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话响起时,我正在改一篇人物专访。一位著名企业家继承了父辈产业,生意原地踏步,却仍是本地有名的企业。报社为了拉赞助,采访他之后,非要把他的事迹写得光彩夺目,我只能对着稿子不断焦虑。
杨青松说有点急事找我,我问他,需要马上见面吗?我这会儿正忙。他说,是急事,但也不急在这一会儿,您先忙。
初中同学,都是出生地不远的老乡亲。听到他客气地用到了“您”,我不敢怠慢,忙放下手中的稿子,看看时间,约他在报社附近的一家餐厅见面。然后快步走去,寻了空位,要了一杯绿茶,打开电脑继续改稿子。
杨青松走进餐厅的时候,我差点丢掉手里的茶杯。他头发几乎全白了,走起路来弯腰驼背,如同八十老翁。而我们,才都是四十多岁的人,如果不是注意到年龄和家庭,我总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去做轰轰烈烈的事情,比如恋爱和升职。看到他的衰老,我忽然心生寒意。
我合上电脑,站了起来,整整西装,向杨青松招了招手。
餐厅地面光可鉴人,杨青松低头看着脚下,缓步到了近前,一脸难为情地说,李剑,来打扰你了。
我所在的城市离杨青松生活的小县城有几千里,县城离我们上学时候的乡镇又有一百多里。他跨越了这么远的距离来到这里,这个城市,我一定是他最熟悉的人,有事找我,也是应该。只是我一听到办事,就头皮发麻,不知道又是什么让我承担不了又无法推托的事情。
还好,只是让帮他女儿杨小小找个导师,她准备考研了。
小小也在这个城市?
是啊,她在这里读四年大学了。
怎么不早些说,我也能照顾孩子。我说这话,并不是口是心非,老同学的女儿就在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读大学,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也能办到。包括杨青松说的找个考研的导师,这对我并不是难事。我大学同学里考研读博的大有人在,他们自己,他们的同学,很多都在大学任教,早都有了带研究生的资格。我在餐厅就拨通了几个同学的电话,虽然暂时没有确定找谁,但是,基本已经有了眉目。
李剑,这事对我,难得跟登天一样,感谢你。
都是自家的孩子嘛。
我并没有把这个帮助看得有多重要,我心里明白,导师能做的,就是专业课上的一点儿帮助,考试成绩才是最重要的,那要看杨小小自己的能耐了。
事情解决,两个老同学就开始叙旧,只有两个人,我本不想多点菜,想着多年不见,不能因为点菜少掉了自己的面子,也很尽力地多点了一些东西,按食量的话,够我们一家三口人吃两顿了。我儿子李菘菘很喜欢吃这家的松鼠鱼,那餐饭,一条鱼动也没动,起身离开的时候,我有些不舍,碍于面子,也没有打包。
结账的时候,杨青松把我狠狠挡在身后,攥着我的手,不让我往外掏钱,他把账结了,四百零七元,让我觉得欠他的。是人家来我这里,应该是我结账的。想想杨青松自己也是一家旅馆老板,不缺这些小钱,也就释然了。
大街上又堵车了,贵车和便宜车一样,都四个轮子,站在太阳下。
我得回去了,家里的生意也离不开人,老同学,这事就拜托你了,需要打点的地方,不要在乎钱。杨青松说着,将手中一直紧紧提着的一个包,塞到我手里。隔着那个包的软革,里面砖头一样的东西硌到了我。我一下子明白了包里是什么,我忙推回去,说,青松,不用花钱,我跟那导师都认识,最多大家在一起坐一坐。
你留着,不够了我再拿。
说了不用了,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了。
