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 解良
地 音
松克被森林里传来的雄鸟的晨歌吵醒,睁眼一看,弟弟乌西哈又跑出去了,一准是在木栅墙外的小路上,趴倒,侧着脸,耳朵紧贴着路面——听地音。
舒瓦人都会听地音,舒瓦人即大森林里的猎人。舒瓦人都上前线打仗去了,留下山林里的家和孩子。松克十一岁,名为内心通明。乌西哈八岁,名字是小星星。乌西哈每天都盼着阿玛(父亲)和额涅(母亲)早日回家,天一亮就爬上山峰,像一只紫貂敏捷地攀上峰顶最高的那棵椴树,居高临下,透过山额(山最高点上方的空域)搜索隐没在澎湃树海之中的那条小路,失望让他一次又一次抹起眼泪。夜里,他突然想起听地音,舒瓦人在接近猎物时会趴下身听地音,野兽走动地面会传音。受此启发,他想到马蹄,马蹄铁踏地一定会传音!早上起来便跑到木栅墙外,趴在小路上,听地面是否传来得得的马蹄声——阿玛和额涅归来的马蹄声。松克追出来给弟弟说,猎人是在冬天听地音,夏天和秋天土地松软不传音,只有大地被冻结实了才会传音。你想想,大地冻得崩崩硬,尖镐刨地咚咚响,声音会传出去很远。
乌西哈比实心葫芦还坚瓠,他要松克趴下听,自己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走到小路下方不远的地方用石头敲击路面,喊:“哥,声音传到你那儿了吗?”松克抬起头,回答:“传到这儿了。”乌西哈又沉下去更长一段路,再敲地面,松克从地上爬起来,冲弟弟摆手。
“哥,咱俩换过来。你去敲,我来听。”乌西哈说。
兄弟俩调换过来,哥敲,弟听,结果让乌西哈很失望。
太阳从东山树林里露出镶嵌红边的圆圆的大脑壳,这一次松克在木栅墙外面没有看到乌西哈,就沿着林间的小路向下找,走出很长一段路,发现弟弟坐在路边,一个人望着山下发呆。松克不知怎么做才能缓解弟弟对双亲的思念。就在这时,山里传来了狗叫声。
汪汪——!汪汪——!狗叫声高亢嘹亮,从峡谷上方传下来,让人为之一振。松克家里养着两条猎犬,一条虎斑犬,一条契丹犬。虎斑犬刚刚生出一窝五只幼崽,契丹犬是虎斑犬的丈夫,殷勤地围着虎斑犬和幼崽转,谁也唤不走。
“乌西哈,你听到狗在叫吗?”松克问弟弟。
“我听到了!”乌西哈站起身,“狗在叫什么?”
松克首先确认自己没有听错,狗真的在叫。如果只有自己听到,弟弟没听到,很可能他又产生了幻听。阿玛和额涅随军出征后,他有好几次听见给士兵做饭的额涅喊他名字,叫他照看好弟弟。他还看见骑红骏马的阿玛被人一箭射中喉咙,栽落下马……都是幻觉。
松克判断说:“狗一定看见了什么,好么秧儿它们不会叫。”
“哎呀,是阿玛额涅到家了吧?”乌西哈满脑子都是阿玛和额涅。
“不会。”松克给弟弟泼了冷水,“他们要回来也是从山下回来,怎么能从山顶上下来呢?再说狗见到家里人也不会这样叫。你想想平常。”
乌西哈回过味来。平常兄弟俩从外面回家,两条狗对他们摇头摆尾,叼裤角,往他们身上扑,用头蹭他们小腿,嘴里“唔儿唔儿”低鸣,透着亲昵、撒娇儿和依赖。
“是不是有外来人闯进了咱们家?”乌西哈想到了贼。
“不像。”松克像阿玛一样有主意。森林上方再没有人居住,除了山林还是山林。狗若发现有陌生人到来,会狂躁,嗥吠。如果外来人闯进院子,两条猎犬一定会扑上去撕咬,发出的声音会破马张飞。刚才的狗叫声听不到愤怒,此刻狗不再叫了,山谷里奇静。
“走,我们回家看看就知道了。”乌西哈要回家。
“等等。”松克说,“我不许你自己先回去,我们一起走。箭上弦!”
