传君主立宪,“自癸卯甲辰以后之《新民丛报》专言政治革命,不复言种族革命,质言之,则对于国体主维持现状,对于政体则悬一理想,以求必达也”(42)。回归保皇阵营的梁启超以《新民丛报》为舆论阵地,连续发文批判革命党与革命思想,尤以《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与《答飞生》二文为利器。《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总结了中国历史上爆发的所有革命运动,认为“旧政府既倒以后其乱亡之时日更长于未倒以前”,并且“中国革命蒙革命之害者动百数十岁,而食其利者,不得一二年,故一度革命而所积累已得之文明与之俱亡”(43)。先是混淆王朝战争、农民起义与资产阶级革命三者的概念,后又渲染战争带来的破坏,劝说民众勿要支持革命,以此打击革命势力。《答飞生》回应《浙江潮》第8期发表的署名为“飞生”的《近时二大学说之评论》一文,批驳学界运动于国家建设无益,认为“今日欲改造我国家终不得不于民智民德民力三者有所培养,苟非尔者,非建设不可期,即破坏亦不可得也。而偏持鼓气主义,其结果也则往往于养成智德力三者之事业无端而生出许多魔障”(44),将革命思潮归结为鼓气主义,认为其会破坏“新民”培养,呼吁学生相信政府,加入立宪运动。针对《新民丛报》对革命运动的指责,《民报》必须予以回应。《民报》第1期就刊登朱执信《论满洲虽欲立宪而不能》与陈天华《论中国宜改创民主政体》二文,前文明确“能立宪者惟我汉人,而汉人能革命始能为立宪,则欲以立宪对抗于革命者可以废而返矣”(45),后文认为“近世言政治比较者,自非有国拘流梏之见存,则莫不曰‘共和善’”,“欲救中国唯有兴民权改民主……最初之手段则革命也”(46)。主张以革命手段建立共和制度。梁启超还在《新民丛报》第75期撰文驳斥陈天华,认为中国国民尚无共和国民之能力,应先以开明专制培养国民之资格,高呼“欲为种族革命者宜主专制而勿主共和。欲为政治革命者宜以要求而勿以暴动”(47)。之后《民报》又在第2期与第3期先后刊登《论支那立宪必先以革命》《希望满洲立宪者盍听诸》二文,重申中国欲行立宪必经革命,乞求清政府实行立宪是不可能的,双方战火一触即发。《民报》在第3期以号外形式公布了《〈民报〉与〈新民丛报〉辩驳之纲领》,正式打响两派之间的论战。《〈民报〉与〈新民丛报〉辩驳之纲领》一开始便宣告:“本报以为中国存亡诚一大问题,然使如《新民丛报》所云,则可以立亡中国。故自第四期以下,分类辩驳,期与我国民解决此大问题。”(48)《民报》以区别其与《新民丛报》差异为名,实则表明革命与维新两派的不同,与君主立宪划清界限,并将此次思想论战上升至国家存亡的高度,自然引起社会高度关注。