大街上,别让人看出来。杨青松压低声音,将包往我怀里一塞,撒腿就跑,不管交通规则,从僵硬的车流缝隙中,快速穿到了路对面。
我想追过去,车流微微颤了颤,开始蠕动。我只能望着对面的杨青松挥了挥手,拿着包快速离开。很久没有提着大捆现金在街上走动了,还是别人的钱,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脚下仍阵阵发飘。我在心里直骂杨青松,就这样把钱塞到我的手里,我要是收了,杨小小再考不上研,我也没能力保证她一定能考上,到那时,就算是退了钱,杨青松把这事传出去,我在乡里乡亲间,颜面也会被撕得干净。
我还是决定去银行存上,然后从手机上直接转给他,他不收,我也得转,我不能把这雷放到手里。附近就有家银行,我走进去,排队的时候,给杨青松打了电话,说,你要是这样,我真就不管了,你老同学不是那种贪财的人,中间要是有需要花钱的地方,我一定会跟你说,这会儿你给我个卡号,我存给你。
先放你那里,你能帮忙已经很感激了,不能再让你花钱,花不了的,再给我也行。
银行里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取钱的,两沓,应该是两万。看见我压低声音打电话,急忙将钱用黑色塑料袋裹了,塞进怀里,快步离去。我这时才打开杨青松塞给我的包,里面的钱也是用黑色塑料袋裹着,我打开的时候,撕了好久。银行柜员在里面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如流水,看得我很不好意思。
一共九万。不是十万也不是八万,这就是杨青松的聪明,能十万元钱办好的事情,九万也能默认了,八万可能就办不好了。
我把钱存好,走出银行,杨青松的电话一阵忙音,等到晚上打通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已经坐上了车,快要到县城了,不要再跟他提钱的事,再提,他也要生气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要杨小小的事情办好,这九万元钱就是我的了,他不管我怎么花,他只要一个结果,如同购物,付了钱没有货,就是卖家的不对。
二
第一次见到杨小小时,我和杨青松已经分别了很多年,他知道我回家看望父母,就一再相邀。我开车先到了他的旅馆。他的旅馆只有三十多个房间,开房退房打扫卫生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干,见面一握手,我感觉他的身上也是旅馆里消毒水的味道。
李剑,给我也写篇稿子,登在你们报纸上,让我也风光一下。
上了报纸就风光了吗?
杨青松笑了,说,那还有什么叫风光?
像他这样普通的人,很难提炼出新闻点。他也舍不得花钱买广告版登自己的专访。他笑的时候,我也附和一笑,老同学见面的开场白,就这样切换到了家长里短的话题上。
中午他约了几个同学一起吃饭,这些生活在县城里的同学,有的做生意,有的给别人打工,也有在单位上班、在学校当老师的,提起名字,我都是仿佛记得,却也不真切了,毕竟是初中,不比大学的同学记得清楚。匆匆这么些年,忽然又能坐到一起,我觉得很激动,早早地就去了饭店等着,生怕去晚了别人说我架子大。
那几个同学也都去得很早,看见我直呼高兴,说与当年的学霸在一起吃饭,真是幸福。说当年我在学校的时候,看见他们,都不搭理,现在这么平易近人。这话听得我心里热血澎湃,想起了辉煌的学生时光。大家在一起聊了很久,出面组织这场饭局的杨青松却迟迟不见踪影。
中午是他说要请客的,他要不来,我掏了这顿饭钱也无妨,可是又怕伤了他的面子。我犹疑间,有同学已经看出来了。毕竟都不再是当年那些懵懂的学生,察颜观色的本领,不比我这个记者差。
