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聊斋志异·长亭》中的翁婿矛盾问题

2024-07-07 13:57王文琪
蒲松龄研究 2024年2期
关键词:长亭礼义蒲松龄

收稿日期:2023-08-01

作者简介:王文琪(1999- ),女,北京人。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女性文学研究。

摘要:《聊斋志异》的多篇作品都涉及了“翁婿矛盾”主题,其中以《长亭》最为典型。将《长亭》与《青凤》《陈锡九》《宫梦弼》等作品进行对比,可以看出作者对“夫与父两难抉择”的《左传》故事本事进行了改写。他强调了长亭的“母亲”身份,从而表现女性处在“女儿”“妻子”“母亲”三重身份压抑下的伦理困境。此外,蒲松龄认为,“礼义”是解决翁婿矛盾问题的关键,在作者的叙事中,男女主人公爱情的发展、翁婿矛盾的产生和结局都与他们的行为是否符合礼义准则有极大的关系。但“礼”“义”在蒲松龄的书写中是一个流动的概念,同一个人物可能兼有“守礼有义”“无礼不义”双重特质,而人物行为本质的同与异决定了故事的喜剧或悲剧基调。从这一点来辨析,《长亭》的结局并非“大团圆”。蒲松龄所书写的翁婿矛盾主题作品,要么难题未解,要么解决策略存在缺憾。这既表现出蒲松龄理想的一面,也突出了现实的残酷。

关键词:《聊斋志异·长亭》;蒲松龄;翁婿;困境;礼义;难题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志码:A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内容丰富、思想深刻,马瑞芳认为,蒲松龄以“鬼狐史”写“磊块愁” [1]133,借《聊斋志异》抒怀言志,多从民间传说、朋友的叙述和历史事件中取材,更融合了时代动荡下自己的思想体验,复杂的创作过程决定了《聊斋志异》题材的丰富和其揭露社会时代问题的深度。一般认为,《聊斋志异》在题材上分为:批判科举制度的弊端;书写花妖狐怪与书生的交往故事;刺贪刺虐、关怀民苦;记录家庭伦理与社会风气。[2]275当然,《聊斋志异》题材构成复杂,主题也有所交叉,涉及“男女情爱”书写的篇目,往往也有家庭伦理的内容。现有研究已指出,《聊斋志异》涉及“夫妇人伦、婚姻爱情、孝道、家庭和睦等家庭伦理” [3]8,表现了“家反宅乱”的时代问题和蒲松龄“敦宗睦族”的伦理思想 [4]3-8。但他们主要研究夫妻、兄弟(姊妹)、父子(孝)关系方面,间或论及婆媳、妯娌关系,忽略了翁婿关系问题的研究。

蒲松龄在表现“翁婿关系”问题时往往着眼于书写“翁婿矛盾”主题,其中以《长亭》最为典型。这篇作品虽然以“长亭”命名,但最先出场的重要人物是石太璞与狐翁。在长亭出场后,作者仍然用翁婿的交锋推动故事发展,以翁婿的矛盾设置情节波折。

不过,《聊斋志异》经常在一篇作品中交织多种母题,这就导致部分研究者对《长亭》的分析常常隐入其他专题研究中。例如,在研究《聊斋志异》的“疾病”书写 [5]54和悲剧意识 [6]6时,就涉及《长亭》及其他“翁婿矛盾”主题的作品。但此类研究陷入对《聊斋志异》相关情节的总结和分类中,没有就“翁婿矛盾”问题进行深入探讨,也忽略了此母题在《长亭》篇中的叙事功能及其特殊性。

值得注意的是,清代的何守奇、冯镇峦、稿本收录的无名氏乙等评点家,从艺术手法角度指出了文本细节中的伏笔与情节的“曲折有致” [7]1338,并分析了人物的言辞与形象。其中,但明伦评点:“观长亭之所以处父子、夫妻之间,常变经权,可谓斟酌尽善矣。” [7]1340表明他关注到了长亭的伦理难题。此后,赵伯陶也指出《长亭》篇书写了女性在翁婿矛盾下的两难处境 [8]2433。这些观点都敏锐地关注到了作品的“翁婿矛盾”书写,也留下了进一步阐释的空间。