《民报》第4期刊登《驳〈新民丛报〉最近之非革命论》一文反驳《新民丛报》鼓吹的“开明专制论”,指出“开明专制论”立论依据——波伦哈克的“君主即为国家”和“国民为统治之客体”说为伪命题,认为“国民及其个人皆非统治权之目的物,盖国民非奴隶,乃人格者,为权利义务之主体……国民全体为国家之最高总揽机关”(49)。因此共和国不需要虚君作为国家首领,国民即是国家,所以梁启超的中国只可行开明专制,不可行共和的理论也不攻自破。对此,梁启超很快作出回复,《答某报第四号对于本报之驳论》一文避革命党锋芒,专门针对共和国民之资格问题提出质疑,认为“今日中国国民未有能为共和国民之资格,共和立宪制调和利益冲突甚难,今日中国当以开明专制为立宪之预备”(50)。梁文并未否认中国可行共和制,只是认为中国国民程度不够,于是在学理上落于下风。革命派乘胜追击,连刊《希望满洲立宪者盍听诸(续)》《社会革命与政治革命并行》二文,批判梁启超“革命破坏论”和“民智未开论”,指出革命党欲举民族革命、政治革命、社会革命于一役,是以革命促进国民开智、国家发展。之后梁启超撰《暴动与外国干涉》一文,提出鼓吹革命会导致列强干涉并瓜分中国,“然则今日昌言起革命军者,其结果小之则自取灭亡,大之则灭亡中国,无损于满洲人之毫末,而徒予外国人以莫大之机会”(51)。此文一出, 立即引起革命志士辩驳。 《民报》于次期刊登胡汉民《排外与国际法》一文,历数外国列强在中国的特权与势力范围,指出中国已经属于半主权国,早已被列强瓜分,而这一切都源于清政府的腐败无能,只有通过革命才根除列强对中国的非法干涉。接着《民报》又登一篇来稿,《革命军与战时国际法(并驳〈新民丛报〉论暴动与外国干涉)》从国际法出发批驳梁文,指出国际法学者认为“夫邦国各有其独立权,故能自处理其政务而不受他国之干涉”,只有在“他国对己国苟有扰乱己国之秩序,妨害己国之主权者,则为防御己国之危难而干涉之当也”。(52)所以革命并非如梁启超所言一定会引起列强干涉,革命军行政治革命并非无秩序之暴动,只要不伤害外国人生命财产,列强就不会出兵干预。汪精卫《驳革命可以生内乱说》一文更是从革命军宗旨出发,解释革命不会使国家产生内乱,“一曰我所欲破坏之目的物诚不适宜于社会者,二曰我所欲建设之目的物诚适宜于社会者”(53)。即革命者所破坏的都是社会上落后的现象,如种族压迫、封建帝制、贫富差距等,反对革命者为社会落后事物的捍卫人,革命者为多数国民利益将其革去,自然得到国民支持,故不会产生内乱。论战前期双方主要聚焦于中国是否能够实行民族革命与政治革命,维新派既无法反驳中国可以通过革命实行民主宪政,而清政府所谓的君主立宪又迟迟不见实施,所以自然在论战中处于败势。梁启超也不得不承认“革命党何以生,生于政治腐败”,“革命党之举动可以亡中国者也,现政府之举动尤其可以亡中国者也”,“故革命思想不期而隐涌于多数人之脑际,有导之者,则横决而出焉”。(54)

论战后期双方焦点主要围绕是否实行社会革命。《新民丛报》于第86期和90期分别刊载《杂答某报》与《驳某报之土地国有论》二文,对革命党所主张的社会革命提出质疑。《杂答某报》提出欧洲贫富差距大是17—18世纪兴起的资产阶级革命造成的,而中国尚未经历资产阶级革命,自然可以吸取经验以避之,没有必要实行社会革命,认为社会革命是革命党“用以博一般下等社会之同情”,所以过度夸大了贫富矛盾。《驳某报之土地国有论》从财政、经济、社会问题三方面论述中国不可实行土地国有。梁启超认为实行土地国有,收取单一土地税难以满足国家财政支出,且地价难以衡量,是为财政问题;土地国有会造成民众惰性,不利于经济发展,是为经济问题;土地国有难以抵挡土地私有制的发展,无法抑制土地兼并,不利于社会问题之解决。《民报》以《土地国有与财政(再驳〈新民丛报〉之非难土地国有政策)》《斥〈新民丛报〉驳土地国有之谬》二文予以回应。前文整理了中国地租、田赋数额,以数据证明中国实行单一土地税的可行性。后文解释了单一土地税的依据,“凡财产中土地实为一之富源,生存收入之财产,独土地惟然耳”,土地是创造一切价值的基础,“课税于种种物件,非徒无益,且又扰民”,认为直接向地主征收地税是最根本均衡贫富差距的方法。之后梁启超未再作出回应,1907年11月梁启超因忙碌于政闻社与立宪事宜,无力再与革党论战,宣布《新民丛报》停刊,此次论战以革命党大获全胜告终。《新民丛报》停刊后,《民报》还与其他维新报刊有过论战,如在18期刊载了《〈大同报〉满汉问题驳论》,提出满汉矛盾在于满清压制汉族,在于八旗制度,而《大同报》无视政府压迫,而责怪国民“有种族界限”,是十分荒谬的。

《民报》与《新民丛报》的论战主题主要为:要不要实行民族革命;要不要实行政治革命;要不要实行社会革命。双方聚焦于此三点进行了深入而系统的辩论。经过论战,双方的政治理念都得到了进一步传播,而革命思潮以压倒性优势战胜了维新思潮,民主共和观念深入人心。留日学生黄尊三在初读《民报》后,觉其“鼓吹革命,提倡民族主义,文字颇佳,说理亦透,价值在《新民丛报》之上”(55),后舍弃改良主义,加入同盟会。像黄尊三这样舍维新投革命的人有很多,田桐提到“自甲辰以至丙午,其间之由恶迁良,出保皇党以入革命党者,不可以千数计”(56)。(见之《大同日报》之声明退会之广告,祈阅者诸公自查之)此处《大同日报》应为创刊于东京的维新报刊《大同报》,《民报》与《大同报》同在东京,虽立场不同,但消息相通,田桐敢登之于报刊,应是确有其事。就连梁启超也承认:“革党现在东京占极大之势力,万余学生从之者过半。前此预备立宪诏下其机稍息。及改革官制有名无实,其势益张,近且举国若狂矣。东京各省人皆有,彼播种于此间,而蔓延于内地,真腹心之大患,万不能轻视者也。”(57)孙中山在民国建立后也回顾道:“同盟会成立未久,发刊《民报》,鼓吹三民主义,遂使革命思潮弥漫全国,自有杂志以来,可谓成功最著者。”(58)可见论战之后,国内外革命思潮更加汹涌。