他肯定是去接孩子了,李剑不要急,再等等。有同学说。
这时我才从同学那里知道,杨青松的老婆几年前就去世了,他一直自己一个人照顾女儿,连父母帮忙带都不让,说是隔代人带孩子,会影响孩子的学习成绩。
他还给女儿报了很多特长班,弹琴、跳舞、画画、唱歌、书法、拳术,每天他和小孩忙得很,他挣的那点儿钱,全花在女儿身上了。
我看他也没心情再找一个了。有一个同学说。
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我说,或者说,这叫相依为命。
还是李记者说话有水平。有谄媚的声音飘过来。这种话语在很多场合上我听到过多次,可在本以为纯之又纯的初中同学聚会上,还是觉得听着很不舒服。吃到一半的时候,杨青松领着小小跑了进来。她那时候有八九岁的样子,坐在那里很安静,有种不染烟尘的感觉,看上喜欢吃的,轻轻取了去,细细地吃着。
酒过三巡,人有了醉意,开始乱嚷。竟然有好几个同学在取笑杨青松,说他穷,到现在买不了车;说他不会办事,惹得本地哪个部门的谁不高兴;说他混得惨,中专毕业别人都找到工作了,他就偏找不到工作,只能借钱开个小旅馆度日。杨青松只是淡淡地笑着,好像说的都不是他。有一个同学说,杨青松,你看你女儿的名字,杨小小,听着跟妓女一样,不好,不好。
杨青松马上红了脸,拿着茶杯泼了过去。气氛顿时凝固了一下,然后那个同学就咆哮,要不是李记者回来,杨青松,你喊我爷爷都请不来我。说罢摔了个盘子,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回头怒喝,杨青松,你整天说李剑中招考试抄了你的卷子,就你那傻样,你觉得别人信吗?
这个同学说的是实话,我确实没有抄杨青松的卷子,是杨青松抄我的。那年中招考试,我们分在了一个考场。连老师都说,你们两个太幸运了,一定要互相照顾。他在考前跟我说,数学的最后一道代数几何综合题,他从来都没做对过,一定要帮帮他。数学考试卷一发下来,我就先把最后一题做了,然后抄在了一张纸上,团成一个球,趁着两个监考老师低头嘀咕的几秒钟,非常迅速地将纸球丢给了他,那道题十五分。
我们两个报的都是中专,上世纪90年代初,中专中师仍是中招考试里最为重要的录取,对农村孩子来说,考上这两样,已经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可以转城市户口,分配工作,按月领工资。只有成绩好的学生,学校才让报这两样。
他超线十四分极为风光地考上了中专。我的分数不到,只好去上了高中。我高三的时候,杨青松中专毕业了。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有点倒霉,刚好赶上改变政策,中专生毕业已经不包分配了,他要自己出去闯一闯。我读大学的时候,又收到了他的信,说读书无用,大学毕业,不还是要找工作?不如早参加工作。他在广西挣了大钱,月薪一万多,劝我也去。
我一时心动,就准备去找他。路费不够,去找派出所上班的表哥借钱,他看了信后说一定是传销,警告我要是敢去,就把我腿打断。后来的事实证明表哥是对的,杨青松骗去了很多同学,最后被公安遣返的时候,他家里坐满了人,都是找他要钱的。
说杨小小的名字像妓女的那个同学,也是接了杨青松一封信,意气风发地去了广西,到那一看是传销,被人开了几次会后,还是把自己的姐姐姐夫都发展了过去。一家人回来后闭口不提那段经历,堵在心里的事情,变成别的冷言冷语出来也是正常。杨青松闭口不提当年我给他传纸球,反过来说我抄他的考卷,想想也是有怨天怨地或者自怨却又没法说的原因吧。
我上班以后,他给我打过电话,言语间皆是羡慕。我心里清楚,以他的成绩,如果上了高中,他一定能考上大学,甚至会比我考得更好。
