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安部公房较为出名的作品有《砂女》《他人的脸》《箱男》等,这些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特质,那就是都描写了人的异化。安部受到20世纪初兴起的存在主义影响,关注日本社会“不合理”的人的存在现象。《砂女》描写了一个在东京当老师的男人为逃离所处环境,只身前往沙漠寻求斑蝥,却被当地村民诱骗至沙坑之中。在沙坑生活中,他最终意识到城市生活其实与荒谬的沙坑生活无异。随后,在一系列逃离沙坑过程中,他意外发明了储水装置,并找到了自身存在的价值。
[关键词]安部公房" "砂女" "存在主义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2-0064-04
一、安部与存在主义
安部自小学起便广泛涉猎各类文学作品,高中时期接触到了存在主义,这一哲学理念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存在主义于二战后在法国流行起来,萨特等人是这一思想的中心人物。他们坚持无神论,试图在荒谬的世界中找到人存在的价值,而这一思想正是二战后的法国所需要的。二战后的法国弥漫着一股消极情绪,人们内心无所依靠,在绝望中承受着战后的沉重现实负担,而存在主义关于人的扭曲、自我的存在问题为人们提供了答案,一经传播便成为当时最为流行的哲学思想。
存在主义主要有三个主要观点:第一,“存在先于本质”。在萨特看来,物体是先有概念再有实体的生成。比如我们探讨螺丝刀的生成,是先要有螺丝刀从木板中将螺丝拧出来的想法,再依据此想法创造出螺丝刀。与物体不同的是,人是先有存在再有本质。我们无法断定一个人未来会有什么样的成就或学习什么样的知识,这些都是在他存在之后,通过后天学习而逐渐获得的。第二,“世界是荒谬的”。存在主义认为,在未受人为干预的情况下,世界充满了偶然和混沌。任何物体的存在都是随机事件,没有目的,没有意义。第三,“自由选择”。人本自由,意味着人诞生于世界上时,不带有任何预先设定的使命或责任,人可以在自己的选择和行动中,不断地塑造自己的本质和生活的意义[1]。
以上三点告诉人们,不必为现在的孤独而感到抑郁不安,人们可以在本来空虚荒诞的世界中寻求自我价值。这一思想极大地鼓舞了当时的法国民众。同样,二战后虽然日本在较短时间内恢复了经济发展,但人们内心依然空虚,于是存在主义便在日本急速发展起来,安部通过他的作品对存在主义在日本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在安部《闯入者》这部作品中,主人公“K”的住所被一群素不相识的人闯入,他们秉持着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将“K”变成了实际的奴仆[2],“K”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屈辱之后决定反抗,他寻求房东的帮助,但房东拒绝了他。于是,他去了派出所,但依然没能得到帮助。不久后,他的情人也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的律师也因一群闯入者的到来,表示对他的情况爱莫能助。一夜之间本来熟悉的世界变得陌生,人与人之间变得冷淡,最后他试图通过发传单呼吁大家团结一致反对闯入者这种少数服从多数的事情,却以最终被闯入者发现而被关在了狭窄的阁楼里,闯入者甚至颁发了一项禁止散发传单的法律。“K”是个孤独的勇敢者,选择了抵抗而非屈从,但因为他反抗的是多数人的意志,于是他最终失败了。这一现象也体现在《赤茧》中,天色逐渐擦黑,人们急匆匆地回家,然而主人公却在这林立的房屋之间找不到自己的家。他不停地走,不断地追寻,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的赤茧,确实拥有了一个“不受任何人干扰的我的家”[3],而这时候却缺少了一个可以归家的“我”。“我”找到了现实生活中的安身之所,却也在这种束缚中失去了内心的自我。