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面有两张床,但有四个人。
有那么一阵子,我有一种走进火车车厢的恍惚。两张床已经被他们占据。这似乎是一种特殊的待遇,床头布满了各种仪器,两个人一动不动,而仪器却无比活跃,屏幕上的线条跳跃着,不时地发出声响。我看到大哥紧闭双眼,与那些跳跃的线条形成紧张的对峙。旁边病床上的男人是睁着眼睛的。他的眼瞳很黑,似乎是为了与大哥保持一致,他将嘴巴闭得紧紧。
医生和护士都走了。最后出门的小护士将门关上,让病房形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四个人,两个躺在床上的人与两个陪护的人。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大哥的手术是下午两点开始的,现在差不多七点了。这不是一般的手术。虽然是激光微创手术,一种先进的科技手段,但对手是肝癌晚期,何况大哥还患有多种疾病。帕金森病已经伴随了他十多年,限制了他一大半的生活。我扶着那把刚刚将大哥送进去的轮椅,待在手术室外面。我看到有连接在一起的四把椅子,过一个门又有三把连接在一起的椅子,然后墙体转了个弯儿又有五把连接在一起的椅子,对面同样有五把连接在一起的椅子。这些排列奇怪的椅子全坐上了人。他们都一言不发地在等待着什么。还有几个和我一样站着的人。他们不敢随意走动,只是偶尔会悄悄轮换一下站累了的双脚,像一个被罚站的低年级学生。
我看了一眼那扇已经关得紧紧的门。上方有电子屏幕。但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这上面。门是金属的,结实厚重。门打开时的声音沉重缓慢,像是一辆缓缓开动的装甲车,但又像一个迈不动腿的老人。现在它关得严严实实。我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个手术室或者多少张手术台。外面等候的病人家属有十多个。我不排除一个手术病人有两个甚至三个亲属等候的可能。我看到有一个年轻女人的肩膀上长出一个苍老妇女的头——原来是一个年轻女人扶着一个年老的妇人。老妇人将自己的头无力地依靠在年轻女人的肩上,稀疏的白发垂挂在年轻女人饱满的胸脯上。尽管她们没有说话,但这种连接在一起的动作可以看出她们等待的肯定是同一个病人。我在想象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与那个等待的人之间的关系。里面手术的是一个老男人,比我大哥还老,那么他应该是老妇人的丈夫,是年轻女人的父亲。也许是一个年青点的,比我还年轻,那么可能是老妇人的儿子,是年轻女人的丈夫。但在里面手术的为什么就不能是一个女人呢。我竟然又偷偷打量了年轻女人几眼。年轻女人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出门时应该用心地化过妆。她为什么要化妆呢,是为了唤醒一个生命?我想起自己出门时连牙都没刷。
有声音响起来,像车站、机场或者动车上报告站名。屏幕上应该在滚动病人的姓名。门在开启,那辆装甲车在没有油的轨道上艰难地移动。但没有推车也没有移动床出来。门里面站了一个白大褂。我看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提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很快地过去。他和那件白大褂隔着一道开着的门。“割下来了。”我看到白大褂伸出一只手,手上拿着一个很小的透明塑料袋,里面可以看到一点儿带着血迹的东西。那个男人想拿手去接,但被拒绝了。“你看清楚了,”出现一根手指,应该是白大褂的,“这就是从他身上割下来的。”男人低下头,几乎都要碰到那个塑料袋了。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连连地点着头,不知道是认识了那个从来不曾见过的器官,还是在为切除了器官的人祈祷。白大褂消失了。门沉重而缓慢地合上。那个男人一边往转角处走一边掏出手机。那边是长长的走廊。我想象他在手机里面向亲人们报告手术的消息。“割下来了,割下来了!”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是兴奋还是害怕。他应该如何描述他所看到的那点血肉模糊的东西。