没有谁对自己的生活是听之任之的,之所以不改变,是没法改变。人在时代里,不过都是被推着漂浮的,他跟我说过,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给他的女儿起名叫杨小小。
三
与杨青松分别后,衰老将近的颓败感,让我连着几天都毫无精神,不管做什么事情,总觉得失去了些什么。我跟杨青松上了中专迎来了挫败的命运不一样,我读大学,顺利找到工作,结婚,有了儿子,在单位里上不去,也没有下来,也算顺利的一生,没有失去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失去感?想想吧,不是没失去,是压根没得到,除了正常的生活,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正常生活之外还有什么?我也说不清,从小到大,总有些不断变化的额外盼望,也从没有实现过。
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放下手中的人物专访稿子,去了一个小县城。报社不断收到来自这里的举报信,说当地的开发商在交房时问题很多,买房的投诉无门。我也是掂量过的,太大的问题不敢曝光,太小的事情形不成热度,这种小县城里的事情,拿出来有影响也不会有什么阻力,说不定我就一举成名了。
我也是想当一个名记者的,那种以笔为剑,揭开一层层事实真相的记者。
到了地方以后,发现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交房时候一千多户的小区,连一棵树的绿化都没有,水电不入国网,交水电费要交给物业。一个小县城的物业费和北京的物业费一个价位,还额外多收了很多种名目的管理费。
害怕受到干扰,我的采访是悄悄进行的。采访对象有当地的富商,也有当地的公务员,他们也都在这些地方买了房,更多的是普通老百姓,节衣缩食了一辈子的钱,都在这一套房上。买房时候的合同,厚得一本书一样,很多人都没有看,匆匆签了字,谁能想到那合同里都是开发商的免责声明。
我在那里待了三天,收集完材料后迅速离开,连夜赶完稿子,拿给报社主编,准备一鸣惊人。我对事情的判断还是准确的,这件事情确实让我那位极有同情心的主编大为震怒,准备在周六的专刊上重磅推出。
我交稿那天是周三,等了三天后,周六的专刊上,是我那篇企业家的专访。
我去问主编,他摇了摇头,说,这事就算了吧,那个稿子你也不要外流出去,为你好。
为什么?
唉,你都没看,那企业的股东里有我们的一个大广告商,我们的工资都得靠人家发呢,这个要是发出来,咱们俩都得出去找工作。
我无力争辩,和主编一起无能为力地骂了两句,感叹了一下人在人群中的无奈,就下班了。走出报社后,我站在高楼大厦中间,一阵阵晕眩,脑袋中如强风刮过,一阵阵呼啸。
这种晕眩已经很久了,我从没有在意过,这次仍然觉得是心情不好导致的,人嘛,总会在事情开始的盼望与最终的结果间有落差,心理再强大的人,也会在身体上有反应,尤其我这种郁郁不得志的人,这种晕眩可能就由此而来。
回家后,在沙发上一躺,什么也不想干。
李菘菘打篮球回来,进屋就嚷,爸,你猜我今天进了多少球?
进了多少球重要吗?你大学毕业,不考研也不找工作,你想干什么?让我养着你吗?
李菘菘仍然一脸是笑,说,爸,我不是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吗?你总不能让我送外卖去。考研有用吗?研究生毕业送外卖的不也很多吗?你要不信,今天咱们随便点几单,来一个外卖员就问学历,看里面有几个硕士、几个博士?