实际上,“翁婿关系”书写在《聊斋志异》涉及家庭伦理问题的作品中占据了一定的篇幅,《长亭》篇是翁婿伦理观的集中体现。除《长亭》篇外,“翁婿矛盾”亦是《青凤》《陈锡九》《宫梦弼》等篇目的重要情节支线,并在《青梅》《封三娘》《连城》《青蛙神》《宦娘》《胡氏》《凤仙》等篇目中成为情节突转的要素。因此,通过对比以上篇目的“翁婿关系”书写,我们能够进一步理解《长亭》的思想意蕴。以《长亭》篇为核心,兼论其他篇目,我们就可以辨析蒲松龄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及对翁婿伦理的态度。

一、女性的三重困境与身份缺失

前文梳理已说明,学者已经关注到了长亭在翁婿矛盾下的两难处境——亲近丈夫则背负不孝的压力,而侍奉父亲又不能履行妻子的责任,蒲松龄意图通过《长亭》来表现封建社会女性在父权与夫权双重压抑下的困境。

首先,此篇叙述聚焦于石生,开篇与情节发展皆以石生、狐翁为中心,长亭出场较晚,但此篇却以《长亭》为名。篇名与叙事方式及人物篇幅的不对等,表明蒲松龄写“翁婿矛盾”的意图是关注女性的命运。其次,长亭看似在“侍亲”与“侍夫”中权衡了伦理秩序,但她并没有真正选择的权力,她与石生的关系取决于狐翁的承诺与毁约,她的数次“来去”都是因为父亲与丈夫的期待和命令。蒲松龄常以人物命名寓意思想内容 [9]525,“长亭”意象暗示了离情别怨,以“长亭”命名呼应了人物只能被迫来去、不断离别的困窘命运。其他“翁婿矛盾”篇目也表现出女性命运的不由自主,《陈锡九》中陈妻不离开夫家,而婆婆“强劝女去” [7]1156;《宫梦弼》中黄氏女不离弃柳生,“翁妪并怒,旦夕唾骂” [7]391。在同类型篇目中的反复书写,体现出蒲松龄对女性两难处境的同情。

不过,在《长亭》中,蒲松龄以别具匠心的改编与创造,突破了“夫父抉择”故事的二元对立关系,关注到女性在社会传统中“女儿”“妻子”“母亲”的三重身份,这样就从书写女性的两难困境扩展为书写女性三重身份的压抑。

但明伦评点“仓皇而往告之,以视人尽夫也,父一而已之论,孰为得之” [7]1336,将长亭向石生报信与《左传》中雍姬向父亲祭仲告密做对比,认为长亭此举表明其忠于夫的立场。赵伯陶援引了《左传》两则,包括雍姬一事与卢蒲姜助丈夫杀父亲庆舍一事,认为“前者体现父亲优先,后者凸显丈夫的重要性” [8]2433,旨在说明《长亭》篇体现了“父与夫”两难抉择的故事传统,不过蒲松龄有意书写了更为复杂的现实境遇。蒲松龄批评了石生的不义与狐翁的不诚信,使长亭任何抉择都有合理性,然而,相较于本事,作者又加入了“幼子慧儿”的角色,此时长亭的困境表现于为子与为母的身份矛盾问题。

长亭的“孝”是驱动情节转折的核心,她三年不回夫家以侍亲,第一次违背父命返回夫家是因为听闻石父病卒,“遵严命而绝儿女之情,不敢循乱命而失翁媳之礼” [7]1337;第二次离开夫家,主张“妾为君父来,君不为妾母放令去耶” [7]1337;二返夫家是因为狐翁遭难有求于石生,但明伦认为长亭“权其轻重,衡其缓急,以礼自处,复以礼处人” [7]1337。长亭的价值权衡标准在于,认为“孝”重于夫妻之情,因而她数次离返都是为了周全孝道。蒲松龄认同长亭这种权衡选择,在这里,他已经突破了“父与夫”“来与去”的二元关系,而统摄于长亭之“孝”。