刚刚大哥还未进手术室时,我接到了侄女的电话。几天的陪护,她的腰椎罢工了。我想象她躺在床上艰难地拿着手机:“老爸进去了吗?”我说还没有,“如果进去了,告诉一下老妈。”她迟疑了一下,“大师们会给老爸念诵。”我领悟了侄女的意思。她说的老妈就是我的嫂子。她躺在另外一家医院的病榻上。她的盆骨裂了一条缝。她本来应该为自己念诵——那是另外一种手术,我再次从遥远的地方打量那边,我看到金色的大殿,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我听到钟声从天际传来,大师从松柏间飘过。那个打电话的男人回来了。他有点失落。也许是电话那边对他所看到的器官的描述并不满意。我想,那塑料袋里面的东西太小了。我想象医学与生理学、解剖学之间的关系。幸好大哥进行的是一种微创手术,不需要开膛剖腹。我想象一支针管正在进入大哥的身体。这支针管会散发出无穷的热量,这类似于宇宙大爆炸,不要说癌细胞,一切都会被消灭。
那门打开合上,不断地重复着,但内容层出不穷。进去的不一定是躺着的病人,也会有医生有护士有各种手术用的辅材。我甚至看到有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坐在轮椅上进去,两个人都烫着菊花一样的卷发。进去时她们是有先后的,我以为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重影。她们出来时是一起的,我才认定了事实。她们应该是做了干细胞移植手术,就像电视剧里面演绎的那样。我还看到一个宽而薄的男人自己走进去,他从我边上过去时,就像一块移动的铁皮,我往后退了一下。他出来时,一只手上缠着白色的绷带,一只手举着一只盐水瓶。铁皮难道真的没有亲人?
坐在椅子上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大哥一直没有出来。侄女来了电话,嫂子来了电话。她们在电话里面问我是怎么回事。语气好像是责怪我将大哥藏在了手术室里面。我让她们放心,如果手术中出现什么问题,马上会通知家属。我看到有一个胖女人被叫到了。她被叫进了铁门。我看到她的腿都软了。现在我的腿也软了。我一直想坐到那些椅子上,但总是会被人抢先一步。后来我发现自己扶着的就是椅子,虽然是轮椅。只是我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一个身体健全的人坐在轮椅上是不道德的。
不断延长的时间终于击败了我内心的道德观。我将轮椅推到一个角落坐上去。我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我的身上。与此同时,我听到了大哥的名字。门打开了。移动床由那个专业的护理工推出。大哥肯定是看到我占据了他的轮椅。只是他没有挑明。当我从轮椅上起来时,他将头扭向一边并闭上了双眼。大概是为我感到羞愧。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记起我小时候做过的一些丑事。我没能够看到主刀医生。门慢慢地关上了。我不知道在这漫长的五个多小时的时间里面,大哥在那门里面经历了什么。
病床里面的灯像是被锁起来的样子,光是从装在屋顶的金属栅栏里面泄漏下来的,让人觉得这光是有限的。大哥的麻药还没有过去。他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刚刚护士一下子就在上面挂了四袋软包装和两大玻璃瓶药水。我看着药水一滴一滴有秩序地下来。护士走时说,这些挂完了后面还有。旁边床上的男人似乎一直睁着眼睛,我只要看到他的眼瞳,就会觉得比上面的灯光更加明亮。我看到有两根管子从他的被子下面出来通向两个透明的塑料袋,这应该是导尿管。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两根管子。我看到一个袋子里面的液体是黄色的,而另外一个袋子里面的液体是红色的。一个胖胖的年轻人刚刚为他擦过脸。从他们的称呼中我知道他们是父子关系。年轻人的脸完全像个孩子,但肚子凸出来,那根皮带只是象征性地系在下面,像是一只上面还带着藤蔓的西瓜。我尽量不去关注他的肚子,只是盯着他孩子气的脸庞。