我和儿子做过类似的事情,那天点了十单外卖,里面两个硕士,四个重点大学的本科,另外四个说不便告知,我就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学历。从那次以后,我也不再要求儿子考研,觉得只要他高兴就行。
儿子看我又提到这些事,知道我心情不好,就躲进自己的房间打游戏去了。
我在他的这个年纪,充满了幻想和奋斗的动力,现在经济条件好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孩子们都没有动力。这样比较的话,杨小小比我儿子强多了,至少知道准备考研。
我很快就帮杨小小找到了导师,刘教授,我一个大学同学读博时候的校友。我为了初中同学托付的事情,摇到了大学同学,大学同学又摇到了他读博时候的同学,想想吧,我也是尽力了。
我和大学同学一起请刘教授吃饭,郑重地将这件事情托付给他,他答应得很爽快。饭局后,我将事情告诉杨青松,他很高兴,说他再请一次,让我把刘教授约出来,他再带上小小,大家一起见一下,这样就把小小考研的事情托付给刘教授了。
我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就让杨青松等我的电话,我来安排这件事情。
我打电话给刘教授约时间,他淡淡地问了一下杨青松的职业,我说他是县城的一个小旅馆老板。刘教授说,李主编,那么远,不让人家来回跑了吧。
我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记者,我大学同学为了烘托我的身份,直接把我说成主编。这也没什么,在很多场合,职务都是被口头提拔了的,大家就算知道了底细,也都觉得正常。
起初我还觉得,刘教授是体谅人家。后来和我大学同学说了这件事情,他笑着说,老李啊,饭可不是随便吃的,你要说你请还凑合,你说你那个同学请,你想,人家一个知名的教授,去吃一个十八线小县城旅馆老板的饭,你觉得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啊,都是人情嘛,感谢他能照顾人家的孩子。
感谢的方法有很多种啊,你不要用人家不喜欢的感谢。
我明白了同学的意思,也不好意思再跟杨青松说这事,就从他给我的九万元钱里,拿出来了两万多,给刘教授买了烟酒,去送礼的时候,心里一阵别扭,觉得这些俗物会玷污了教授的清高。
我把东西直接放到了教授小区的门卫那里,省得见了面让这些俗物弄得两个人尴尬。放下后给刘教授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一阵推辞,知道我已经走了,就没再继续推,让我把他的电话给杨青松,让杨小小主动联系他。
我以为这个事情管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没想到,隔了不到半个月,意外接到刘教授的电话,他说,李主编啊,你那个朋友的女儿,杨小小,我要给她专业课画重点,她不要,她说她要公平竞争,提前画了重点,对别的考生不公平。
我也觉得很奇怪,杨青松托人找导师,不就这个意思吗?怎么杨小小还觉得不公平了?
我只好给杨青松打去电话。
四
杨青松做传销的时候,卖的是螺旋藻,包治百病,可以替代一切药物。
这是我几年前回老家,杨青松自己跟我说的。我想起大学的时候有一次胃疼,去学校附近的一个老中医诊所,他知道我在学校没地方煎熬中药,就没有给我开大包的中草药,而是开了几个药片,然后郑重其事地给每包药都加一片墨绿色的药片,说是螺旋藻,很贵,平时都舍不得给别人用。
我吃了他的药后,胃疼轻了点儿。就没有再去他那里,病也慢慢好了。
后来我在药店里也经常见到螺旋藻,可见也不是全无用处,只是已经很便宜了,没有那时候的昂贵了。
杨青松认为自己当年卖的产品,只是营销方式不对,并没有什么不妥,谈不上什么骗钱。
你们靠拉人头赚提成,上线发展下线,下线再发展下线,赚的是人的钱,不是商品的差价。
那个商品也是明码标价的,买了就可以入会,想想利润很可观,一个发展一个,那么多人,都成为会员,真的是一个大钱池。唉,说是传销就是传销吧。
老同学,你还是好好开你的旅馆,离这些东西远一些,人不安分守己,到头来只会被坑。
杨青松脸上变了颜色,说,怎么叫不安分守己啊,我做生意挣钱,不过做的方式不同罢了。
再说下去,还是各人的理解不同,我也不想再跟他争论这些,就将话题扯到别处。杨青松也不想跟我吵架,立刻一脸是笑地接了那个话头。
我一直到离开县城后的好几天,脑袋里都想着这事,一个人连着一个人,人和人相互连着,就跟我码出来的字一样,密密麻麻地装满了我的脑袋。看大街上的人也一样,走来走去的,看似没有任何关联,若是开始关联,互相都又联系得上。
杨青松这些异于常人的想法,我认为是错的,也纠正不过来。我打电话给杨青松说了杨小小异于常人的想法后,他很激动地说,这孩子啊,真是让人生气,李剑你放心,我教育她。
我总以为,年青人认识不到命运的宏大和无情,就无法理解自己的渺小。杨青松这样亲身经历过的人,一定会让自己的女儿抓住这个机会,我帮忙已经帮到家了,以后再有什么事情,杨青松也会主动联系我,我就没有再过问这个事情了。
杨青松一直到考研结束,也没有再联系我。
我自己也是一堆烦心事。县城里我采访过的人,迟迟未见房子问题的新闻,不断跟我联系。有的人甚至找到了报社,我不敢告诉他们是报社领导不让发这个新闻,他们如果得了我的话,去找领导闹,我的饭碗难保。我四十多岁的人了,一旦丢了每个月可以顺利到手的工资,拿什么养家,拿什么养自己?
