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布迪厄的场域理论中,文化资本有其“开放性”,广泛地与社会、经济产生互动。与“90后”作家群体内其他作家的小说创作相比,王占黑的小说作品有着强烈的异质性。从布迪厄的场域理论视野来看,这些异质性受到社会、经济、文化场域的不同影响:社会、经济场域中城市化进程加快,商业资本不断挤压形成了处于城乡夹缝中的异质空间——老社区;文化场域中,豆瓣等网络创作平台影响了王占黑小说的叙事结构和叙事风格,形成了独特的作品形式。
[关键词]布迪厄" "场域理论" "王占黑" "小说" "异质性
[中图分类号] 1206.7"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2-0048-04
从布迪厄的场域理论视野出发,在中国社会场域中,长久以来的艺术实践形成了文化资本运作的脉络。在当代,这条脉络又重新分散开来,受流媒体等技术环境的变革力量冲击,当代文学的内外“场域”都产生了复杂的变化。
王占黑1991年生于浙江嘉兴,最初在豆瓣平台以“小伙锅”的ID活跃,2012年,她在豆瓣主页抛出第一篇小诗《弃儿》,2018年,先后出版两部作品《空响炮》和《街道江湖》。王占黑从网络平台走向文坛的路途是她的天分与机遇使然,或者从布迪厄的场域理论视角来讲,是应社会“场域”变化而生的。被她横空出世吸引而来的众多研究者也都反复强调这一点。在以王占黑作品为对象的研究文章中,频繁出现“城市化”“时代记忆”“社区空间”等有着强烈“场域”意味的词语。山东省作家协会的孙涛教授抓住“写作空间”[1]这一视角,透析王占黑对“老社区”的偏爱,挖掘她身处“90后”作家群体,却与习惯于情绪化青春叙事的群体写作截然不同的“异质性”。承接其下,2020年华东师范大学的黄平教授在《定海桥:王占黑小说与空间政治》一文中更进一步地从日本城市化进程中的反叛活动谈起,试图从时代和群体的角度探究王占黑对“社区空间”的特殊塑造。
目前研究者们从叙事结构、手法、整体风格到小说的现实意义、写作立场,从形式、内容再到意义多方位地对王占黑的小说作品进行剖析,不约而同地对其创作的“异质性”给予肯定。诚然,在与同龄人注重技巧与结构的创作对比之下,王占黑的小说创作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有其鲜明的个性。从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出发探究王占黑的创作在时代与群体中的“异质性”表现和成因,无疑是一条极为合适的路径。
一、文学外部场域:城市化进程加快造就“异质空间”
从大众角度来说,新的奖项、新风格的获奖者是大众能够捕捉到“异质”和新风向出现的最直接途径。2018年9月,王占黑获颁首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2018年12月28日,荣登2018年中国“90后”作家排行榜第二名[2];2019年6月,王占黑又凭借《小花旦的故事》获得《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青年佳作奖”[3]。一系列的荣誉将仅在豆瓣平台活跃的王占黑快速推向大众。
在运用场域来理解王占黑的小说创作之前,需要先对“场域”作出界定。“场”的概念首先存在于现代物理学中,被用来形容物理意义上的“磁场”“立场”等空间,后被引进心理学领域,作为格式塔心理学派的理论基石,用来形容各种心理现象与其各种现象关系的总和整体。布迪厄将“场域”理论扩充、完善,引用到社会学领域中,并对场域作出解释:“从分析的角度来看,一个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4]布迪厄认为,场域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社会空间。
在高度分化的社会里,每一个领域是由大量具有相对自主性的社会小世界构成的,布迪厄在书中指出“这些社会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逻辑和必然性的客观关系的空间,而这些小世界自身特有的逻辑和必然性也不可化约成支配其他场域运作的那些逻辑和必然性”[5],因此这种“关系”网络有着无限的延展性与包容性,能够细分出不同的“子场域”,例如文学世界之外是整个社会场域,文学世界则作为一个以文学为关系核心延展开来的关系网络,成为整个社会场域中的子场域;又例如在一个以“行政区划”为关系划分标准的“市辖区”场域中,又以生产、行政区划等关系标准划分出“城”“乡”两处子场域。王占黑笔下的“老社区”空间正是处于“城”“乡”两处子场域的缝隙间,“融合了乡村与城市的双重特征,物质空间中它属于城市,但气质上却保留着乡土社会所常见的熟人社会”[5]。