阿玛曾骂过山外一个少年该死!那少年进山被老虎吃了,阿玛恨少年没带弓箭。明知山里有老虎,却不带弓箭,分明是自己去送死。松克担心弟弟先回去有危险,而他又跟不上弟弟的腿脚。他五岁时患过小儿麻痹症,左腿落下残疾,走起路来左脚拖捞在地上,身子一颠一伏。兄弟俩拿下挎在身上的弓,从撒袋里抽出一支箭,上弦。这才往山里走。
路上,松克提醒弟弟,阿玛说过,要是遇到黑熊来撵你,你要仰面躺在地上,不能脸朝下。你要是背朝上,黑熊会认为你要攻击它,就会攻击你。你仰面朝天躺着,黑熊会认为你是死肉而放过你。前面不远就是自家的草屋和木栅院落,听不到狗叫,也没有其他声音。松克示意弟弟放缓脚步,二人试探着朝前走,前后左右观望,木栅墙内的契丹犬和虎斑犬听到兄弟俩回来了,发出“唔儿唔儿”的低鸣,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虎斑犬在窝里守着它的五只幼崽,契丹犬站起身,示好地向走进院子的两位小主人摇了摇尾巴,又返回窝边守护妻儿。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肯定发生了什么。”松克说。狗不会无缘无故地叫。嘶涩地叫,是它们预感到周围有异物,最后又没发现是什么,只能偃旗息鼓。狂吠,不是个好叫,那是遇到突发事件,叫声像一个坛子被打碎,给人炸裂感。狂吠后噤咽,低鸣中充满胆怯与恐惧。说明它们面对的是自己对付不了的情况。比如,遇到凶猛的大野兽,不安的情绪会像阴影一样笼罩着它们。现在兄弟二人回忆刚刚在小路上听到的几声狗叫,形容不上来它们是怎么叫的。两条狗确实叫了,又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一个故事突然被掐断了,没有结尾。对于家里的两只训练有素的猎犬,十一岁的松克只能解释这么多。现在他突然发现,狗和人同在一个世界,又是两个不同的物种,语言将各自隔开。他和弟弟无法知道家里的狗刚才经历了什么。
乌西哈上前挨个去扒狗的眼睛,它们的瞳孔里没有保存刚才发现的内容。他问契丹犬刚才叫什么?契丹犬不明其意。他从撒袋里摸出一只死山雀,丢给契丹犬,说:“吃吧。”契丹犬好像突然开窍,用鼻子将死山雀拱进了狗窝,再一次用嘴拱地,朝山下方向走了两步。什么意思?乌西哈仿佛是林中的昙花,瞬间开放:“哥,咱家的狗听到了地音!”
“你凭什么这么说?”松克问。
“你跟我下山去艾塔家证明一下。”乌西哈说。
在山下三里路的地方,住着艾塔和玛发(爷爷),祖孙二人都上了前线。乌西哈带着哥哥来到艾塔家,看到一位老人将艾塔从一匹老马身上卸下来——马裹尸还。
雨 师
松克和乌西哈都见过活蹦乱跳的艾塔,一位大他们五六岁的英俊阿哥。现在,兄弟俩抹着眼泪与老人一起埋葬了这位战死沙场的阿哥,忍不住问老人:“玛发,你在战场上看见我阿玛和额涅了吗?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我见过他们。”老人双目昏花,似在梦语,“你们的额涅在给士兵们做饭,你们的阿玛是个好骑手,他们都活着,也许最近几天就能撤回来。”
“太好了!”乌西哈举起双手欢呼,松克悄悄扯他的后大襟。
兄弟俩走在返家的路上,比来时有了精神。他们没有马,家里的两匹马被阿玛和额涅骑上了战场。从远山那边滚过来一阵阵低沉的轰鸣,似山那面有人在擂鼓,又像从遥远的战场上滚来的炮声。乌西哈要松克听:“哥你听,天边传过来的轰隆声是闷雷吗?”
松克嗯了一声,说:“雨季就要来了。”
“哎呀,”乌西哈叫道,“要是山外的安巴河涨大水,阿玛和额涅就过不来了。”
松克知道弟弟非常想念阿玛,想额涅,这几天常在梦里说胡话,安巴河涨水又会让他陷入苦闷,突然给弟弟说:“走,我们赶快回家,去屋后树林里找蚂蚁窝。”
“找蚂蚁窝干什么?”
“额涅在家的时候曾跟我说过,森林里会飞的蚂蚁是雨师,可灵呢,它们要是成群结队地爬出巢穴,飞上天空,天上就会下雨。”
乌西哈忽闪着眼睛:“你是说,蚂蚁不飞,老天爷就不会下雨?”