革命派与维新派进行的最后一次大规模的论战发生在1907年至1910年的南洋,为《中兴日报》与《南洋总汇新报》的论战。《南洋总汇报》初为革命报刊,但因股东中分为支持维新与支持革命两派,所以产生分裂,1906年维新派股东通过抽签取得了报刊经办权,《南洋总汇报》就此改旗易帜成为维新派刊物,导致“革命喉舌缄默者一载有余”。之后南洋革命党人为夺回舆论阵地新创《中兴日报》与其抗衡。《中兴日报》创刊于1907年8月20日,但其与《南洋总汇报》之间的论战却是在大半年后才正式开始。1908年6月《南洋总汇报》刊登《立宪为今日救国之唯一手段》一文,论述暴动革命对中国的破坏与立宪对中国的建设。《中兴日报》马上针对这篇文章向《南洋总汇报》下了一封战书,要其回答五大问题:“一、立宪与革命两问题与一国人民性格及心理有何关系;二、今日之中国,与各国当日立宪之时代及人心,果有无同异之点;三、立宪事业,抑由于政府及二三儒者所愿意而成立乎,抑亦由于一般国民心理之趋向而成立乎;四、今日汉人与满人组织立宪政体,必经如何手续而始得成功;五、立宪之后汉人得居如何地位,得享如何权利。”(59)实质上是要维新派回答如何保证政府实行立宪。面对革命派的邀战,《南洋总汇报》并未立刻作出回应。1908年6月29日,《南洋总汇报》更名为《南洋总汇新报》,并于同日刊登徐勤《论革命必不能行于今日》一文,重申革命破坏论,并言:“孙某为日本所逐,穷无所归,窜匿南洋,藉某机关报肆其诪张为幻、招摇撞骗之伎俩,以欺我华侨。”(60)此处某机关报显然为《中兴日报》,是对其邀战作出正式回应,两报论战自此爆发。

双方主要论题为中国应行君主立宪还是民主立宪。《南洋总汇新报》于该年8月刊登《论国会之趋势》一文,提出:“国会者富强之基础也,治安之本原也,国会立则宪政可成,宪政成则百废俱举”,“国会之成立,可以转弱为强,由贫致富,拨乱反治,举危措安”。(61)将设立国会视为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妙药。这种“国会万能论”很快遭到《中兴日报》批驳,《驳〈总汇报〉论国会之趋势》一文认为国会并不能解决民族问题、政治问题、社会问题,只是保皇派“狂呼开国会之有益与反对者之为害而已”。《要求开国会者宜有最后之武力》一文指出,保皇党并无武力要求清政府开国会,仅是靠乞求,这样清政府一定不会放实权于国会。之后《南洋总汇新报》登《论今日时局止可立宪救国万无革命之理》一文以表明其核心政治观点,即“今日时局乃救亡之时局”,因此只能通过自上而下的君主立宪以救国,而非自下而上的革命以乱国。而此时慈禧下令解散梁启超组织发起的政闻社,且革去成员陈景仁的官职。《中兴日报》立即发《陈景仁之革职及政闻社之解散与立宪之前途》,揭露清政府假立宪的实质,指出清政府解散支持立宪的政闻社,并将其成员革职,可见清廷并无立宪之真心,立宪一事“必无成事之一日”。自然要依靠革命运动推翻清政府,实行民主立宪。《中兴日报》论据充实,文章极具感染力,加之清政府一直拖延立宪进程,加剧了民众对君主立宪的怀疑,许多南洋华侨选择加入革命阵营,南洋甚至一度成为“革命策源地”。

清末,革命派与维新派都借助报刊来宣传本党思想,论战使双方政治理念都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推动维新派与革命派在政治上、思想上彻底划清界限。革命报刊在论战中以压倒性优势战胜维新报刊促使革命思想更加深入人心,为之后一系列武装起义的发动,提供了舆论准备和思想基础。