我只能躲着他们。而领导也大有自己闹出来的事,自己处理,一旦他们找到报社,就让他们来找我。遇到这种事情,能解决问题的,只有时间。再复杂无解的事情,时间都能慢慢解开。
我借着有采访任务,去云南躲了两个月,一直到快过年的时候才回家。公开留的电话关掉了,谁也找不到我。我在云南的时候,也一直留心他们当地的一些公众号和视频号,果然,没到一个月,这些问题全都消失了。以我的估计,大概率是没有解决,只是用一种变通的手段,让闹的不敢再闹了,大家也就都揉揉肚子咽下去,和谐了。
我这才打道回家,给领导交了采访任务稿。到家后,李菘菘告诉我,你一个老同学来找过你多次,说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就没给你打电话。
哪个老同学?
叫杨青松,杨小小的爸。
你怎么认识杨小小的?
她跟着她爸来一次,你没在家。
我急忙给杨青松回了电话,说自己这段时间采访任务大,一直没在家,请他理解,问他找我什么事。
我这几天想见见你,见面再说吧。
是不是小小考研的事?
是啊,她不争气,没考上。
明年继续努力吧,现在考研也难得很。
我还是想见见你,见面再说吧。
你来一趟也不容易,电话里说不行吗?
唉,见面再说吧,电话里不好意思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杨青松,前几天刚下过大雪,漫天的雪将世界遮了起来。他来的时候,我站在小区门口接他,到处都没有雪的痕迹,连个积水洼都没有看到,苍白的太阳挂在灰白的天上,冷飕飕。
我将他带到家里,给他泡了一壶红茶,屋子里很暖和,空间也小,两个人对面坐着,能听到他细弱的喘气声。
李菘菘见过他几次,还很热情地坐在旁边倒茶,我白了他一眼,他就关门出去了。
杨青松来见我,自然是聊杨小小的事。他提起自己的女儿,眼圈红了,眉宇间似藏着无尽悲苦,我不敢再问了,怕那些悲苦会忽然冲出来,淹没了我们所处的狭窄空间。
小小高考考得不理想,分数勉强够三本,我坚决不让她去,李剑,你也知道的,同样是大学,到处都讲985、211,讲名校名专业,三本的就业难度,将来考研的难度,都很大。既然本科分出了一二三,社会在选择上,也会把三当成低等。我当年因为上了中专,沦落至今,不会让女儿再犯同样的错误。可是小小不愿意复习,坚持要上学,我只能由着她。
我知道小小毕业后,工作一定不好找,你也知道的,我中专毕业后就这样,一看招聘广告,都是要大专以上学历,连去应聘的资格都没有,还好家里给凑了点儿钱,开了个小旅馆谋生。小小她们这一代,学历升级了,动不动就是硕士博士,再不然要求第一学历是一本重点,她想去的地方,都达不到条件。我劝她考研,一边也帮她找她喜欢的工作。我也想开了,人在这世间是卑微的,我不再想让她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是非要考上公务员国企什么的才叫就业,我觉得找到孩子喜欢的工作就行。可是她学的专业,到这社会上,根本没用处。就像我当年读中专一样。
李剑,你看,时间就那么不值钱?当时确实没认识到时间宝贵,那四年,我一个中专都要上四年,四年得浪费多少时间。我的同学们,毕业后干这行干那行的都有,反正大多数人用到过所学的专业。我和几个同学相约再去高考,可是高中的知识从来没有学过,怎么考?只有一个女同学,从高一重新开始学习,然后参加了高考,考上了,还读了研,现在在一家大学当老师。虽然也在同学群里,她从没有说过话,不知道是不是不想搭理我们。
我这说远了,又扯到自己身上了。只是没想到,我走过的路,又会让小小继续走上了。我告诉她一定要考研,虽然要考的学校和将来就业,三本的经历依然会有影响,但也总比现在要好。社会是公平的,只要你肯努力,总会有往前走的机会。
我忙劝他说,不要这么悲观啊,咱们同学里还有好多人,初中都没毕业,不是一样过得很好,还有几个做生意发财的,比咱们都强。你的中专同学里,也会有很多人过得很精彩的。我的大学同学里,一样也有人东飘西荡的。人这一辈子,都会遇到些弯弯岔岔,不要在哪个地方摔一跤,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小小也还是有机会的,明年再继续考啊。
她不想再考了,她觉得自己今年已经尽力了,分数又差得那么远,明年再考也无望,您跟刘教授说一声,谢谢他了。
杨青松说完这话,眼睛一直看着我,似乎在期待着什么。我看着他,想起了那九万元钱,他是不是在等这个?