护士刚刚来换过药水。护士走时说需要很长的时间,也许你们可以睡一会儿了。我没有去打两张床的主意。靠窗的地方放着两张木沙发,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在那上面打个瞌睡。但依照我的生活习惯,现在还没到睡觉的时间。我想起昨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我坐在书房里面,在电脑上玩那种麻将消消乐的游戏。也有一种说法是麻将对对碰,就是点击屏幕上相同的麻将,它们就会自动消除。这是一种极其简易的游戏,它是按时间来设置的,所以每一次重复并没有让你有进步的意外。我已经玩了许多年,不知道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厌倦。它唯一的益处就是不断地消失,在让相同的麻将消失的同时,让时间消失。当时,我刚好开始新的一关游戏,侄女的电话打进来了。她说自己的腰椎不行了,只能让我去陪大哥做手术。我有点兴奋。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半夜了,侄女打来电话说大哥出事了。一个女同事将两把刀插入了大哥的胸膛。那时是夏天,我穿着一双拖鞋靠在手术室外面的墙上。然而,另外一个电话似乎更加久远,我在电厂上下半夜班,大哥给我打电话。电话在传达室。大哥在电话里面告诉我二哥出事了。“自缢身亡。”大哥艰难地说出四个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们穿着厚厚的棉大衣坐汽车乘火车,最后出现在银川姨妈家。我的眼前出现了三张相似的麻将。现在我的身边没有电脑也就没有了游戏。时间变得犹豫不决,走走停停。我想看看周边有没有相同的人和物。我和大哥,年轻人与他的父亲。我想起在手术室外面看到的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女人,她们是一对一模一样的麻将,我只能让她们消失。
年轻人将自己的脸也擦过了。他还刷了牙换了一件衣服,像是在家中一样装出要上床睡觉的样子。他走向那两张沙发。我看到他弯下腰,将其中的一张沙发拉出来。奇迹发生了。那张沙发竟然像只猫一样弓起了脊背。他继续拉动,猫似乎是伸了一下懒腰,然后躺平——木沙发变成了一张简易的小床。我一边发出赞叹。一边笨手笨脚地模仿。他马上过来帮助我。现在两张木沙发变成了两张简易的板床。为了感谢他的帮忙,我开始尝试与他搭讪。他似乎是真的累了,一边应付着我一边眼睛就闭上了。我看到他的父亲依然睁着眼睛。这时候的局面有点奇怪,就像两对麻将,在昏睡的是我的大哥与年轻人,而醒着的是年轻人的父亲与我。
天还没亮大哥就醒了。他要起来,但动不了。这是他的常态,就算没有昨天的手术,他如果要起来,也是需要人帮助的,如果要行走,需要轮椅。估计他根本就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晚上又是怎么过来的。我一直盯着他和吊针。我看到他的被子动了动。我想他是要尿了。护士说过,尿过就好了。我将床下透明的尿壶放进他的被子下面。我这样放了五次。第六次他终于尿了。天似乎是被他的尿惊醒的,而我开始松懈下来。我的眼睛慢慢地合上。
