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山历海中成长

[摘要]新时代乡村振兴故事的讲述，离不开基层干部形象的塑造。《经山海》是一部书写新时代乡村振兴历程的力作，独特之处在于以“历史上的今天”的叙事策略塑造了一个具有人性深度的新时代基层女干部形象。“历史上的今天”具有时间和空间维度上的双重历史感，赋予了小说在总体性的问题场域中叙述吴小蒿个人成长的可能。成长于新时代乡村振兴语境之下的吴小蒿，她身上镌刻着新时代特有的符号，她与乡村的互动成长串联着中国在乡村振兴过程中的故事讲述。吴小蒿作为新时代基层女干部的缩影，体现了我们对新时代新人成长的期待。

[关键词]吴小蒿" "乡村振兴" "基层女干部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2-0082-04

赵德发是具有乡村情怀的作家，从“农民三部曲”开始，他就一直聚焦于中国乡村的发展变迁进行书写。《经山海》是赵德发在新时代乡村振兴文艺潮流感召之下，以饱含时代热情的笔触创作出的又一部佳作。作为在场的观察者，赵德发在《经山海》中不仅为我们呈现了新时代乡村的历史底蕴和生活气息，更塑造出了一个极具人性深度的新时代基层女干部形象。《经山海》展现了吴小蒿的心灵史与成长史，七年“经山历海”的基层历练，使她完成了从“蒿草”到“楷树”的蜕变。本文拟对吴小蒿这一形象的成长过程作具体概述，在此基础上，拓展分析“历史上的今天”这一叙事策略对吴小蒿成长的推动作用，最后总结吴小蒿这一新时代基层女干部形象存在的意义。

一、成长的形象：从“蒿草”到“楷树”

新时期以来，对女干部形象的书写重拾“人”的主题。在《经山海》中，赵德发没有把吴小蒿塑造成一个被“神化”的女强人，而是将她还原到真实的生活之中，让她在基层工作中成长。经过在楷坡镇七年“经山历海”的历练，吴小蒿成长为一个有担当、有情怀、有能力的好干部，一个真正独立坚强的女性。

“蒿草”卑微渺小，“楷树”却枝繁叶茂，为众树榜样。在《经山海》中，吴小蒿的形象有一个从“蒿草”到“楷树”的动态变化过程。吴小蒿的原生家庭并不幸福，农村出生的她家境贫穷，父亲重男轻女的封建观念使她备受家庭轻视。蒿草虽小，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吴小蒿从不自怨自艾，她志存高远，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山东大学历史专业的高材生。原以为能够从此摆脱原生家庭的吴小蒿，却在品质低劣的“官二代”由浩亮的恐吓威胁之下，陷入更加不幸的婚姻牢笼。可以说，面对前半生的不幸遭遇，吴小蒿一直选择的都是忍辱负重。当她决定放弃轻松安逸的区政协工作，毅然决然地报考乡镇基层工作岗位时，她的反抗才正式开始。虽然有着10年的工作经验，但每天埋头于书本的吴小蒿在基层政治工作实践中却宛若一个职场“菜鸟”。但主体的成长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是需要在一个个面临选择的关口进行磨炼。接风宴会上，不胜酒力的她被迫喝下镇长敬的酒；上级领导来调研，不熟悉官场规则的她竟想抢先书记一步，帮区长开车门；夹在关系不和的两个一把手之间，她左支右绌；动员拆迁工作时，她被塞到脖子里的蛇皮吓得晕过去……身处窘境，举步维艰，吴小蒿并没有退缩，也没有按照退休公公所谓的“关系学”通过选阵营站队来改善自身的处境，而是始终坚守“造福一方”的初心。即便当上常务副镇长，她也一直以“要努力学习，不断增长才干，认认真真做事，清清白白做人”[1]来告诫自己。通过一点一滴的历练，吴小蒿迅速适应基层工作，不仅能用广阔的历史视野看待基层工作的发展，还能以其作为女性特有的细腻之心抚慰众人，将深厚的人文情怀注入乡村建设之中。她留意到“牛哥”“值班羊”苦闷的细节，以同理心来感受老百姓内心的疾苦；她同情贫困户老常的遭遇，愤怒于低保发放的不公；为推进城乡环卫一体化工作的实施，她亲自上阵打扫卫生；高铁建设需征地拆迁，她对村民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使得楷坡镇在七个乡镇中率先完成任务；为促进楷坡镇文化保护工作的开展，她积极推动《斤求两》《海上高跷》等节目的编排，并提出建造渔业博物馆来保护失落的渔业文明；在香山遗址保卫战中，她勇敢地以“历史不能虚构”来和梁总对峙……最终，吴小蒿以实际行动改变了曾经批评过她的镇长和区长对她的看法，赢得了他们“好干部、好女人”“女干部中的佼佼者”的称赞。