松克浮想联翩:“要是我们把蚂蚁堵在巢穴里不让它们出来,不让它们飞上天空,天上就不会下雨。天不下雨,安巴河就不会涨大水,就挡不住阿玛和额涅回家。”
乌西哈情绪高涨:“我见过会飞的蚂蚁,黑胸,白翅膀。对吗?”
不等哥哥回答,乌西哈撒丫子就往家那边跑,哥哥的腿脚根本撵不上他,而他什么事都要抢在哥哥前面。转眼,他像一只草黄色的兔子在山路那边消失了。
松克瞥了一眼西半天,偏西的太阳已被滚滚乌云吞食,乌云如一群乌合之众,正在向天边集结,闷雷声似多面大鼓蒙上棉被,有人在敲打棉被,声音闷恹。树林里不透风,热雾弥漫。他一边走一边回头观望,天上已经下起牛脊雨——山那边下雨,山这边还晴着。
乌云让松克想起山外的战争,已经打了一年多了,战场上是什么样子他想象不出来,真希望有一场大暴雨能浇灭战火。他赶回家的时候,木栅小院里不见弟弟的身影。乌西哈在山根那边喊:“哥,我原先在这里看见过会飞的蚂蚁,现在还没找到呢。”松克走过去,见弟弟用镐翻树下腐土,敲打被腐土覆盖的青苔石,满脸淌汗,“哥,树干上有蚂蚁爬来爬去,树窍就是蚂蚁窝。可是它们都没长翅膀呀,会飞的蚂蚁在哪里?”
“我们要先找青蛙、蛇,找到猞猁也可以。”松克说。
乌西哈不明白:“为什么要先找它们?”
松克说:“这些小动物都等着吃飞蚁呢,还有夜里乱飞的蝙蝠。它们通过嗅觉潜伏在飞蚁巢穴附近,等待着飞蚁从巢穴涌出的信号,一旦飞蚁出现,它们就会冲上去,咬掉飞蚁大大的充满脂肪的腹部,那是它们不可多得的美食。”
“飞蚁什么时候飞呀?”乌西哈问。
松克说:“额涅说过,飞蚁很精明,要么在黎明前起飞,要么在傍晚——在白天和黑夜之间的模糊地带起飞,与鸟、蛇、青蛙及蝙蝠等捕食者错开时间活动,以免被捕杀。”
乌西哈看了一眼天边,看见黑云气势汹汹地压过来。不安地说:“哥,黑云已经来到我们头上,你快带我找到飞蚁的巢穴吧,不然就阻止不了雨啦!”
天快黑了,滚滚的冥云悄悄包围了森林上方的天空,汹涌的样子吓人。兄弟二人终于在一条花野鸡脖子蛇的帮助下,在几块青苔石下边掘到飞蚁的巢穴,看到了流动在穴口的兵蚁与工蚁,还没看到蚁后和蚁王。乌西哈急忙刨土,用土掩埋巢穴。松克说:“这样不行,土是埋不住飞蚁的,在遥远的巢穴里会有成百上千只飞蚁,它们会从土里拱出来的。”
乌西哈问:“那怎么办?”
“跟我来。”松克说。
松克带着弟弟从家里取来油灯,点亮后放置在巢穴外面,又在油灯四周点燃了十几支火把。不久,他们听到了巨大的嗡嗡声,只见飞蚁如泉水般涌出巢穴,没有飞向天空,而是涌向油灯,飞向火把,噼噼啪啪,吱吱咯咯,飞蚁全部被烧掉、烧残了翅膀。
乌西哈欢呼雀跃:“我们成功了,成功了!”
一个巨大的爆炸声撕裂天空,一道闪电连接一声轰雷。阵头雨呼啸而来,森林顷刻间山摇地动。稍后,马鬃雨如千万匹黑马杀进森林。兄弟俩被浇成落汤鸡,狼狈地逃回家里。
松克狠狠地揪自己的头发,呜呜地哭起来。
“哥,你哭什么?”乌西哈沮丧着脸。
松克说:“我想阻止安巴河涨水,大雨却不给我面子。”
“我呸,什么雨师?没用的蚂蚁!”乌西哈给气哭了。
窗外,雨季在兄弟俩的哭泣声中咆哮着拉开帷幕。
狗的梦
伏雨连绵起伏,沥沥拉拉,窗外的世界——木栅院落和包围院落的群山与森林变得湿淋淋、雾腾腾。松克带着弟弟去了一趟山外,看到安巴河水已经发飙。回来时路过爱塔家,爱塔的爷爷刚刚得到一个消息,仗打完了,阿玛和额涅又被派去东海煮盐,不知归期。
乌西哈抱怨,阿玛和额涅不要咱们了,东海在哪里?