我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因为没有梦。门被推开了。我听到有人进来,走进卫生间拎走了什么。又有人进来了,开始拖地,那把拖把在我的身体下面划过,让我有坐在火车上的感觉。又有人进来了,这次是护士。我看到年轻人站在护士的身边。我只看到他的手在比画着,应该是在描述病人的状态。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我赶紧起来。我也要向护士描述大哥的状态。护士过来了。给大哥测体温量血压,还测了血糖。我迫切地向护士报告:“他尿了。”像告诉一个母亲孩子尿了,声音中充满愉悦。“很好!”护士点点头。我不知道她是在表扬大哥还是在表扬我。“接下去得大便了!”她的声音让我感动。我不知道这个护士是不是昨天的那个护士。她们穿着统一的护士服。我不知道她帽子里面的头发是长发还是短发。但这一切都不重要,包括年龄长相身材都不重要。她会与你长时间地观察和讨论病人的排泄物。那个年轻人拿起父亲导尿管下面的塑料袋说:“大概三百毫升。”她接过去掂量了一下说:“四百二十。”口气肯定。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她去护士站拿来了量瓶。她将尿液倒进去。年轻人叫起来:“太神奇了,一点儿也不多一点儿也不少。”
有一大群人进来,应该是查房的医生和护士。他们都穿着白大褂,但你可以看出他们的身份。走在前面的看样子只有三十来岁,戴着一副眼镜,一只手拿着一个金属的夹子,另外一只手拿着一支笔,像是永远都在准备着往上面写点儿什么。后面身材有点魁梧的背着双手,所有人都叫他金主任,以他为中心。他边上那个小个子像是贴身助手。动手的都是小个子,他掀开被子查看伤口,问话的都是那个拿着笔的,一边问一边往上面写。周边围着的除了正式的护士,还有几个医学院的实习生。实习生也是有区别的,从他们的眼神可以判断出实习时间的长短。一群人围着大哥时,金主任意外地伸出了手,轻轻地压了压大哥的身体:“老院长,感觉还好吗?”金主任对大哥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大哥笑了。这是他从手术室出来第一次笑。我觉得比他的第一次尿更加鼓舞人心。
医生护士实习生都走了。门还开着,走廊上有病人在走动。他们穿着统一的病号服,大多由人搀扶着。我看到有一个葫芦形状的头探进来。我已经见过这个人,胯间挂着尿袋,总像一匹没有主人的马在四处遛弯。年轻人把门关上将葫芦头挡在了门外,他觉得有义务保持老院长的安静。大哥已经开始进食。只是他需要服用很多的药,有饭前药,饭中药,饭后药,有上午服用,有下午服用,有睡前服用。那是因为他的病太多了,每种药都针对不同的病。我扶大哥起来服药。他竟然如一个双杠运动员般支撑起自己的双臂,这是奇迹。他还伸出自己颤抖的双手来拿喝水的杯子。我对他说:“握手,放松。”我并不希望他能够拿起杯子,只是想指导他做手操,“这样有助于心脏舒张。”大哥将手伸得很直,只是手臂太细了,他按照我说话的节奏在认真地锻炼。我看到边上年轻人想将父亲的手放进被子里面,但父亲坚决地将手伸出来,他的眼睛盯着大哥,手随着大哥的节奏在握紧、放松。
年轻人坐到木沙发上。我也坐到木沙发上。我们都累了,而一天刚刚开始。大哥将手伸向双腿,好像我们小时做的弯腰下蹲。他想让自己的手掌握住脚掌。在够不到的情况下,他将腿弓起来,形状像一只青蛙。那边年轻人的父亲也在模仿,但他的伤口让他无法做到。我觉得这个房间变成了两个世界,大哥与年轻人的父亲是一个世界,他们像是排队站立在学校的操场上在做早操,而我与年轻人却处在黄昏的暮色中。
“原来你大哥以前是这里的院长?”年青人在喝一盒牛奶。
“那是他自己创立的医院,比这个医院大多了。”我说,“当时,金主任怕还没上医学院。”我看了一眼大哥,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我说。我的眼前出现了大哥的医院。那里还只是一片田野,不远处有一条河流,再过去是一座漂亮的山,山上有一座道观。我还想起大哥当年坐的是日本原装的凌志车,现在满大街的雷克萨斯都是假的,当年整个城市也就这么一辆。那次卫生局长来医院检查工作,那个卫生局长我认识,会写文学评论,原来在办公室写材料。大哥用自己的凌志车去接。卫生局长竟然就喜欢上了凌志车。
“你大哥主治什么?”