那笔钱我请客送礼花掉了些,余下的我转给你吧。
杨青松没有推辞,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这笔钱。杨小小没有考研成功,我就是没有把事情帮他办好,他来讨回这笔钱,甚至都有些要责怪我的意思。我粗略给他算了一下,花掉了两万多,算两万吧。
杨青松叹了口气,说,两万就两万吧。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是给他七万,他会认为这两万,是我自己给花掉了。
我心里奔腾了一阵怒火后,几张卡凑了凑,又打电话向一个同事借了些,凑够了九万,转给了杨青松。
我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始终在我面前静静地坐着,看着我。收到钱后,又朝我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离开了,我也没有留他吃饭,心里面除了恼怒,还有一些轻松感。
我一直认为自己欠了他,这下还清了,不用再想这事了。
五
据说我的同学杨青松,是死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他还是如往常一样一个人坐在前台,呆呆地望着门口。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旅客走过来结账,喊了几声没有动静,拍他的肩头发现身子已经僵硬冰冷。旅客惊叫起来,从另一个房间里匆忙跑出来的侄子杨大勇,没有考上大学,一直在杨青松的旅馆帮忙。看到叔叔倒下,紧张得抱着他大叫,打了120,医生来了又走后,他的侄子开始打电话通知亲属。
我接到李菘菘的电话时,正在参加一个会议,我快步在弯曲昏暗的走廊里走到尽头,尽头有个窗户,窗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湖水,水天一色,安静地望着我。
儿子,这事跟咱们没有关系的,不管是谁通知到了你,你都说爸不在家,我不想回去参加他的葬礼。提起他,我就想起一年前那两万元钱,我帮他办了事,我还得花自己的钱。
爸,在这世上吧,总有很多比钱重要的事情,比如说亲情、爱情、友情,比起这些,这两万元钱算什么啊。
我跟杨青松没这些感情,我也知道人死为大,我也不想再诋毁他,但我也确实和他没有太深的交情,我不回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爸了?我的事用得着你管吗?
爸,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去他家一趟吧,小小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处理得了这种场面?你也知道的,杨叔叔生前得罪了很多人,没有一个在当地有头脸的人给撑一下场面,葬礼不知道得多冷清呢。
李菘菘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大声问,为什么?儿子,你为什么这样说?