再如《墙——S·卡尔玛氏的犯罪》中,小说主人公一天早上醒来突然发现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到公司后,他发现自己的名片取代了自己的地位,他心中因空虚而产生压力,将杂志上的骆驼图片和动物园的骆驼吸入了身体内部。而在审视自己的过程中,他发现周遭的一切逐渐变得陌生,他无法接受这一切,他试图将包围自己的墙吸收进来,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堵结结实实的墙,在荒野中永无止境地延伸下去。名字、身份本是由人创造,却替代了人的地位,让人变成了符号的附庸。当他失去这些被社会承认的凭据时,他的存在显得异常荒诞。
再回到本文想要探讨的《砂女》这部作品中,在东京当老师的主人公仁木顺平于假期来到沙漠寻找昆虫标本,如果他能在这里找到一种叫“斑蝥”的小昆虫,他就可以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教科书上。然而,他却在当地村民的诱骗下,身陷一个巨大的沙坑之中。他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未能从这处沙坑中逃脱出去,在与源源不断的沙子的搏斗中,他意外发现了现实世界的另一面,拿到了一张能够往返沙坑与外界世界的空白车票。
二、踏上寻求存在之路
主人公仁木顺平是一名老师,但他在这份工作中并没有得到成就感,“学生们每年都像河里的流水,从自己的身边越过奔流而去,只有教师必须留下来,像深深沉在河底的石头”。与此同时,同事对他的评价是:“已经成了堂堂的大男人,却还热衷于收集昆虫标本之类的东西,已经可以证明他精神上存在着某种缺陷。”他的夫妻生活似乎也不幸福,他将妻子称为“那口子”,表示与“那口子行事的时候”就像是在“交换商品的样本”。以上种种,都说明了他对现实生活的倦怠,他想要逃离这种机械的、无意义的生活,于是迷上了昆虫标本,希望借此得到外界认可。小说开头,对于他的失踪写道:“当今,个把人失踪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一晃七年,根据民法第三十条规定,最后那男人家属只得接受了死亡认定。”寥寥几笔,便写出了现代都市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疏离。枕边人不知道自己失踪的原因,同事更是以“情爱逃亡”“厌世自杀”等理由来揣测他的失踪,如此一来,似乎他的逃亡是既定计划。
他以一身登山的行头在“S”站下车,然而这附近并没有什么值得登的山,售票员纳闷地目送他远去,他径直坐上了去往山的反方向的列车,并在终点站下了车。这一系列的不正常举动已预示着他之后荒诞的遭遇。他追寻斑蝥来到了沙地,流沙给了他“一种说不上来的冲击和兴奋感”。沙漠拒绝一切生物,并不只是因为干旱,还有它的流动性。“对于生存来说,扎根落实是必不可少的”,然而沙子却与郁闷的现实截然相反。只要扎根落实,便存在令人讨厌的竞争;如若不考虑扎根,便不会再考虑什么竞争之类的了吧。他看到眼前的流沙,似乎“自己的身体也开始跟着流动起来”。他似乎于沙漠中找到了与烦闷的、一成不变的现实生活截然不同的感觉,而这也是作品中的第一重空间——流动的沙漠与不变的现实。
三、被困沙坑之中
在追寻昆虫的过程中,仁木顺平错过了回家的末班车,随后在当地村民的诱骗下误入沙坑,并被监禁起来。刚开始,他来到沙漠是为了逃离压抑的环境,他在机械乏味的日子里找到了一件喜欢的事,即寻找稀有昆虫。如果能够成功捕捉到一只新的昆虫,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那真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于是他踏上了一场无声地赚取名誉的沙漠之旅。可是如今他竟被困在这里,那个当初欣喜向往的地方变成了另一个牢笼。对此时的他来说,这沙坑酷似“蚂蚁地狱”。对于砂女重复的清沙行为,他一开始表示十分不解:“真傻啊,每晚都这么干吗?”砂女回道:“沙子可不会休息……”“可每天这样干,简直就像为了清沙而活着似的嘛!”对于生活在东京的他自然对这种无意义的工作感到不解,清理过后沙子又落下来,再次清理,周而复始。而砂女的回答则似乎认为这是件理所应当的事,甚至搬出“爱乡精神”说,如果他们不清沙的话,那么不出十天整个村子便会被沙子埋没。