在王占黑的小说作品中,故事背景大都设定在以作者家乡为蓝本的同一个老社区中,《街道江湖》与《空响炮》里的短篇小说都对这个“老社区”的空间布局做了相似的描写,比如养老院后的棋牌室(《麻将,胡了》《怪脚刀》)、小区里的水果摊、菜摊、早点铺、杂货店(《水果摊故事》《老菜皮》《阿祥早点铺》《阿金的故事》)等等,同样的角色、地标穿梭闪现在两本书中,构成相似的场域。
城市化进程不断向前推进,对土地和商业资本的争夺不断改变着城市结构。在布迪厄的场域理论中,场域“作为包含各种隐而未发的力量和正在活动的力量的空间,同时也是一个争夺的空间,这些争夺旨在维续或变更场域中这些力量的构型”[5]。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末,住房由“国家福利制”过渡到“单位福利制”,创造了以“单位”为基本单位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结构[6]。90年代后,上海开始大规模住宅建设和旧城改造,单元楼又被商业资本拆分,住宅社区渐渐成为空间分异的最小单元。21世纪后,人们又争相涌进高楼大厦,王占黑在《街道英雄》的后记中写道:“于是小区成了老小区,工人新村成了旧新村,留下来的,多是老人、穷人,以及外来务工的新居民,这构成了旧型社区在新世纪的钢筋水泥,也恰好代表着三种不容忽视的社会角色:工人群体,日益庞大的老龄化群体,以及低收入的外来务工群体。他们共生于一处,以迟缓的脚步追赶城市疯狂的发展速度,吞吐着代际内部的消化不良。”[7]
当同时期的作家要么彻底“怀旧”,描写20世纪的情状(金宇澄《繁花》),甚至穿越时空去解构、重构历史神话(莫诺长篇小说《浮生,旧时楼台》、林为攀的古典系列小说),要么追求现代性,描写现代城市(路魆《西鸟》中广州西关大屋、《离开离岛区》里香港棚屋和重庆大厦),甚至超前地构建赛博空间(三三《猎龙》、郑在欢《今夜通宵杀敌》),王占黑选择站在时代的缝隙,选取兼有新旧二元色彩的老社区空间作为故事背景,自有其独到的眼光与独一份的社会责任感。
在这个复杂的小场域中,保留着城市化初期的某些习惯,比如与居民楼间杂的商铺,却又在社会大场域的内部竞争中失去了以往的一些资本,比如劳动力、就业机会等。对于这样一处“竞争失败”的小场域,王占黑有一份自己的责任感:“我有必要将另一种不成景观的景观展示出来,展示出他们临死而不僵的内部状态,那种在历史命运的末路上仍然饱含着的无穷的兴致和张力。”[8]
二、文学内部场域:网络文学襁褓中诞生的“异质形式”
布迪厄的场域绝不是简单意义上的物理“空间”,一切有着运行“惯习”与各种形式“资本”的关系网络都可以沿着场域理论解剖。但与其同时代的理论家福柯、德里达等人不同,布迪厄并不是激进的“解构”主义者,他将研究对象建立在“关系”思维的范式中。在文学世界内部,虽然无法界定其物理空间范围,但布迪厄将文学生产过程中的作者、出版商、批评家以及读者等多种因素纳入到场域的视野中,从而使场域理论具有“开放性”[9],以更为广博的视角去探究文学的全貌。因此,从开放性的视角来看,王占黑作品异质性的产生并不能片面归结为社会、经济场域的冲击,而应该看到文学场域内部的变化对王占黑创作的影响。
王占黑所处的“90后”作家群体与过往的作家群体在条件上有极大不同,他们紧跟时代潮流,乐于尝试各种新兴技术,在开发多元出场路径的同时也能更好地与读者交流。豆瓣、贴吧、知网等也成为“创作”平台,创作者与读者的关系更加密切直接,“网络文学”的所指也不再局限于写作平台的产出。
网络媒介对“90后”作家的影响已充分显露,多种文化形态出现,依据场域的机制,正是不断的斗争推动着历史的前进,场域内的竞争不会停止,直观体现在各大文学排行榜中。有研究者评价说:“文学排行榜已经成为‘90后’作家的一种生存方式。”[10]为了在各类文学排行榜中占有一席之地,抢夺文化资本,“90后”作家群体迸发出强大的内部力量,自主改变某些写作方式。于是在文学场域内部,“创作”一环的惯习改变,“异质”不断产生。
王占黑小说叙事受其平台环境影响,采用豆瓣平台常见的第一人称作为叙事角度,与王占黑平和冷静的叙事口吻结合,形成了强烈的代入感和可读性。这两点共同构成了作者在平台上争夺读者资源的“入场券”。在这样的争夺中,王占黑的作品凭借其特殊的叙事结构和叙事风格吸引了大量读者。
叙事结构上,由于王占黑出版的小说作品大多在其早期活跃于豆瓣平台时就已有雏形,或已作为独立、片段式的小故事发表,比如《预言》《小官》(出版时改为《小官的故事》),出版后也沿用了共享背景却又相互独立的故事结构。不同人物的故事在书中各章次第上演,却没有连贯的时间、空间顺序,每一章故事地位平等,不存在“主线”“副本”,唯有老旧的社区作为背景伫立在城市缝隙。王占黑的故事看似散乱地抓取老社区中的邻里往事,但奇妙地还原了老社区完整的风貌和人情。龙迪勇在《空间叙事研究》中将这种叙事结构总结为“主题—并置叙事”,即“在文本的形式或结构上,往往是多个故事或多条情节线索的并置”,“构成文本的各条情节线索或各个‘子叙事’之间的顺序可以互换”[11]。中国美术学院的沈晴将其形象地称作“橘瓣式结构”[12]。