“脊椎,包括颈椎腰椎。”我说,“都快二十年了,我经常看到那些人躺在担架上被人抬进来,然后,没过几天,就活蹦乱跳地走出去。你不知道,大哥的医院就像是个魔法大院。”
“我知道。”年轻人兴奋起来,“在我工作的广州,到处都是这样的诊所。脊椎,这两个字很难认,我根本就不会写,但我家旁边的小巷里面就有。”刚刚年轻人与我说过他在广州买了好几套房子。他的老家在郊区,老家也造了五层的楼房。大哥那边发出咳嗽的声音,似乎是一种不满的表示。“不一样的,关键是他创立了自己的理论学说,”我转向大哥,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是有关小关节紊乱的理论,他是从《黄帝内经》里面找到的依据。他发表了无数的论文,获得过世界大奖。他医治好的病人数不胜数。”但年轻人已经将我营造起来的氛围破坏了。他竟然与我说起了什么福建蒲田系。他说自己的家庭,父亲做小生意赚了点钱,他的大哥做的就是医疗器材生意,是那种一次性注射器,不知赚了多少钱,但最后还是被骗了。“是被他自己的老婆骗了的。”他有点生气地说,“钱全被那个女人骗走了。没有钱还好说,父亲病成这个样子,他连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大哥那边又咳嗽了。
我想起当年大哥每天捧在手上的那本《黄帝内经》。“有诸内必其外……”他总是摇头晃脑,“手太阴……手阳明……足阳明……足太阴……”那时我太小了,一直以为黄帝是一个人,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仙,所有的皇帝都是黄帝的后代。后来,我认为所有的医生都是黄帝的后代。大哥手上的那本《黄帝内经》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他送给我很多装潢精美的书,那些书里面有他的论文,有他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神采飞扬。大嫂告诉我,为出这些书,大哥花了许多钱。但大哥说这些钱全是他自己挣来的。确实,那个卫生局长经常向他借凌志车用。据说那个局长被判了十年徒刑。大哥后来将凌志车卖了,买了好几辆救护车。我想象大哥去省城京城开会都是乘坐救护车。他总是身体健康地从救护车上下来,走进会场,然后走上主席台发言。然而,此刻他羞愧地躺在病床上,关于那个规模庞大的医院,他恐怕是连怀念的勇气都不敢产生。
大哥开始进食了。
大哥上午吃了一个肉包子,还有半小碗小米稀饭。他一直在称赞这个已经装在肚子里的包子。尽管他的口齿不清,但我能够从他的表情上知道。护士进来给他挂针时,他正按照自己的心愿歪着脑袋缩着脖子。护士批评了他的姿态:“你这样歪着脖子不利于脊椎。”“他不是也歪着脖子。”大哥嘀咕了一句。
大哥指的是那个年轻人,他歪着脑袋在木沙发上打瞌睡。大哥这句话说得特别的清楚。他的口气不是在抵制护士,而是拿自己与一个健康的年轻人进行对比,从而产生一种好玩儿的语境。只是他这样有智慧的话太少了,更多的时间里他并不言语。他的脸像文言文般简短,浓缩得让人难以捉摸。现在他知道所有的人都了解了他的底细——曾经的某家医院的院长。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年轻人的父亲对他表现出无声的仰慕。他似乎永远都不会合上的眼睛始终追随着他,从年青人口中我知道他父亲做生意的日子比下田的日子多得多。年轻人没有详细描述过父亲的生意。年轻人现在做的是房产,而从他的叙述中,多与建筑工地房产中介有关。他经常会用一只手抚摸自己的肚子:“你大哥肯定赚下不少钱。”他的眼中露出的是对金钱的一种贪婪之光,“那么大一个医院,就是卖地,也是不得了的一笔财富。”他肯定不是一个建筑工人,也不像一个小包工头。关于让人唏嘘的房产,我搞不清他处于哪一端。他一会儿说自己出手了两套房子,一会儿说谈下了一个楼盘,一会儿又说转手了一块工地:“好不容易出手了,再不出手,就是一个坟场。”
“老爸动过一次刀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复发。医疗费我是能够支付的,但大哥他总得露个脸。”
我看到大哥从被子下面露出脸。他转了转脸。他一定认为自己不是那个大哥,也许是那个父亲。那个父亲动过一次刀了,因为什么动刀呢?大哥是动过一次刀的。那个女人将刀插入他的胸部,那时他才四十多岁。女人说他骗了她。那次他差点就死了。大哥想不起自己骗过什么。年轻人的大哥反倒是被那个女人骗了个一干二净。那次大哥从手术室出来时说,《黄帝内经》说的真好,天人合一,果然是真的。他说当时他的身体升起来,轻飘飘的,有个白胡子老人在高处对他说,回去吧,你还得办一家医院。他果然就办起了医院,一个很小很小的医院,租的是一家废弃了的仓库。白胡子老人说,你得好好为人看病。他就待在那个仓库里面好好为人看病。有个香港来的老人,从三十岁开始腰椎就不行了,不要说干活儿,就是打个喷嚏,都得卧床。老人几乎看遍了香港所有的医院。然后,去北京去上海,最后才到了大哥的医院。大哥让他不仅可以痛痛快快地打喷嚏,还可以满世界地旅游观光。
