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盆子

我喜欢爬山，尤其喜欢爬野山。我一向认为，即使生活被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涂抹得面目全非，也不会影响我岁月的枝繁叶茂，更不会攻破我心中所向往的千山暮雪。

那年晚秋，我再一次到信阳爬野山。山不太高，确切地说，应该算是丘陵。但对生活在平原的我来说，骨子里对山有一种莫名的向往。当地人眼中的丘陵，在我眼里也算高山无疑了。

山脚下，山民把山货均匀地摊在地上供游客挑选。说是山货，无外乎红薯、花生、野山菊、山野菜之类，但有一样红红的山果引起了我的注意。生活在平原小城，这种红红的山果我从来没有见过，与我同行的弟妹虽然是地道的信阳人，却也不知道。问山民，回答说是“托盘”。

顺着山道慢慢向上，回过头再看，不由得心中感慨：如果说高山的魅力在于巍峨，那么丘陵相间的阶梯地貌之魅力则在于逶迤。桐柏山、大别山像两头不知疲倦的老牛相向而行，在信阳聚首，此后便在这里生了根，发了芽，在无垠的岁月里坐看沧海桑田。

越往山上走，风就越来越硬。阵阵山风中，半枯的野草被风吹弯了腰，随即又倔强地立起来，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于是，想起“平野风来知劲草，满山木落见苍松”的句子。卑微如野草，也和一脉层林尽染的绵延山峦有同一种尊严，对尊严的坚守，使野草们不会轻易摧眉折腰。至于“满山落木见苍松”，这里既没见落木，也没见苍松，因为丘陵地带多为野生灌木，少有参天大树。风穿林而过，“簌簌”之声不绝于耳，仿佛从岁月深处走来，又向岁月深处走去，苍茫时空中，人和树都是一种短暂的存在，而风永恒。

悄然不觉间，已走向林子深处，几只鸟似被我的到来惊扰，“扑扑棱棱”地飞起，“吱喳吱喳”地远去。脚下的路是山民新修的，有的地段还未完工。顺着盛满野菊花的小径，缓慢行走。不经意间，一片红色从树枝叶蔓间映入眼帘，细看，是和山民摊位前一样名叫“托盘”的红果子。我停下脚步，拨开乱草往山上攀爬了几步，俯身对其中一株仔细端详，它枝干为红褐色，有疏密不等的针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与它接触，它是山脚下山民卖的“托盘”吗？我伸出手，想采摘上几颗，可刚一碰到枝干，手就被刺“咬了一口”，我对它的热情瞬间降至冰点，转身离去。可一想到此事我也有责任，明明看见有刺，自己还那么不小心，就默默原谅了刺的狠心。回过头，看到小小的果实随着枝桠在风中摇曳得很是起劲，是在欢迎我的到来吗？

“托盘”，多么温馨的名字。“会开花吗？”我问驻足和我一起观看的游客， 他回答：“会。它的花是白色或淡红色的小花，常生长在枝条的顶端。这种东西可以生吃，也可以制作果酱、果汁、果酒、果冻，还可以制成糕点、冰淇淋。”

这时，一名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也来观看，她兴奋地叫：“这是覆盆子。”“覆盆子？这是覆盆子？”我转头问刚刚和我说着“托盘”的游客，他很肯定地点点头。我很是惊喜，转念又心生歉意，好像忘了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感觉很是对不起覆盆子似的。

我是知道覆盆子的。读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先生对百草园有生动描写：“……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远。”那个时候，这个又酸又甜的小果子就已经侵占了我的记忆，占据着属于它的一席之地。看着眼前的覆盆子，心里默默念着鲁迅笔下关于它的文字，每一段文字都那么亲切，似故人久别重逢，全无半分疏离之感。

也许是太贪恋覆盆子的美了，虽不忍心，我还是摘下几颗，放入口中，细细品尝着期待中的滋味，可是，口中瞬间弥漫开来的酸酸甜甜，那绝非初恋的感觉，而是人世里苦甜酸辣混融的味道，由我们恣意地体验所谓的酸甜。

如今，深秋的这一抹红色装点着眼前的无名小山。不知道曾经为名山大川赋诗无数的文人是否到过这里，去那缓坡处坐上一坐，闭上眼睛想象有着“江南北国、北国江南”之称的信阳，用脚踩踩早已满是沧桑的青石台阶，用手抚摸这点缀青山的覆盆子。他们是否像我一样，似乎还没来得及欣赏夏日的姹紫嫣红、感受“乱花渐欲迷人眼”，就已步入人生的秋天了。

一切都已远去，一切又从未远走。远去的是秋去冬来的滚滚红尘，从未远走的是有关覆盆子的故事。与覆盆子结合比较紧密的诗人，苏东坡算是其一。不仅诗词流传千古，他的《覆盆子帖》如今仍被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

那年，苏东坡被贬到黄州后与好友常聚。一天，好友季常先生摘了一筐覆盆子送给他。他很是感动，特地写了封信表示感谢。“覆盆子甚烦采寄，感怍之至，令子一相访，值出未见，当令人呼见之也。季常先生一书，并信物一小角，请送达。轼白。”这封信就是《覆盆子帖》。

很久之后，一个从事中医的朋友到访，说起覆盆子，算是说到了他擅长的领域，随即打开了他的“话匣子”：“覆盆子可是个好东西，有好几个种类，但都具有养肝明目、补肾壮阳、健脑益智、抗菌消炎、美容养颜之功效。但是，凡事都有两面性，覆盆子性微寒，如果大量食用，可能会导致体内寒气积聚，引起腹痛、腹泻等不适症状，同时，覆盆子通常是由肝肾代谢，长期服用覆盆子，可能会加重肝肾负担，严重时可导致肝肾功能受损。你知道它为什么叫覆盆子吗？

“有什么典故吗？”我很好奇。“过去有夜尿症的人夜间小便习惯用小便盆，而覆盆子功效之一是可以固精缩尿，吃一段时间后肾气旺盛，膀胱气化升降正常，夜尿症就好了，小便盆就用不上了，他们就将小便盆覆扣过来，放在院角。此药因此而得名覆盆子。”

我恍然大悟。原来覆盆子的叫法是这么来的，而且还有好几个品种。朋友接着告诉我，所有草药几乎都有毒性，即使是药食同源也千万不要乱吃，更不可以服用过量，我们服用这些草药，无非是在用以毒攻毒的方式疗养身体，覆盆子在健体与伤身之间，要平衡二者的关系，才能以逸待劳，事半功倍。

我起身，从书柜的抽屉里拿出覆盆子。从山上回来之后，它就一直静静地躺在我为它精心准备的盒子里，此刻，“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 已经干枯得没有了当初的笑靥，但是，看着它，我总能想起那一树的灿烂，那随风摇曳的枝条，那一碰就“咬手”的倒钩刺。

我痴痴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覆盆子，不知道它和鲁迅百草园中的那一株是不是一个品种？突然，我有一种冲动，我想：过了一个冬天，也许现在它已经在蓄势抽新枝了，哪天我再去看它，说不定不仅能看到它一如往昔的繁茂姿容，还能看到它开花、结果。

每一次爬山我都能感受到山的变化——红的花朵、绿的植物，褐色的山体、流动的云、变幻的星空，从而感到我也是它们中的一分子，心中不由得生出温暖和满足。

作者简介：

邢俊霞，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漯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漯河市散文学会副会长，郾城区作协副主席，《漯河日报》水韵沙澧特约撰稿人。作品散见于《奔流》《知识窗》《演讲与口才》《做人与处世》《慈善》《绿叶》《五月风》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