对于这种毫无意义的劳动,男人提出,为什么不用卖沙的钱好好地修筑护沙林呢?女人说,计算下来,还是这种办法比较省钱。砂女这种周而复始的清沙活动,正如希腊神话中受到惩罚的西西弗一般,他被诸神惩罚将一块巨石推到山顶,而当到达山顶后巨石因重力作用又滚回山脚,西西弗必须再次重复这项工作,将巨石重新推回山顶。诸神认为没有比这个更加荒谬且无意义的事了,在仁木看来,砂女的清沙劳动正是如此。于是第二天醒来后,他急于逃离这个荒诞的沙坑,却发现昨天还挂在那里的绳梯竟然不见了。他疯狂攀爬沙壁,却只是徒劳地陷入其中,仿佛在提醒他的抵抗是毫无意义的。他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他被斑蝥引到此处,如同饥寒交迫的小老鼠。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一个拥有合法身份、正规工作、诚实纳税的人,怎会如昆虫般被网罗囚禁?他想将女人拉到自己这边来,却绝望地发现她似乎也是共谋者。一番徒劳的挣扎后,他平静下来,向女人讲述关于一条杂种狗的故事。他之前养了一只杂种狗,到了夏天也不脱毛,让人心烦,他索性将其毛剃光,正准备扔掉这些狗毛时,狗却迅速叼走一束毛发并向狗窝跑去,或许它觉得那也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女人听了这话纹丝不动。这段话不仅仅是男人说给砂女听的,也是作者对读者的隐喻。这段话结合当时的日本社会背景似乎更好理解,日本与美国签订《安保条约》,虽然推动了日本战后经济快速复苏,但也让日本实质上成为美国战争政策的附庸。这段话深刻地描述了当时日本人迷茫与孤独的思想状态。
与砂女沟通无果后,仁木顺平计划用自己的方式逃离,却因过度劳累而病倒。他想,三天的休假早已过去,之后就会被视为无故旷工了。那些“本就对别人的生活神经过敏的同事肯定不会放弃这件事,恐怕当晚就会有某位性急的去他家偷窥”。而他,似乎对这件事有些许期待,他们会对这个从这麻木的生活中逃离出来的住户有些嫉妒吧。他对此次行动绝对保密,有意让别人感到莫名其妙,想让这些“在灰色生活中连皮肤都发灰”的家伙们着急一下。对那口子,他也是临时决定写封信告诉她自己要一个人出去旅行,可是到了要贴邮票的时候,他却觉得这行为实在太傻,于是将信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桌子上。逃离计划失败,他又想到可以绑架女人来要挟村民将他送上去,但不出所料,他又失败了。男人悲切地喊着,却得不到任何回答。并且,因为他绑架了女人,两人没有干活,因此得不到生活用水,他的喉咙干燥似火,而村民也丝毫没有送水来的迹象。似乎“爱乡精神”只有在他们干活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如果他们没有向上运沙,他们在上面的人眼中便没有任何用处。
渴到极处的仁木顺平终于屈服了,抓起铁锹开始挖沙,不一会儿水送来了,是当初领他来这里的那个老头。他在喝足了水后痛斥老头这样将他囚禁起来是违法的,老头却慢慢悠悠地说,这都已经过去十天了,但派出所并未传来任何消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仁木顺平恳求能暂时上去看看大海,没想到上面的人竟要求他和女人当众行男女之事。相较于自由而言,此时尊严似乎不那么重要了,他强拽女人出来,但最终以女人奋力反抗而告终,围观的人群也因此失去兴趣,纷纷散去。此后,他开始收集旧衣服、绳索等物品,竟然真的凭借这些工具逃了出去。重获自由的他,站在高处俯视着其他洞穴中的生活景象,有的洞穴悬挂着绳梯,有的则没有,但配备绳梯的还是居多,可那些家伙连逃跑的意愿也没有。他们同砂女一样,已经完全被沙坑中的生活同化。于他们而言,沙坑中的生活与外面无异。砂女给他讲述之前有不懂事的年轻人受坏孩子引诱跑到城里耍刀弄枪,他们知道后立即将他接了回来,现今那年轻人和父母平平安安地生活在沙坑之中。