然而,在首次离开前,作者着意强调长亭“欲抱子去,石不可” [7]1336,致使其后“儿啼终夜,寸心如割” [7]1337;在第一次返回后,书写长亭泣曰“我有父,儿无母矣”,既而“儿亦噭啕,一室掩泣” [7]1337;第二次离开前,“女使乳媪抱儿他适,涕洟出门而去” [7]1337。蒲松龄既写了“夫泣”也强调了“儿悲”,他多次在书写小儿涕泣处,用感性的笔调突出表现了人物的情感,渲染了母亲离开孩子的不舍与痛苦,深刻揭示出现实生活中的复杂比之“夫父抉择”更甚,他同情和理解长亭处境的艰难,用狐鬼故事映射了现实中女性的为难与矛盾的不可调和。

马瑞芳指出,“子嗣”是蒲松龄两性观的特别中心,“男女间最紧要不是两情相悦,而是能不能传宗接代。这是女性能否与男性维持长期关系的鉴别标志,也是作家对恶人恶德做道德惩罚的主要手段” [10]74。因而,强调长亭的“母亲”身份,就是蒲松龄对本事故事改写的关键。女性的生命被困在“女儿”“妻子”“母亲”身份之中,她们想完整地获得三重身份,却不断面对身份缺位的问题,想协调不同社会身份之间的责任,却陷入无法协调的道德困境之中。作家对此予以深切同情,而这种用心在《青凤》与《长亭》的对比中体现得更为明显。

这两篇作品可以说是一体两面,本质上讲了一个故事——男女相遇,翁婿矛盾造成求婚难题;男女重逢,翁家落难继而女婿解救,且两篇都采取以女性为题名而又聚焦男主人公的叙述视角,但作者在两篇作品中对翁婿人格的书写,对故事结局的安排与叙事的情感态度却截然相反。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青凤》篇中着意安排了耿生之妻这一角色,且只有在开头和结尾处短暂提及,近乎全程都不在场。作为一篇行文美妙,而评点者欣赏不已的作品 [11]36,作者为何不让青凤像长亭一样成为妻子,反而在“完美”的故事中写到了“不太完美”的细节呢?马瑞芳认为,这是作品男权话语的体现,“这场优美曲折、轰轰烈烈的恋爱只不过是让多情的耿生增加了一名美丽而善解人意的小妾” [10]77。的确,作者对青凤的欣赏中透露出想要求得佳妾、美妾,获得情感奇遇的愿望,体现了其男性中心意识。不过,将《青凤》与《长亭》对比,我们还可以体会到作品中女性身份缺位的问题。耿生之妻的叙事功能,是通过对比来强调耿生性情之“狂”;结尾处的出场,则是为印证青凤一家的教养。嫡子是家族繁衍传承的关键,耿生能让青凤的堂兄孝儿教育嫡子,更凸显他对青凤家充满信任。然而,青凤为妾也说明,即便长亭遇到像耿生和胡义君这样的丈夫和父亲,也未必能解决身份困境问题。青凤只具有“女儿”和“妻子”的身份,不具有“母亲”的身份,即只需履行“孝”与“夫妻至情”的功能,而无需“承祧”。蒲松龄在《青凤》篇中颂扬理想和深情,然而又认为,只有排除“母亲”身份,青凤与耿生的至情才能自由而美妙。这深刻地表明,青凤的选择并不能解决长亭的困境,处在翁婿矛盾问题下的女性,无论结局如何,都不能摆脱三重身份下压抑的困境和身份缺失的遗憾。