爸,我就实话告诉你,我跟小小正谈着恋爱呢,我们已经确立了关系,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这么算的话,杨叔叔应该是您的亲家,你应该去一趟。
李菘菘一口气说完,我在电话这边差点没被噎死。
儿子毕业后,我就一直操心着给他找对象,男大当婚,再不争气的儿子,我也还是希望他能早些成家。托朋友给他介绍了几个女孩子,家庭学历我都认为很般配的,一概被李菘菘拒绝,没想到这会儿告诉我,他和杨小小谈着恋爱。
我大吼一声,不行。
吼完之后,我看看走廊,还好仍然只有我一个人。我压低声音说,不行,你不能跟她谈恋爱,我虽然还没有见过她,但我认识她爸,杨青松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她的家庭,将来也没有什么能够帮到你的,我们得不停地帮助她的家庭。她虽然没有了父母,儿子,你也知道的,咱们老家那一片,任何一个人,都有一堆穷亲戚,你看看咱们家,来借钱的,来找工作的,来看病的,给小孩找学校的,每年都有这样那样想不到的事,爸还不能不管,可爸也没能力啊,很多时候努力了,管不了,到头来还被人说。杨小小考研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能怪我吗?我已经尽力了,结果自己还贴进去了两万多元,我不允许你再找一个这样的家庭。
爸,我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我,我们能做到白头偕老,我不想再听你的观念,你要不去她家,我去,我会以她男朋友的名义出现,陪她度过这最艰难的日子。
从李菘菘上大学开始,我就知道,我对他已经产生不了影响,我能做的就是给他生活费。我虽然竭尽全力地在他面前说和做,希望能把我的想法灌输给他,终究是徒劳,他还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儿子回去参加了杨青松的葬礼,老家的亲戚朋友们很快都会知道,我儿子和杨小小谈恋爱,而我是反对的,我反对的理由可能就是嫌弃杨小小的出身,嗯,那也是我的出身。
我快速做出了决定,我可以参加杨青松的葬礼,李菘菘也可以跟着我去,但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杨小小有任何的暧昧,不能说出他们在交往的事情。
儿子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葬礼是一个人告别这个世界的大事情,李菘菘知道自己没有经验和能力帮助杨小小完成这件事情,他选择了暂时的屈服。这让我很高兴,儿子这能屈能伸的性格,将来遇到事情,一定不会吃亏。
挂断电话,我继续回到会议室开会,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样让儿子和杨小小断了关系,开会内容一句也没有记住。有的时候想想,人在这世上,活的时候,论秒都可以算得清楚,这珍贵的时间里,却总在做着很多没有意义的事情,却还总也无法阻止。纵然知道明天就要死掉,也还是没有办法阻止今天的无意义。
那在这忙碌碌的人群里,什么才是有意义的呢?也许在今天认为很有意义的事情,明天仍然是无意义的。
六
杨青松是我所熟知的初中同学里,对这个世界第一个先行告退的,我还在为下个月涨工资有没有我而焦虑,虽然明知道一生的结束都是一个公平而无法逃避的死亡,还是在为这些无止尽的追求而烦恼。
杨青松的灵堂就设在他的旅馆里,水晶棺摆放的位置差不多就是原来的吧台,他从坐在那里,变成了躺在那里。我虽然回去了,其实也没有太多要做的事情,他的侄子比我更熟悉县城的环境,跑前跑后,把事情都张罗好了。
这个世界,从此再也没有了我的这个初中同学。
杨小小坐在杨青松的尸体前,看见我和李菘菘到来,跪下还了礼后,站了起来。她高高瘦瘦,与名字有点相近,却也不相符。
看着井井有序的葬礼,我明白儿子一定要我来的真正意思。他爱杨小小,他唯恐她会受到欺负。
送葬的人比想象中的要多,很多当年受过骗的老同学也来了,大家也都没有再提及那段过往。在死亡面前,又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计较呢?
一行人在路上蜿蜒走着,两边的楼房高大,树木高大,头顶的天空更加高大,只有人群显得很小,杨小小抱着遗像哭着,哭声淹没在嘈杂的车声人声里,很微弱。
作者简介:王清海,河南南阳人。小说在《青年文学》《小说月报》《作品》《天津文学》等刊物发表,被《小说选刊》《海外文摘》《小小说选刊》等选载并入选多个选本。获《延河》杂志2018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河南省2019-2020期刊联盟短篇小说奖等,出版小说集《他们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