四、结语

近代报刊作为一种新兴的大众媒介,直到清朝中后期才传入中国,更是至甲午战败后才受到中国政治家的关注,成为传播各种社会思潮的重要载体。与中国古代只供政府官员阅读的邸报不同,近代报刊的受众具有超越社会阶级的广泛性与普遍性,普通知识阶层亦可通过订阅报刊来获取国家朝政的相关信息。于是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立宪派、革命派、实业派等社会派别都借助这一新式大众传媒来宣传己方政治观点,构建起了多维度、多层次的公共舆论空间,公众舆论力量得以大增。伴随社会舆论领导权的下移,各种纷繁复杂的政治报刊开始集聚成一股强大到冲破清政府禁锢的舆论力量,最终引发了资产阶级所领导的维新运动与辛亥革命。因此,清末政治报刊与时局变动、思潮变化有着“共生”关系,既应中华民族危机而生,是国内政治形势的风向标,同时又加速了近代中国社会嬗变,对清末政局与民国社会都造成了重大影响。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对“社会思潮”有过精彩的解释:“国民于一时期中,因环境之变化,与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进路,同趋于一方向,于是相与呼应汹涌,如潮然……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则其‘思’必有相当之价值而又适合于其时代之要求者也。”(62)社会思潮首先需要引领者提出自己的思想,如若切合时代要求就能吸引民众追随,形成如潮水一般的汹涌力量,进而可以改变社会。晚清兴起的教育救国思想、实业救国思想、维新救国思想都是爱国志士为了解决民族危机而提出的救国方案,通过报刊宣传从而形成社会思潮。但戊戌政变使这些方案都难以实现,而资产阶级革命思想此时已经萌芽。晚清革命志士为宣传革命思想,掌握舆论话语权,在海内外创办了大量报刊。据统计自1900年至1912年民国成立,革命志士在全球范围内创办的日报杂志,总计达200种以上。革命党通过大量报刊来宣传资产阶级革命思想,进而使大范围内的社会阶层能够达成革命共识,聚拢、壮大革命思潮。

梁启超弟子黄与之曾于1906年说道:“革命论盛行于国中,今则得法理论政治论以为之羽翼,其旗帜益鲜明,其壁垒益森严,其势力益磅礴而郁积,下至贩夫走卒,莫不口谈革命,而身行破坏”,革命思潮“如决江河,沛然而莫之能御。”(63)可见革命思潮已然占据社会主导地位,成为国民共识。在维新思潮向革命思潮过渡期间大众传媒发挥了不可小觑的作用,与戊戌维新前的中国传播生态不同,清末10年报刊数量大大增加,阅报人数也急剧上升,国内的读者甚至可以通过各种途径订购到海外的报刊,这为革命思想的传播提供了良好的条件。革命派将报刊作为传播革命排满思想与开展政治运动的武器,通过立论、论战等方式力战政敌,引导民众投身革命,构建出“势力益磅礴而郁积”的革命思潮,并逐渐战胜其他政治流派,使革命成为清末社会思潮的主流。报刊所构建的革命浪潮推动各地革命运动不断爆发,汇聚成难以阻挡的革命洪流,最终得以推翻帝制,建立民国。

孙中山在民国建立后,总结革命成功原因时曾说道:“此次革命事业,数十年间,屡起屡仆,而卒睹成于今日者,实报纸鼓吹之力。报纸所以能居鼓吹地位者,因能以一种理想普及于人人心中。”(64)在晚清社会思潮主导力量的变迁过程中,革命党人借助近代报刊这一载体,将革命思想广泛传播,构建出席卷全国的革命思潮,为各地不断爆发的革命运动提供了舆论基础,最终武昌起义后,各地纷纷响应,以摧枯拉朽之势推翻了清政府统治。诚如梁启超所言:“世人或以吾国之大,革数千年之帝政,而流血至少,所出代价至薄,诧以为奇,岂知当军兴前军兴中,哲人畸士之心血沁于报纸中者、云胡可量。然则谓我中华民国之成立,乃以黑血革命代红血革命焉可也。”(65)辛亥革命并未造成大规模破坏与大量牺牲就能在极短时间内结束帝制,实是革命报刊十余年鼓吹之功,当革命成为社会共识、革命思潮席卷全国之时,革命势力自然所向披靡。甚至民国建立后,袁世凯与溥仪都一度复辟,但很快便在社会反对浪潮中结束了称帝丑剧,可见革命共和思想之深入人心,清末革命报刊宣传之成功。

注释:

(1) 郑观应:《盛世危言》,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43页。

(2) 梁启超:《论报馆有益于国事》,《时务报》1896年第1期。

(3) 梁启超:《变法通议自序》,《时务报》1896年第1期。

(4)(18) 梁启超:《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时务报》1896年第3期。

(5) 赵而霦:《开议院论》,《时务报》1898年第53期。

(6) 邹代钧:《邹代钧致汪康年书》,载汪康年:《汪康年师友书札》(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658页。

(7) 严复:《原强》,载《国闻报汇编》上编,广雅书局1903年版,第23页。

(8) 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35页。

(9) 鲁迅:《朝花夕拾·琐记》,载《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9页。

(10) 樊锥:《开诚篇》,《湘报》1898年第3期。

(11) 唐才常:《辨惑》,《湘报》1898年第50期。

(12) 张謇:《代鄂督条陈立国自强疏》,载张謇全集编纂委员会编:《张謇全集》(一),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页。

(13) 《工商学报凡例》,《工商学报》1898年第1期。

(14) 戴圣编:《礼记》下册,胡平生、张萌译注,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697页。

(15) 郑观应著、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70页。

(16) 张之洞:《劝学篇》,李忠兴评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20页。

(17) 康有为:《上清帝第二书》,载《康有为政论集》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31—132页。

(19) 《〈蒙学报〉缘起》,《蒙学报》1897年第1期。

(20)(22)(58) 孙中山:《革命原起》,载中国史学会主编:《辛亥革命》(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4页。

(21) 陈少白:《兴中会革命史要》,载中国史学会主编:《辛亥革命》(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4页。

(23)(32)(38) 冯自由:《革命逸史》初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6、66、66页。

(24) 郑贯一:《开智会缘起》,《开智录》1900年第1期。

(25) 章太炎:《正仇满论》,《国民报》1901年第4期。

(26)(42) 梁启超:《莅报界欢迎会演说辞》,载丁文江、赵丰田编:《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51、151页。

(27)(57) 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页。

(28) 陈天华:《猛回头·警世钟》,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72页。

(29) 胡香生辑录:《朱峙三日记》,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1—134页。

(30) 《新书推荐》,《苏报》1903年6月2日。

(31) 章太炎:《〈革命军〉序》,《苏报》1903年6月10日。

(33) 孙中山:《发刊词》,《民报》1905年第1期。

(34) 胡汉民:《〈民报〉之六大主义》,《民报》1906年第3期。

(35) 陈天华:《陈星台先生绝命书》,《民报》1905年第2期。

(36) 高一涵:《辛亥革命前后青年学生思想的概况》,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辛亥革命回忆录》第四集,文史资料出版社1963年版,第434页。

(37) 赖光临:《中国近代报人与报业》(下),台湾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427页。

(39) 《孙中山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36—237页。

(40)(41) 冯自由:《革命逸史》第4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32、132页。

(43) 梁启超:《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新民丛报》1904年第46—48期。

(44) 梁启超:《答飞生》,《新民丛报》1903年第40—41期。

(45) 蛰伸:《论满洲虽欲立宪而不能》,《民报》1905年第1期。

(46) 思黄:《论中国宜改创民主政体》,《民报》1905年第1期。

(47) 梁启超:《开明专制论》,《新民丛报》1906年第75期。

(48) 《〈民报〉与〈新民丛报〉辩驳之纲领》,《民报》1906年第3期。

(49) 汪精卫:《驳〈新民丛报〉最近之非革命论》,《民报》1906年第4期。

(50) 梁启超:《答某报第四号对于本报之驳论》,《新民丛报》1906年第79期。

(51) 梁启超:《暴动与外国干涉》,《新民丛报》1906年第82期。

(52) 梦生:《革命军与战时国际法(并驳〈新民丛报〉论暴动与外国干涉)》,《民报》1906年第8期。

(53) 汪精卫:《驳革命可以生内乱说》,《民报》1906年第9期。

(54) 梁启超:《现政府与革命党》,《新民丛报》1906年第89期。

(55) 黄尊三:《留学日记》,载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谭汝谦、林启彦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130页。

(56) 田桐:《恨海来函》,《民报》1906年第5期。

(59) 田桐:《与〈总汇报〉书》,《中兴日报》1908年6月10日。

(60) 徐勤:《论革命必不能行于今日》,《南洋总汇新报》1908年6月29日。

(61) 锄:《论国会之趋势》,《南洋总汇新报》1908年8月1日。

(62)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63) 与之:《论中国现在之党派及将来之政党》,《新民丛报》1906年第92期。

(64) 《孙中山全集》第2卷,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37页。

(65) 梁启超:《鄙人对于言论界之过去及将来》,《庸言》1912年第1期。

作者简介:赵晨韵,西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四川成都,610039。

(责任编辑 刘晓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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