二、礼义观与同异之辨

蒲松龄在“翁婿矛盾”主题的作品中,对两方的情感态度与道德评价始终以“礼义”为核心,并认为人物在“礼义”行为上的同与异是翁婿矛盾发展的关键。有研究者认为,《长亭》篇中的石太璞与狐翁、《青凤》篇中的耿去病与胡叟 [12]123,是矛盾的关系,但实际上恰恰相反,他们翁婿间的矛盾与和解是由于双方在礼义上“同一”的表现。

虽然两篇作品都以夫妻团聚收尾,但《长亭》“翁婿间尚不通吊庆” [7]1340,而《青凤》则“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 [7]118。《青凤》中,胡叟古板而耿生狂放不羁,性格的差异使得他们暴发矛盾,但二者本质上都重情且守礼。《素秋》篇写道“礼缘情制” [7]1356,即蒲松龄认为,礼要符合人的感情,真情并不逾礼。耿生看似“越礼”的行为都出自对青凤的真情,且其行为仍在“礼”的范围内。面对胡叟的责骂,耿生首先保护青凤,承担责任,即便胡叟不许婚,耿生救人时也未以此要挟。而胡叟看似责骂青凤,实际上是将侄女视作亲女,对青凤怀有真挚的爱,他严格的家范使得青凤与孝儿皆聪慧而纯孝,他们都有礼有义。因而,耿生可以在胡叟落难时鼎力相救,而胡叟也可以不计前嫌“惭谢前愆” [7]117,二者得以解决矛盾。

然而,在《长亭》篇中,石生不义而狐翁不守信,且他们都没有理解和关怀长亭的痛苦,因而他们产生矛盾,直至结局依然为“冰玉之不相能者” [7]1340。但明伦评点石生:“乘人之危而要之,敝人也。” [7]1335石太璞学“驱鬼”,但见到鬼时只“疑是主人眷属”,反而是鬼主动言明“我鬼也”。[7]1334作者写石太璞为驱鬼而来却与鬼密谋,佯装腿伤拖延捉鬼以趁人之危,表达对石太璞不义行为的批评与反讽。而作者对狐翁的批评态度则在翁与媪的对比中体现,在得知狐翁杀婿之谋后,媪“颇不能平,与叟日相诟谇” [7]1336,继而她强送女来,表示“我家老子昏髦,倘有不悉,郎肯为长亭一念老身” [7]1336,也正是这番行为使得石生最终肯去解救狐翁。作者用这样的对比与情节铺垫,赞赏媪的守信、有义,同时批评狐翁狡诈而不守承诺。然而媪之“信、义”只换来石生暂时的妥协,他虽决定救下狐翁却仍故意磋磨,致使矛盾进一步激化。蒲松龄在“异史氏曰”中谈到“狐情反复,谲诈已甚”“然要而婚之,是启其悔者已在初也”“婿既爱女而救其父,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乃复狎弄于危急之中,何怪其没齿不忘也” [7]1340,明确批评了狐翁的谲诈和石生的不仁。

蒲松龄非常擅长用“一体两面”的故事探讨“同异之辩”,《画皮》与《聂小倩》的对比,揭示出身为“色鬼”便会遇到“恶鬼”,身为“君子”便会遇到“良鬼”,表达关于人生选择的寓言。[13]正如耿生与胡叟、石生与狐翁,看似“性格相异”实则“本质相同”。作者认为,“性格相异”的确会造成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与不理解,而守礼义之人遇到同样有礼义之人,最终会达成谅解;缺乏礼义之人遇到同样不守礼义之人,便会始终处于矛盾的状态。