通过破解乡村建设过程中的一个又一个难题，吴小蒿对乡村基层社会的发展逐渐有了理性的认识。与此同时，她也终于下定决心跳出婚姻的牢笼，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从忍辱到反抗，从柔弱到坚强，吴小蒿完成了从被人轻视的“蒿草”到顶天立地的“楷树”的蜕变。

二、“楷树”之成：“历史上的今天”的叙事策略

吴小蒿这一成长的形象，是通过“历史上的今天”的叙事策略塑造的。作家以历史的眼光观照当下，在小说每一章的前面都设一组“历史上的今天”形式的时事记录。一条一条的“历史上的今天记”“小蒿记”“点点记”统一为“历史上的今天”的叙事结构，其所具有的时间和空间维度上的双重历史感为吴小蒿的成长提供契机，使她能够在历史深处和时代现实的交相互动中积极寻找自我成长的出口。正如赵德发本人所说：“读者会看到，新时代的历程与个人的历程，都处在人类历史的大背景之下，耐人寻味。”[2]吴小蒿个人的成长，在新时代发展的历史缝隙中得到印证。

首先，小说将吴小蒿及其所处的现实与“历史”相联系，营造了一种时间维度上的历史感。吴小蒿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学专业，大学四年的专业教育使她具有了广阔的历史视野。在乡村建设的过程中，她能以历史眼光来审视当下乡村发展之困，并能从中华民族的根脉处寻找解决乡村发展问题的办法。她撰写的文章《锣鼓铿锵〈斤求两〉》，助推当地非物质文化遗产“斤求两”的申遗成功，为楷坡镇守住了“香山遗美”；通过举办楷坡祭海节，编排节目《海上高跷》，她宣传了楷坡镇失落的渔业文明；面对楷坡无“楷”的现状，她推行“楷坡记忆”工程，不辞辛苦求得楷树种子复植，并撰写村史《楷坡记忆》，让“楷树之风”重新吹遍楷坡镇的每个角落。与其他基层工作者相比，吴小蒿能更深切地领悟到当地历史文化的遗风，也更清楚搞好文化建设工作之于乡村发展的意义。例如，吴小蒿与文化站站长郭默同去楷坡村，当看到青石碑上《子贡手植楷》的原韵时，一想到在历史的长河中，曾有一位胸怀抱负的年迈儒生坐在楷树下为世道人心担忧，吴小蒿不禁为之动容。然而，当她把这诗的来历讲给同行的郭默听时，郭默一句“这人感情还挺丰富”的评语却让吴小蒿哭笑不得。可见，与之相比，吴小蒿有着强烈的历史思想意识，思考乡村发展问题时也更具人文情怀。乡村在发展，吴小蒿在成长。在吴小蒿历史眼光的观照之下，楷坡镇那些存在于历史之中的传统文化在今天得到延续，楷坡镇的文化建设工作也因此具有了历史意义。