而她自己也曾在外流浪,走了很久,到了这里之后就不愿再走了,因为即便去了外面,也没什么可做的。人们在废墟时代渴望不用寻找的自由,而现在,是否对这种自由已经厌倦了呢?这是作者向读者提出的问题。人在不自由时渴望自由,可又在得到自由时因为脱离了熟悉的环境而困惑,再次陷入不自由。仁木顺平的逃离计划又一次失败了,被村民逼到沼泽中的他被再次送回沙坑之中。他回到沙坑中,女人眼底的幽暗比黑暗还深,他谎称是为了去买收音机才逃出去的,女人忙收敛了冷冷的眼神,并对他感到内疚不已。女人一直想要一面镜子和一个收音机。镜子可以审视自己,收音机则代表了外面的世界。在女人看来,与外界交流凭一个收音机便足矣,这将人与人之间疏离陌生的关系体现得淋漓尽致。
四、获得出逃希望
距离刚来到沙坑已过去两个月,仁木顺平在屋后的空地上架起了名为“希望”的捉乌鸦陷阱。逃离失败后,他假装继续从事挖沙的劳作,寄望借此能让村里人彻底放松对他的戒备。而这种伪装也起了另一种作用,他甚至琢磨起如何在沙中烹制烤鱼。一天,送来的配给品中夹带了一本漫画,他看着漫画捧腹大笑,旋即陷入沉思,他无法接受自己在如此环境下仍能因漫画发笑,视之为自我背叛。他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最终都是白忙一场。女人告诉他沙子可以卖钱,可是这种盐分大的沙子怎么能用于建筑呢?水坝之类的迟早会坍塌的。女人又回:“与我有什么干系,旁人的事,随他去了!”他退缩了,仿佛在女人身上看到了那些村民的怪诞面孔。在一系列失败的逃离尝试后,他逐渐适应了沙坑中的生活。
作者在这之间也穿插介绍了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主人公仁木顺平在两种生活中悟到了这里的生活与之前想要逃离的生活其实无异,这也是作者构建的双重空间——外部世界与沙坑世界。在他刚被困在沙坑中时,他认为这种重复清沙的劳动简直荒谬,可外部世界何尝不是如此呢?某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乌鸦陷阱虽然未捕捉到乌鸦,却意外收集到了水分,这得益于沙子的毛细现象。有了水,意味着他不再受制于村民,也为他提供了与村民谈判的资本。他深知不能轻易将这个发现告诉村民,与外界而言,这发现或许无关紧要,但对这里的村民来说,这简直是一项伟大的发明。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就像发现新品种斑蝥一般,这项发明足以让他在这个沙丘村落得到认可。于是,囤水装置成了他的新活动,他每天记录数据,寻找最佳集水方案。又过了几个月,女人突然腹痛,村里的兽医断定是宫外孕,女人被绳索吊往地面治疗,可是,村民忘记收走绳梯。那条半年来一直期盼的绳梯就在眼前,他爬了上去,海风不似记忆中的滋味,他又回到了沙坑中,现在他不用慌忙逃离了,因为他已经在这里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参考文献
[1] 孙同维.论《砂女》中的存在主义[D].哈尔滨:哈尔滨理工大学,2017.
[2] 邹波.“存在”与“异化”——安部公房作品之存在文学特征[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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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徐利.空间·存在·自由——《砂女》的空间叙事及其意义[J].外文研究,2018,6(1).
[5] 刘燕.相互投射下的现实与超现实世界的双重异化——安部公房的小说《砂女》[J].日本问题研究,2016,30(3).
[6] 王蔚.行走在麦比乌斯环上——论安部公房的《砂女》[J].外国文学评论,2006(1).
[7] 安部公房.安部公房全集[M].东京:新潮社,2009.
(责任编辑" 余" "柳)
作者简介:魏文敏,辽宁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