大哥想起那些时候,病人挤满了他的小医院,他们乘飞机乘火车从全国各地过来。有一次他乘坐救护车去上海开会,司机告诉他,后面有一辆轿车一直跟随着。在快到会场时他们终于被那辆轿车追上。车上的人说是因为看到救护车上印的医院的名称才追上来的。他的医院虽然小但名气越来越大,很多地方官员都成了他的病人。那些官员认为他的医院太小了,确实是太小了,他们开来的车都没地儿停。不只是官员这么认为,老百姓们也这么认为,他们从天南海北赶来,却因为病房紧张住不上医院。官员们顺应民意,召集财政、土地、城建、卫生等有关部门开会。于是,就有了他后面那个庞大的医院。那个医院太大了,有一次我带朋友去找大哥看病,走进医院首先就是一个庞大的花园,花园两边才是停车场。花园中间有一个古人巨大的雕像,不知道是华佗还是扁鹊。走进门厅,看到市长写的一副对联。在医院里面转了老半天才找到大哥的办公室。病人还是很多,但与医院的面积比起来,那些病人就像撒在沙漠里的一把芝麻。我更喜欢大哥开始坐诊时的那个小医院。他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面与病人说脉象,说沉浮虚实。我一直记得大哥偶尔会说“滑”或者说“涩”。尽管我什么也不懂,但觉得很有意思。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大哥与市长坐在会客室里面,办公室主任为市长泡好茶就退了出去。这不像是在医院,市长也不像是来看病的。只是市长的胳膊突然变得没有力量,并且一日比一日细小。市长脸上布满了忧虑。大哥说市长的颈椎错位压迫了神经血管。大哥说时脸上也布满了忧虑。医院太大了,银行的贷款一直压在他的心上。两个忧虑的人坐在一起,脸上却都带着微笑。大哥给市长加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我已经记不得准确的时间,也没有完整的睡眠。我总是时刻担心着大哥。他已经能够下床了,“这是最可怕的事”。护士反复警告我,绝对不能让他一个人下床,也就是说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就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不,比婴儿更加危险。任何一个失重都可能导致生命危险。”护士说,“我们的手术让他的肝脏脱离了危险,但帕金森仍然是最危险的敌人。”护士走时都会反复检查病床两边的护栏是不是竖起来,是不是加上了保险扣。
我知道,我的任务比年轻人更加艰巨。刚刚护士在检查年轻人父亲的身体时将中间的布帘拉了起来,这样就隔开了我们的目光。护士在布帘那边说:“你应该刮胡子了。”在我的想象里面,这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嘱咐。我看到大哥竟然伸出手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只是白天的大哥都是很安分地躺着,他经常是闭着眼睛处于一种冥想之中。年轻人的父亲则总是将身体侧向大哥一边,就算身体是平躺的,头也歪向大哥一边,他瞪着乌黑的眼瞳一刻也不放弃对大哥的注视。我不知道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是不是进行过交流。如果有,那就是医生与病人的交流。
早餐,大哥对包子没有任何兴趣。他的吞咽产生了困难。在他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小米汤后,我紧接着又要他服用第二波药片。那是两粒粉红色的药片,与前面他已经服用的黄色药片有着明显的区别。但他将嘴巴闭得紧紧的。当我劝导他时,他将双眼也闭上了。他将声音压在喉咙里面但我仍然知道,他在指责我让他服用的饭前药让他对食物产生了厌恶。“所有的药物都是敌人。”他没有睁开眼,但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愤怒,“他们就是个骗子。”大哥的声音没有那么清晰,好像是故意不说清楚,“它们以治病的名义,破坏了我的胃,消灭了我的食欲。如果没有了对食物的欲望,还有什么意思。”我想他指的应该是西药甚至指的就是他现在服用的那些药。我说,有病吃药天经地义,你以前当院长时不也是每天与你的病人这么说,他们从来没有提出过异议。“有正虚而邪实者,有邪实而正虚者……”我看到那边年轻人的父亲以乌黑的眼瞳在声援大哥。年轻人显然站在我一边。“我们应该相信科学,在这儿就应该相信医生,他们就是权威。”年轻人觉得他是在与一个医院的院长说话,口气有所缓和,“当然,你当院长时,我们都听你的。”大哥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儿:“你把药给我。”