其次，除了时间维度上的历史感外，“历史上的今天”这一结构也具有从空间层面解读的可能。“历史上的今天”是一种与常规史书叙事结构所不同的非线性时间结构，将人类史、国家史、个人史三者并置，使它们能够在一个平铺的时间网络中共生，给予读者一种个人的成长映照着时代的历程，而这一切又都笼罩在人类历史大背景之下的阅读体验感。正如巴赫金所言：“作家们努力要为私人生活找出历史的侧面，而表现历史则努力采用‘家庭的方式’。”[3]着眼于吴小蒿个人的成长历程，“历史上的今天”已然在无形之中影响着她命运的发展。如小说第一章中，1985年1月1日，我国“历史上的今天”为活跃农村经济，出台了促进农村发展的新政策，而2013年正值34岁的吴小蒿大约是在1979年左右出生的。据此来看，至少在吴小蒿出生时，她所身处的农村还处于待开发状态，其经济发展仍没有被真正“唤醒”。贫穷的生活和重男轻女的封建观念，使她险些失去上大学这一改变命运的机会。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忍辱嫁给品行低劣的“由眼珠”。而她来楷坡镇工作，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逃离丈夫十几年来对她的折磨。以上种种现象都昭示着，看似与个人没有直接关系的“历史上的今天”却潜在地影响着吴小蒿在不同阶段的命运走向。

在此基础上，“历史上的今天”已然在无形中推动吴小蒿在空间移动中积极寻找自我成长的出口。从原生家庭到由浩亮家到大学校园再到区政协和楷坡镇，吴小蒿一步一步地从小家走向更大的公共空间。在这个过程中，其生命体验的变化清晰可见。雷文纳·赫尔森曾指出，对许多当今的中年女性而言，她们想要重新书写自己人生的需求可能与她们过去在婚姻中受到的约束和在童年时期受到的限制有关[4]。吴小蒿便是如此。走向大学校园是吴小蒿逃离原生家庭，摆脱原生自我的开始，而《历史上的今天》这本书对她所造成的冲击，则推动已到中年的她的又一次逃离。与之前相比不同的是，这次逃离是她对自己“逃离”这一行为结果的确认。从区政协到楷坡镇，她踏上了重塑自我的成长之路。原生家庭和婚姻生活双双受挫的吴小蒿，在基层工作的历练中完成了蜕变，并以个人的成长反映着时代的变化。

三、小蒿作为“楷树”形象存在的价值意义

借由“历史上的今天”这一叙事策略，赵德发将个体与人类、中国与世界、当下与历史进行了有机结合。在中国文学中，所谓“新人”是具有时代的现实性（乃至直观的感性）并体现新的发展或进步价值观、主流意识形态倾向的人物形象[5]。由此观之，吴小蒿成长为“楷树”的过程便具有了与世情国运同频共振的时代新人成长的意味。成长于新时代乡村振兴语境之下的吴小蒿，其身上必然镌刻着新时代特有的符号，她与楷坡镇的互动成长也将串联着中国在乡村振兴过程中的故事讲述。

首先，吴小蒿作为新时代培养出来的基层干部，有着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基层女干部形象不同的特质。受过高等教育的吴小蒿拥有超越性的眼光，能够与时俱进地从新的角度看待乡村发展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坐在前往“深海一号”的船上，吴小蒿看着在她眼里慢慢变小的隅城，想起德国士兵登陆攻占隅城的史料记载。一百多年过去了，曾经被外敌占领的隅城，如今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吴小蒿不禁扶栏远望，心潮澎湃地感慨：“我吴小蒿，虽然只是挂心橛下的一个小小镇长，但也经山历海，成为这个伟大时代的建设之一，可谓幸甚至哉！”[1]而她仿照“历史上的今天”的格式在《历史上的今天》这本书上做记录，目的也并不在于名垂青史，而是把自己定位为时代的建设者和历史的见证者，希望能够通过个人的成长来反映时代的发展。至此，吴小蒿个人的成长故事被深化为新时代中国的发展故事，淋漓尽致地展现着当下乡村振兴的现实历程。