松克安抚弟弟说:“阿玛和额涅要服从命令,就算他们回来也过不了河。老天爷连宿隔夜下马鬃雨,安巴河上洪水滔天,马渡不了河,就连船都过不了河。”
乌西哈突然冒出一句:“梦肯定能过河!”
松克给噎住,翻着眼珠子看着弟弟:“……你做梦了?”
乌西哈说:“咱家的契丹犬做梦了。”
松克伸手去摸弟弟的额头,看他有没有发烧?
乌西哈拨开哥哥的手:“我发现了契丹犬的秘密!”
松克知道弟弟内心煎熬,顺势抬高他的兴致:“快说给我听。”
雨季开始后,虎斑犬和稍稍长大一点的五只幼崽一直伏在窝里。乌西哈昨天冒雨进山割回几大捆茎秆似芦苇、还飘着蓬松白羽穗的苫房草,给狗窝顶盖苫上新草,为虎斑犬和它的孩子遮风挡雨。契丹犬原先与虎斑犬同住一个窝,虎斑犬下崽后,契丹犬一直守在窝外,乌西哈在屋檐下放了一个草垫,将契丹犬拉到屋檐下来避雨,狗窝就在几步开外,契丹犬偏偏要舍弃屋檐下的草垫,执着地守在狗窝外面挨雨淋,细长而流畅的腰身跼屈一团,浑身湿漉漉的,散发着腥味儿。虎斑犬是纯种的虎斑犬,身上布满黑色条状斑纹,耳朵半立飞起,五只狗崽却不完全像妈妈,身上露出契丹犬潇洒的影子,难怪契丹犬对五只小可爱寸步不离。只是虎斑犬看上去对契丹犬的讨好行为并不领情,只心疼宝宝。乌西哈嘲笑契丹犬说:“被嫌弃了自己还看不出来?今夜还要下马鬃雨,你跟我去屋里住,免得挨雨浇还没人可怜。”契丹犬极不情愿,却被小主人强行拖拉进草屋,锁上门不叫它出来。
夜里,乌西哈和哥哥睡在炕上,契丹犬急得团团转,不是去扒门,就是跳到炕上朝窗外张望,唔唔叫。被乌西哈顺势搂着脖子拉到自己身边,叫它挨着自己睡。它挣扎一阵子挣脱不掉,真的在乌西哈身边睡着了。不一会,乌西哈就被它发出的一阵兴奋的唔唔声弄醒,侧头看看,契丹犬闭着眼睛,像是在梦中与小狗崽嬉戏打闹一样快活。就盯着它看,发现它在睡梦中还有表情,先将鼻子皱出几道褶,脖梗上鬃发乍起,嘴丫子两边向后拉,龇牙发出低抑的“唔——昂——”声,准备要发起攻击的样子。接着一声短促高亢的“汪”,即向梦中的猎物发起冲锋,左扑一下,右扑一下,两爪终于摁住什么,嘴里发出一串“唔唔”声。
天亮后,乌西哈放契丹犬出去,它在狗窝外兜了个圈子,然后就钻进了还下着小雨的森林。乌西哈不知契丹犬独自去森林干什么,跟到院外。森林里不久就传来了与昨夜契丹犬在梦中发出的同样的声音:低抑的“唔——昂——”,一声短促高亢的“汪”,最后是一连串的“唔唔”声。让他意外的一幕出现了,契丹犬叼着一只咬死的山兔回来了,径直将山兔叼到狗窝里,虎斑犬感激地看了一眼契丹犬,开始教五只幼崽分食山兔。
“这是真的吗?”松克看到弟弟昨夜把契丹犬拉进屋里,不知有这些故事。
“你去看嘛!”乌西哈说。
松克转身就往外走。
狗窝里有撕碎的兔子皮,兔子毛,松克大为惊讶。乌西哈说:“哥,我肯定契丹犬昨夜就梦到了这只山兔,今天才冒雨去捕兔给狗崽吃。”松克陷入茫然,不敢肯定这件事。阿玛说过,狗在所有动物中最通人性,因为它们与人类一起生活了很久。人的语言狗大部分能听懂,人也一直用自己的语言支配狗。狗是人类的朋友,是人们森林行动的延伸和拓展,能到达好多人到达不了的地方,可是,狗在想什么,人们并不知道,只能按人的常识去判断。他抬头望天,仿佛在问主宰世界的那个神:“狗真的能做梦吗?”