我将两片小药片放在他手心。他将药片紧紧地攥着又闭上了那条刚刚睁开的缝儿。“吃吧”,我说。我将他的手抬起来。但他却不肯松开。我发现自己不是在与大哥较劲,而是在与一只手较劲。我想我如何才能让这只手松开,让这只手主动将药片送进嘴里面。我和大哥中间隔着一只手。那只手不是大哥的,也不是我的。手是现实存在的,而我与大哥分别属于不同的时间。大哥还是如此年轻,比年轻人还年轻。他坐在一盏灯下复习。那个夏天他几乎都坐在那盏灯下,他必须得考上大学。父亲走了,母亲早就走了。所以他没有第二条路好走。那盏灯在父亲生前校园里面的一间寝室里面。那间寝室在一座山的半腰。外面一片漆黑,大哥抬起头对床上的我说,去给我买碗馄饨吧。寝室到馄饨店有一大段路,这中间是一些零零落落的农舍,没有路灯,有的是农户养的看家狗。那条狗很凶,我对大哥说。大哥告诉我,如果它追出来,你就蹲下,它就不敢追了。那个夏天的晚上,我拿上带盖的搪瓷罐为大哥买过许多次馄饨。在路上,我会偷偷地吃上一两个,最多不能超过三个,否则大哥就会发现。但有一次我吃着吃着发现超过了一半。看着罐子里面所剩不多的馄饨,我知道已经无法交代,于是我索性将所有的馄饨都吃了。我将空空的搪瓷罐扔在了一家农舍的屋后,我还躺在路上打了个滚,让膝盖沾上点儿泥土。我甚至拿一根树枝在腿肚子上划了几道划痕。那个晚上,我狼狈地出现在大哥面前,向他叙述自己被那条狗追赶的过程。我说我蹲下了,但那条狗还向我扑过来。我抱着的罐子掉在了地上。“馄饨全撒了。”大哥应该是记不起这件事了。然而追赶我的那条狗此刻显得无比真实。
我猛睁开眼,发现床上的大哥不见了。
大概是凌晨两点。我想起护士的叮嘱,吓得连忙坐起来。年轻人睡得很香,他的父亲也睡着了,我终于第一次看到他闭上了眼睛,那张脸没有了睁着的眼睛让人不习惯。大哥的床上只剩一条白色的被子。被子甚至都没有掀开的痕迹,床两边的护栏也没有放下,我听到卫生间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
卫生间的门是关着的,里面露出一道光。我过去推开卫生间的门,看到大哥站在洗漱盆前面盯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他的手上拿了一条毛巾,哆哆嗦嗦地拿着那块毛巾擦着镜子。我想,他是在给镜子里面的那个人洗脸吗?你怎么一个人起来了,说过让你有事叫我。他看到我,像是做错了事般放下毛巾。
我想起昨天晚上,我就是拿着这条毛巾给大哥擦洗身子。我是第一次那么全面地观察大哥的身体。我看到大哥左边胸脯上的伤口,那是有了几十年历史的伤口。我在想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将刀插进大哥的身体。现在那个地方像是一块过度种植后的土地,土壤完全硬化。毛巾擦上去像是在擦一块铁块。我偷偷地敲了敲那块铁块,听到里面发出一种回声。当年那个女人被判了十年的有期徒刑。我并不想探究大哥与那个女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我想寻找那个新的伤口,大哥在手术室里面的时间长达五个小时,在这五个小时里面他究竟都经历了什么。但我不好直接问他。他一直不愿意与我说手术室里面的事情。但我怎么也找不到,我说的是那个手术后的伤口。我一直奇怪这种先进的手术是如何进行的?我听到那个金主任与大哥在探讨手术后可能的结果。他们如此坦率。他们在思考堵塞与扩散,根除与转移。大哥想起许多年前,那些痛苦的表情里面对他寄予的期望。现在这些表情不知转移到了谁的脸上。我突然发现,大哥可能就是在对着镜子寻找自己身上的伤口。他是个医生。他有权利这么做。尽管他已经在轮椅上坐了十多年,但他一直没有停止对人的身体的思考,从大脑到肢体,从血脉到经络,从气血到细胞。不管是那个为他医院开业写对联的市长,还是给他送过黄鱼、梭子蟹的渔民。现在只要让他瞧一眼,他就知道他们身体上某个地方产生了堵塞,哪个地方又发生了疏漏。
我让他回到床上去。我告诉他现在是凌晨,医院的大门还没开。他盯着我说:“哪家医院的大门?”