其次，吴小蒿与楷坡镇的互动成长，既映照着新时代中国发展的现实，也串联着乡村振兴过程中乡村建设的历史痛点。十八大之后“老虎”“苍蝇”一起打、网络直播带动农村电子商务的推广、城乡环卫一体化、精准扶贫和美丽乡村建设、旱厕改革、新旧动能转换、房车营地开发等，都是对新时代中国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为了挣脱原生家庭带来的不幸，吴小蒿从乡村走向城市。但为了逃离不幸福的婚姻，她又从城市返回乡村，并在乡村获得新生。着眼于吴小蒿“离乡——进城——返乡”的运动轨迹，她与楷坡镇的互相发现乃至最后的共同“成长”或许意味着，在“乡村/城市”和“女性/男性”的多维结构中，女性与乡村面临着同样弱势的处境。赵德发通过二者的互动告诉人们，女性的成长与乡村的发展，不可一味地依附于“他者”的力量，只有向内寻求能量，才能获得真正的“新生”。

最后，正如赵德发本人所言，吴小蒿不是意念的产物，他没有通过弱化七情六欲来突出她在工作上的“光辉形象”，而是将其还原为日常生活中平凡的人，来呈现新时代基层女干部可能面临的问题。婚姻不幸福的吴小蒿，一直都渴望着真正的爱情，面对贺成收的“调戏”，她会脸红心跳，甚至想入非非；当与刘经济再度重逢时，她会春心荡漾；听到景玉娴夫妻生死相离的爱情故事，她也会为之感动流泪。除此之外，身为基层干部的吴小蒿，因独自一人在乡镇工作，家庭与事业很难两全，面对角色间的冲突，她常常有诸多烦恼与无奈。2013年因值班没能陪女儿过除夕，六一儿童节因代表政府参加葛沟小学的“六一”活动而不得不缺席自己女儿点点的儿童节，甚至连女儿第一次生理期她也不知晓。在小说中，这一基层女干部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母亲和副镇长的双重角色需求已经超出了她所能负担得了的时间和精力范畴。即便她竭力平衡好这两种角色之间的关系，但无奈的是，角色的冲突，以及面对冲突的选择之难，却是以吴小蒿为代表的基层女干部目前还无法突破的困境。

四、结语

乡村书写自诞生以来便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块重要的文学版图。赵德发的小说《经山海》之所以能在众多新时代乡村振兴题材的小说中脱颖而出，不仅因为它应时地诠释了“乡村兴则国家兴”的时代主题，更重要的是它塑造了一个人性深度和时代特点兼具的新时代基层女干部形象。作为新时代的新人，这一基层女干部不是一个被神化的超人，赵德发将她从现实生活中打捞出来，还原为新时代基层干部的真实面目。通过在楷坡镇“经山历海”的历练，吴小蒿从一颗小小“蒿草”变成了一棵顶天立地的“楷树”，成长为一个有担当、有情怀、有能力的好干部，一个真正独立坚强的女性。与其他同类型的作品相比，《经山海》巧妙地运用“历史上的今天”的叙事策略，为吴小蒿的成长提供了历史与现实的契机。时间和空间维度上的双重历史感，赋予了小说在“历史/现实”“乡村/城市”“女性/男性”的总体性问题场域中叙述吴小蒿个人成长的可能。吴小蒿既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女性，也是一位新时代培养出来的基层干部。这一形象的塑造，使得我们能跟随作者一起，用“历史上的今天”的现代思维来重新审视中国乡村振兴过程中的现实。新时代乡村振兴故事的讲述，离不开基层干部形象的塑造。吴小蒿作为新时代基层干部的缩影，体现了我们对新时代基层干部成长的期待。

参考文献

[1] 赵德发.经山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

[2] 赵德发.写一部有历史感的小说[M]//经山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

[3] 巴赫金.小说理论[M].施轶，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4] 埃奥，布里奇斯.心理学：关于女性（第二版）[M].林磊，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5] 吴俊.新中国文学“新人”创造的文学史期待[J].中国文学批评，2020（3）.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温玉琪，天水师范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天水师范学院研究生创新引导项目资助“新时代乡村振兴题材小说研究”（TYCX2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