“今夜我还要试一试。”乌西哈说。
夜里,雨时而温和,时而暴戾。乌西哈和哥哥将虎斑犬“请”到屋内,将五只狗崽和契丹犬留在外面。虎斑犬对两位小主人有点恼火,急得在屋内上蹿下跳,扒门,挠门。兄弟俩一个人扒开虎斑犬的嘴,另一个给它灌了点酒,不久虎斑犬就醉卧在地上,进入了梦乡。梦里,它委屈地叫“唔儿——”,爪子向前摸一下,伸出舌头舔一下,一直在重复。乌西哈悄悄给哥哥说:“明天它见到五个小可爱要是还这样,就说明它夜里梦见了宝宝。”
天亮以后,兄弟俩将虎斑犬放了出去,虎斑犬急不可耐地回到窝里,将小可爱们揽在怀里喂奶,一声“唔儿——”舔一只小狗,一声“唔儿——”摸一下小狗。松克惊讶地吐出舌头,乌西哈再也忍不住,用双手捂脸,呜呜地哭起来。
松克搂住弟弟的肩膀,问:“你想到哪去了?”
乌西哈抽泣着说:“阿玛和额涅也会梦到我们。”
护身符
乌西哈被半夜里的一个噩梦吓醒,浑身瑟瑟发抖。松克问他梦见了什么?他描绘不出恐怖的梦境,脸色惨白,嘴唇发紫。雨季已经过去。松克又陪着弟弟去看山外的安巴河——再不见大浪滔天,也不见旋涡打转,可是河对岸也没有马匹,没有阿玛与额涅的身影。回到山里乌西哈又开始念叨,东海在哪里?谁派阿玛和额涅去那里煮盐?
松克怀疑弟弟中了什么魔咒,试图找出潜在他梦中的元凶——居住在山中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掌中藏有五齿钩子的黑熊,青面獠牙的野猪?乌西哈摇头否定。
“一定是豺狼!”松克说。大脑里已经出现阿玛讲述的豺狼——龇着牙,鬃毛直立,发出瘆人的吼叫。豺狼贪婪残暴,山林中小型、中型野兽都惧怕豺狼,狼见到它会麻爪,会夹起尾巴逃走。说着,松克伸出鼻子在弟弟身上嗅来闻去。
“你在我身上闻什么?”乌西哈不耐烦。
松克说:“豺狼后腚肛门下长了一个小包囊会喷出黏液,一旦喷射到老虎和黑熊,老虎和黑熊会瞎掉眼睛,从头顶开始腐烂,最后活活烂死。”
“啊?”乌西哈吓坏了,也开始闻自己。
“你身上没有异味,不用怕!”松克又问,“你这几天进山坐过树墩没有?”
“没坐过。”乌西哈说,“阿玛不让我们坐树墩,这我知道。”
舒瓦人都知道树墩乃山神爷进食的供桌,坐在树墩上是对山神爷不敬不孝。供桌上是为山神爷摆放供品的地方,人要坐上去就成了山神爷的贡品,这是不祥之兆,会招灾引祸。
松克找来了阿玛的两杆扎枪,与弟弟人手一把。说:“有扎枪在手,你什么都不用害怕。我进山一趟,很快就回来。我走后,你插上门闩,哪儿也不要去。”
说着将一把砍刀塞进一条兽皮袋子,背着袋子,拖着残疾的左脚进山了,走进半山腰的一片白桦林。下半晌,他背着塞得满满当当赛过牛肚子的兽皮袋子下了山,回到家里。他打开兽皮袋子,将割来的白桦树皮和从树上撸下来的红枫叶纷纷倒在地上。用水瓢往大锅里加水,然后将桦树皮和红枫叶放到锅里,生火开煮。这叫草木染,舒瓦人要改变衣服和物品的颜色,这是唯一的途径。
“哥,你这是在做什么?”见松克神秘兮兮的样子,乌西哈问。
松克不答,反问:“你做过稻草人吗?”