大哥将自己的身体弓起来。他似乎是想避开那面镜子,回到什么地方。他自己转过身走了几步,在卫生间门口,他突然说:“不是这个地方,不是这个医院。”我想过去扶他。他甩开我的手,然后盯着我:“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他竟然自己走出去,爬上床,躺到白色的被子下面。
我不知道他是赌气还是真的不认识我了。我回到自己的小床上躺下。现在,我再也不敢闭上眼睛,我怕大哥又会爬起来。他如果真的是不认识我了,那么就是一般人认识中的老年痴呆症。一种莫名的悲伤向我袭来。我看着大哥的床。我看不到大哥,他躲在白色的被子下面。我不知道他此刻的精神世界,他说的精气神。他以前与我说过,精气是物质的,他与我说人的精、气、血、津、液,而气形成的神才是精神的,也就是意志。他一定是想回到他的医院。他会去洗脸刷牙,梳理头发。他意气风发地走进他的医院。但不是那家规模宏大的医院。那家大医院就像一个大气泡一下子就破了,银行来要贷款,大哥吓傻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欠下了这么大一笔钱。他开始怀念自己原来的小医院,就是那家被废弃的仓库。病人们躺在木板床上,挂葡萄糖的架子也是木头的,粗糙的墙上挂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注意事项、天气预报、食堂食谱。这些字还是我给写上去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历历在目。现在回想起来,这场景有点像是电影里面看到的战场临时医院。大哥坐在他那个小房间里面,外面围满了病人,他们来自山区、海岛,也有的来自平原。他们带来了山里面才有的果实,海岛才有的海鲜。有人背着麻袋,里面装着老母鸡或者是半边咸猪肉。食堂就在边上,但大哥告诫刚刚复位的病人不能食用海鲜。在食堂与病区之间有块空地,那边有上了年份的石锁与石担子,这是边上人家不要了的。有闲时,大哥就会去玩耍一下。能够走动的病人与家属会围着看并称赞大哥的力气。有人送来了锦旗,上面的字也是我给想的。他们憨厚地说不知道应该写点儿什么。大哥害羞地转过脸。
我已经记不起大哥是什么时候坐上轮椅的。他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已经写不了病历。他的步子越迈越小,后来就停在了原地。他问我那个市长怎么好长时间没来了,我没有告诉他市长的真实情况。市长在某个晚上从市政府大楼飞出去了,据说是因为患了抑郁症。大哥盯着我,似乎明知故问称隐瞒了什么。我装作自己没能听清,你问的是哪个市长,你认识好几个市长呀。大哥笑起来。他说,把他们都叫来,我们开车去饭店吃一餐。外面的天已经亮了。屋子里面还是一样的光线,这让我觉得这不是真实的时间。因为我听到年轻人在叫护士,声音有些急迫。我看到护士进来,先进来一个,又进来一个,几乎所有的护士都进来了。她们在那边忙乱了一阵子。年轻人站在一边。后来,他们将年轻人的父亲抬到一张移动床上搬走了。年轻人尾随在后面。我看到大哥坐起来。他咧着嘴巴在笑。“他还没刮胡子呢。”也许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听到大哥的声音。“不能这样的。”护士过来批评他,就像是批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只有我知道,大哥确实已经成为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了。
作者简介:王安林,浙江台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在全国各种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200余万字,部分被《小说选刊》等多种文学选刊转载,入编各种选本,出版有小说、随笔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