然而,当“义”遭遇“不义”时,蒲松龄则既表现出对有义之人的赞美,又表现出对残酷现实的无奈。但明伦评“长亭有大义” [7]1336,精准地抓住了长亭这一人物的价值核心。而蒲松龄则用充满矛盾的叙述,表现出“有大义”之人遭遇“不义”之人的道德困境,长亭怒斥石太璞“何不义也!”实则是全文之眼,点出了翁婿矛盾的核心就在于“不义”。有趣的是,石太璞在长亭最后一次归省时说:“如其不还,在卿为负义。” [7]1338“有大义”的长亭不被理解,不义之人反而指责他人负义。长亭感激石生救父,而石生说:“卿如不忘琴瑟之情,不在感激也。” [7]1339但明伦认为:“明明谓其当感激,而曰不在感激,亦学得狐三分诈。” [7]1339蒲松龄时时反讽石太璞的机心,突出石太璞“以义责人”的狡诈,也表现出对长亭的同情。有义之人尽管努力周全,却恰恰因为自己“有义”,而时刻都可能陷入“负义”的伦理困境之中。

最终,蒲松龄依然将解决翁婿矛盾问题的希望放在呼唤“礼义”与真诚之上,他期待一种彼此理解的人际关系,追求“真善美”的人性境界,这既体现出儒家伦理对蒲松龄的影响,也表现出蒲松龄在一定程度上冲破片面的“礼”的束缚,追求真挚情感的一面。面对狐翁落难时石太璞的幸灾乐祸,长亭有力的责问令人心折:“彼虽不仁,妾之父也。妾与君琴瑟数年,止有相好而无相尤。今日人亡家败,百口流离,即不为父伤,宁不为妾吊乎!” [7]1338石生的回应则是:“闻祸而乐,亦犹人情,卿何不能暂忍?” [7]1338他要求长亭理解与忍耐,然而他对长亭却缺乏基本的理解与体谅。作者通过书写长亭“负气而去,今不能自坚,又却求人,复何颜矣” [7]1338的痛泣,强调了长亭自尊守义的性格特点。这种性格从长亭因父遭难回到夫家,坐于榻上哀叹、欲言又止,直至反复诘问才告知灾祸的情态便可窥见。以长亭强烈的自尊与石生的幸灾乐祸做对比,蒲松龄对长亭因为无奈、无力而无颜的痛苦怀有无限的悲悯和同情。

同样的质问也复现在《宫梦弼》的黄氏口中:“彼即不仁,是我父母。我迢迢远来,手皴瘃,足趾皆穿,亦自谓无负郎君:何乃对子骂父,使人难堪?” [7]394对此,作者没有书写柳生的回应,但书写柳生向黄妪道歉并给予金钱救济的选择,就表明作者赞赏黄氏女之言,同时期待柳生的理解。这种期待在《青凤》中升华为双向的情感沟通与彼此回应中的观照和体谅,青凤信任耿生的品质,体谅他“聊以报前横耳”的心思,因而“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 [7]117并“笑”嘱其“忍载”。面对青凤的解释,耿生则主动回应“诚然”。这里的笑言“忍载”,与《长亭》中石生的“卿何不能暂忍?”是完全不同的情感表现,前者是笑谈、劝慰,后者是要求、指责。通过对比文本的复现,可以看出蒲松龄对女性的情感充满理解。

此外,在《青凤》篇中,耿生与青凤都住在自己的叔叔家,也就是说,耿生和胡叟是一组近似“翁婿”的关系模式,而非真正意义上的“翁婿”。这正体现了作者的匠心,他借此传达了自己的伦理理想,呼吁真情,认为即便叔侄之间也可以亲如父子,关照、抚养,彼此爱护。在《长亭》中,则虽为亲父女、真翁婿,而又不能彼此理解,且不顾意愿地强加干涉,致使痛苦横生。这样一组矛盾对比,表现了蒲松龄期待理想同时批判现实的复杂伦理态度,他呼吁能够真诚相对、理解他人感情的人性美,期待彼此沟通、体谅与回应的情感关系,也体现出他对“礼义”的重视和推己及人仁爱观念的强调。