王占黑小说的叙事结构源于作者最初在“网络文学”这个场域中的写作惯习:“经验在前,知识在后。”[8]没有出版的压力,写作目的就从“吸引人买”回归到“表达”,在豆瓣上发表的居民故事就是王占黑“过去很长时间里认识的和听来的东西”[13]。这也是王占黑与同龄创作者截然不同之处,作为一个“90后”小姑娘,她的私人经验不像很多青年作家那样是自己的成长经验,而是父辈的、他人的故事。王占黑的小说有着同龄人作品所没有的平静的“老气”,也就远离了大多数网络创作者容易陷入的“无痛呻吟”的青春叙事。
如上所述,王占黑作品的叙事风格始终有一股平静的“老气”。《街道英雄》《空响炮》以三种社会角色为主体,“工人群体,日益庞大的老龄化群体,以及低收入的外来务工群体”[8],老旧的社区就是他们生命的空间表征,即使曾经去大城市历经大风大浪,回归到这里后也会选择安于宁静,就像年轻时在大西北闯江湖最后回到家乡当保安的“小官”(《小官的故事》)。“他们的背后,是一座安宁的小区,一片安宁的梦。我们都在等待明天到来。”[14]王占黑在三部已出版的作品中都反复书写一种宁静或者向宁静复归的生活状态:徐爷爷、美芬、小官……,即使是后期“走出社区”[15]的《小花旦》,也在人物不断的波折间传递对平静生活状态的向往。
王占黑的大多数作品诞生于网络文学的襁褓中,对个人经验的自由表达使得她的作品有着自己的个性,虽也难免在叙事上陷入一种“自我重复——故事的重复与叙事的重复”[16],但能在当下的网络文学场域中突破青春叙事或浮夸炫技的惯习,以特殊的叙事结构和风格叙写故事,在场域中形成独特的“异质形式”,已经为王占黑在当下的文学领域中夺得了一处好位置。
参考文献
[1] 孙涛.社区空间与平民世界的游荡——论王占黑的小说创作[J].写作,2019(5).
[2] 网易.2018年中国90后作家排行榜发榜,陈昂、王占黑、李尚龙居前三![EB/OL].2018:[2018.12.30].
https://baike.baidu.com/reference/22885065/533aYdO6cr3_z3kATKbfy6jwZinMMoilvrXSB-FzzqIP0XOpRIfkVYY77tBx8PJwB0Wa5sssY9kY2eyrVB8asKAPcOUqQ7cglGn-Viy3zbnmgK1JntFAoYhKKcxgmam16xg.
[3] 王觅.首届“《钟山》之星”奖掖优秀青年作家[N].文艺报,2019-07-05(1).
[4] 布迪厄,华康德.实践与反思[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5] 徐威,严东林.论王占黑小说的社区主题与叙事艺术[J].惠州学院学报,2021,41(2).
[6] 胡毅,张京祥.中国城市住区更新的解读与重构:走向空间正义的空间生产[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5.
[7] 王占黑.社区、(非)虚构及电影感[M]//街道江湖.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
[8] 王占黑.不成景观的景观[J].大家,2018(1).
[9] 布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M].刘晖,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10] 田也.文学排行榜:“90后”作家的一种生存方式[J].创作评谭,2022(1).
[11] 龙迪勇.空间叙事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2014.
[12] 沈晴.90后作家王占黑小说的空间叙事研究[J].写作,2020(4).
[13] 澎湃新闻.专访王占黑|一个90后作家眼中的下岗潮、老龄化和社区变迁[EB/OL].[2018-10-10].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503093.
[14] 王占黑.街道江湖[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
[15] 澎湃新闻.90后作家·访谈|王占黑:我已经走出社区了[EB/OL].[2020-05-27].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7565493.
[16] 赵天成.始有意为小说——“90”后作家的惊险一跃[J].青年作家,2018(10).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刘明霞,西华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