乌西哈的情绪被调动起来:“怎么你忘了,秋天我们在草帘子上晒五味子,晒草籽,晒梨坨儿,山里的鸟儿总飞来啄食,我们做了好几个稻草人,吓唬鸟儿。”
“你说,鸟儿为什么会怕稻草人?”松克明知故问。
“鸟儿最害怕老鹰。”乌西哈笑着说,“我们将稻草人的胳膊做成老鹰的翅膀,风吹过来稻草人的翅膀就扇动,鸟儿看见就给吓跑了。”
松克从锅里捞出被枫叶沸水染得通红的桦树皮,找来额涅的剪刀,按照自己的想象将染红的桦树皮剪成一个个连体的奇形怪状的有如幽灵的人形,叫弟弟将这些桦皮人形从屋里挂到南窗上,挂到北窗上,挂到房门里,统统面冲外。
“哥,你这做的这是什么呀?”
“嬷嬷人。”
乌西哈想起稻草人:“你用嬷嬷人吓唬住什么?”
“你的敌人。”
“我的敌人是谁?”
“它……还没有露面。”
乌西哈想起昨夜里那个恐怖的梦,摇撼他灵魂的究竟是什么现在依然模糊。这时,松克在他身边轻轻地唱起来,唱的是额涅在他们小时候经常哼的歌谣:
狼来了,虎来了,
老马猴背个鼓来了。
“老马猴是什么呀?”乌西哈问。
松克说:“我曾问过阿玛。阿玛说,老马猴就是传说中的山怪,又叫山魈、山精。它身高一丈八尺,头大面长,眼小而凹,鼻深红色,两颊蓝紫有皱纹,腹部灰白色,尾极短而向上,有尖利的长牙,性凶猛,状极丑恶,吼叫起来地动山摇。你知道秃鹫吧?人们认为腐肉恶臭,对秃鹫来说却是最好的美食。山怪呢,山怪专门吸食动物和人血。”
“山怪……要吸我的血?”乌西哈打了个冷颤。
“不用怕。”松克说,“你已经有了护身符。”
乌西哈打量自己的身上:“护身符在哪儿?”
松克不说,带着弟弟走到木栅墙外,围着自家房屋走了一圈,悄悄告诉弟弟,刚才我们走了一圈儿,这一圈儿我们是走在阿玛早就挖好的陷阱上。
乌西哈惊愕:“我们怎么没有陷进去?”
松克说:“阿玛造的陷阱不陷人,不陷兽,专门陷一丈八尺的山怪。”
乌西哈恍然大悟:“阿玛太神奇!”
天落黑后,松克又在院门里拢起一堆篝火。问弟弟,是否还记得阿玛和萨满火烧恶魔那件事?乌西哈点头。那是冬天,萨满和阿玛将恶魔的最后一个藏身处找到了,在一棵枯死的老树洞里,他们用一大堆辣椒把树洞围起来,放火烧,烧得恶魔吱吱叫。
篝火熊熊燃烧起来,松克叫弟弟看窗子,乌西哈看见挂在窗里的红色嬷嬷人通通变成了火焰。松克这才说,“你放心,世界上所有的恶魔都怕火,它们不敢走进院子,也不敢走近窗子。阿玛造好的陷阱,窗里的嬷嬷人,还有这堆篝火和七条狗,都是你的护身符!”
乌西哈激动地拍拍胸脯:“哥,我现在什么也不害怕了。”
“那你今夜就放心睡觉吧。”松克说,“一觉睡到大天亮。”
回到屋里,乌西哈身子向后一仰,躺在炕上,顿感一身轻松,不久就睡着了。
松克望着鼾鼾入眠的弟弟,不知还应该为他做些什么。战争还在继续,阿玛和额涅恐怕再也回不来了,按规定十二岁就得上战场,他即将拖着残疾的左腿像额涅一样去前线充当伙头军,留下不足九岁的弟弟一个人在森林里。他想将自己所有的本事都传授给弟弟,教会他独立,坚强。今夜,弟弟会在梦中听到山怪下山发出的啸声,被篝火阻隔的哀嚎,围着木栅墙团团转转的咆哮,以及落入陷阱的痛苦呻吟。天亮之后,弟弟一定会喊上他去陷阱边亲眼看一看,看看山怪到底长啥样。兄弟俩挽手走出家门,又看到太阳从东山树林里露出镶嵌红边的圆圆的大脑壳,山林外突然传来熟悉的马蹄声,是两匹马。
【责任编辑】大 风
解良,辽宁新宾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发表于《民族文学》《长江文艺》《北京文学》等,出版有小说集《兴京街》。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