三、“难题”未解与解决策略的遗憾

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很多故事虽然会运用浪漫的表现手法与大胆的想象,但他更关注现实问题,实则借神鬼故事分析社会问题。《长亭》去掉驱鬼情节和女主人公狐女的身份后,所表现的翁婿伦理问题在现实中也一样成立;《青蛙神》看似奇异,其实表达了年轻夫妻的性格冲突以及岳丈借势横加干涉造成的负面影响。也就是说,蒲松龄具有关注现实的视野和书写现实的能力,不过浪漫与现实兼顾的笔法,在其不同的作品中各有侧重。

任访秋认为,《长亭》是以团圆终结的恋爱故事 [14]174,这显然是一种误读。结尾处,长亭因父亲絮叨责怪“不欲复闻”而归来之言极为怅惘,作者没有铺陈夫妻团聚的欢乐,反而强调翁婿矛盾仍未解决,所以《长亭》所表现的是悲剧而非大团圆。赵伯陶认为,《长亭》的主题是表现蒲松龄“调和‘父与夫这一两难抉择的用心” [8]2433。但蒲松龄其实并不意图在《长亭》篇中“调和”,而是强调现实的残酷与矛盾的不可调和,即“难题未解”。这是《长亭》与《聊斋志异》中其他“翁婿矛盾”主题作品最大的不同。

“难题”是文学故事的重要母题,而《聊斋志异》中几乎每一篇“翁婿矛盾”主题作品都书写了“难题求婚”。这是因为“难题求婚”型母题模式即为:男方为向女方求婚,要解决女方父亲提出的“难题”。这种故事模式与“翁婿矛盾”伦理问题可以较好地融合,而《聊斋志异》诸作品中的解题策略虽然各有不同,但都存在遗憾。

《长亭》中,石生完成了救人的任务,但狐翁悔婚,难题升级,最终由“媪强送女来”履行承诺,使长亭与石生得以成婚。虽然媪在订婚、送女来、求石生救狐翁这三次出场时言行有据,是解决难题不可或缺的力量,但她的有礼有义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翁婿矛盾。也就是说,两个男性在父权、夫权的较量中,女性只能尽力权衡,在夹缝中努力,而不能从根本上动摇权力结构,不能改变命运困境。因此,石生、长亭看似跨过了求婚难题,但实际上波折丛生,难题未解。

另一部分“翁婿矛盾”作品采取的解题方式,是“机械降神”或“死而复生”。青凤假借死讯摆脱孝道的束缚与耿生结合(《青凤》);陈锡九在寻父过程中得知父亲在阴间做官,所以设计让周女佯死复生(《陈锡九》);连城与乔生在阴间团聚后双双死而复生(《连城》);封三娘悲愤而死,又被掘棺复生(《封三娘》)。这些作品的解题方法过于浪漫,甚至于虚幻。纵然,这种解题方式在考虑到作品“鬼狐小说”的属性时具备了合理性,但这也表现出作者希望在现实中得不到解决的问题,能通过脱离现实、进入异界来解决。这反映出蒲松龄的理念困境——他希望用理想观照现实,但又认识到虚幻的理想无力解决现实的问题。

还有一种解题方式是“因果报应”。郑春元认为,《聊斋志异》中的“翁婿矛盾”表现了“家族中的势利现象”。[15]5诚然,在《青梅》《陈锡九》《宫梦弼》《封三娘》等篇目中,婿方的“难题”在于家道中落、科举受挫,导致翁方悔婚。《陈锡九》中,蒲松龄感叹:“或以膝下之娇女,付诸颁白之叟……宛宛婴婴者如故,而金龟婿以谕葬归。” [7]1162即批评世态炎凉,讽刺将儿女婚事作为交易的行为。在这样的故事中,蒲松龄往往站在同情男主人公的立场上,以“命数观” [16]146为其做辩护。《青梅》篇中:“贫富命也。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而不贫者无穷期矣。或命之薄,彼锦绣王孙,其无立锥者岂少哉?” [7]446《封三娘》篇中:“此人苟长贫贱者,予当抉眸子,不复相天下士矣。” [7]613《宫梦弼》篇中:“柳郎非生而贫者也。” [7]391以男主人公绝非久贫命数来为其眼下的不如意做辩护,这体现出蒲松龄传统但又更为复杂的命运思维。因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获得这样的命数,只有男主人公富贵不移而有孝行时才配得好的命数。然而,这依然造成了伦理悖论——以终将“得势”来抵抗“势利”偏见,实际上是再一次强调了“势利”。蒲松龄呼吁用“礼义”对抗“世态炎凉”,但解决问题的根本却是富贵,体现出这种解决方式的缺憾。此外,在这类故事中,蒲松龄往往书写岳父一方的失信、不义,并通过因果报应的形式对岳丈一方进行惩戒。《青凤》《长亭》写女方父亲遇险;《陈锡九》《宫梦弼》写岳家遭遇强盗;《陈锡九》《青梅》写女方父亲托梦忏悔;《青梅》写岳父家道中落。这更表明,蒲松龄解决矛盾问题的方式实际上还是以“因果报应”为由来促进时势颠倒。

“感性上,蒲松龄认为存在因果报应,但在理性上,他又对此表示怀疑” [17]29。蒲松龄通过劝善戒恶的方式,抒发对理想伦理观与和谐人情世态的向往,这种思想具有“民间性”,但这也表明蒲松龄对此类现实问题并没有实际的解决途径,本质上体现了一种悲剧意识。

结语

蒲松龄“假神道以设教,证因果于鬼狐” [17]31,通过鬼狐故事关注伦理现实问题。《长亭》作为《聊斋志异》中最为典型“翁婿矛盾”主题文本,表现了女性处在“女儿”“妻子”“母亲”三重身份压抑下的伦理困境。此外,通过相关作品的对比分析可以看出,蒲松龄认为“礼义”是解决翁婿矛盾问题的关键,礼义行为的同与异,决定了故事的结局。同守礼则矛盾消解,同为不守礼之人则难以和解。此外,在有义之人遭遇不义之人的情景中,蒲松龄表现了对有义之人的赞赏和对现实艰难的揭露。同时,《长亭》的结局也并非“大团圆”。蒲松龄以“翁婿矛盾”为主题的作品,要么难题未解,要么解决策略存有缺憾。这既表现出蒲松龄理想的一面,也突出了这种理想方式的脆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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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Contradictions Between Father-in-law and Son-in-law

in Liaozhai Zhiyi·Changting

Wang Wenqi

(College of Literature,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 China)

Abstract: Many of the works in Liaozhai Zhiyi involve the theme of“son-in-law contradiction”,among which Changting is the most typical. By comparing Changting with Qingfeng,Chen Xijiu,Gong Mengbi and other works,we can see that the author has rewritten the story of Zuo Zhuan,which describes the dilemma between husband and father. He emphasized Changting's identity of“mother”,thus expressing the ethical dilemma of women under the oppression of the triple identity of“daughter”,“wife”and“mother”. In addition,Pu Songling believes that“rites and justice”is the key to understanding the problem of the conflict of son-in-law. In the author's narrative,the love development of the hero and heroine,the generation and outcome of the conflict have a great relationship with whether their behavior conforms to the code of rites and justice. But“rites”and“righteousness”in Pu Songling's writing is a fluid concept,and the same character may have the dual characteristics of“keeping rites and righteousness”and“rudeness and injustice”.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in the nature of the characters' behavior determine whether the tone of the story is comedy or tragedy. From this point of view,the ending of Changting is not “happy reunion”. Pu Songling's works on the theme of son-in-law conflict are either unsolved problems or lack of solution strategies. This not only shows the ideal side of Pu Songling,but also highlights the cruelty of reality.

Key words: Liaozhai Zhiyi·Changting;Pu Songling;father-in-law and son-in-law;dilemma;propriety;difficulty

(责任编辑:朱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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