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小镇做题家》以第三人称“他”的一生作为背景,画出了一个时代的群像。他的意义不仅仅带出了锅店子这个连小镇都算不上的另外两个同龄人的命运,也通过他们三个人的局部面貌概括了一个时代青年的整体性,尽管包括作者在内的这个群体中的大多数人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乃至于这个群体的当代人将这种模式揶揄为“小镇做题家”来自嘲。显然,作者在对“他”的叙述中,并不只是用一种文学的形式来图解一种社会现象,而是以一种全知视角温和地对传统文化进行了深度的解构。
其一,传统文化作为一种实用文化,具有强大的历史定力和固化性。锅店子是乡土中国的缩影,“什么都不缺,衣食住行都简单,全是自给自足”,连很多地方性谚语都是传说中的那个最早给这个地方命名的周家爸爸发明的。因此,周家祠堂自然也就成了一个地方性符号。整个镇村的人都被粘附在这个符号上而不得动弹。“他”的母亲也说,“锅店子有自己的志,县志算什么呢,当年立县的时候,锅店子已经是锅店子了,用不着县志来承认锅店子的历史。”于是“他”采纳同级不同班的在县志办工作的同学老X的建议,写了一本融汇锅店子历史的个人回忆录,再后来终于被老X借修县志的机会将“他”收录进县志。
作品中处处弥漫着传统文化的气息,作者的叙述腔调不急不慢,连语速都带着一种舒展自然的节奏,语法严谨,讲究格律。“起点蛮高的”“好得很哩”“终究是运气差了一点”“这不是什么优点,当然也算不上缺点”“也许是老周的母亲,姑且是老周的母亲吧”“有一点儿酸,有一点儿涩”“大概有点意思”……语词在节制中弥散着一种“中庸”式的厚道,还流淌着一丝所谓的“禅意”。这不能不让人产生一种回归古典的欲想。然而,这种建构出来的梦想还是被现实所击破,也就是说,这种贯穿始终的矛盾性穷尽“他”的一生也未能破解,而且陷入到一种无解的死循环当中,这才是作品隐含的悲剧所在。同样,以一种静态的笔法写出时代的隐痛,戳破人生的真相,虽然有些残忍,但是对于今天的更多小镇做题家而言,这样的境遇可能会是一种抚慰、一种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其二,传统文化作为一种人际关系的张力,处处呈现出一种牵制与平衡。按理说,整个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不超过三个,一是“他”,还有一个是女同学“她”,再一个就是县志办的老X,至于男同学和传说中的老周都是间接转述的对象。
在“他”和“她”之间,虽说“她”经过复读考上北大,毕业后回到省城一家报社任副刊编辑,“他”在省城一所中学做教师,貌似物理空间在拉近,其实真正在他们之间勾连的还是一种境遇上的近似,作者在行文中自然流露出这样一种情绪。“她笑他这些年也没混个校长当当”“她点点头,自嘲道,(他)肯定拿得比她多。她所在的报社苟延残喘”。这个时候,考量他们的不是起初所上的大学的层次,而是以颇为实际的工资收入以及社会现实处境作为衡量的标准。
“他”与老X之间再续“前缘”,起初是因为锅店子成了“郭店”,“他”出于一种文化上的道义,想正本清源。老X作为地方文化官员,自然深谙其中的门道,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必须要整点文字材料。于是“他”着手写作个人回忆录。也机缘于此,老X顺理成章地满足了“他”进县志的愿望。当然,在打造“他”这个地方性的畅销书作家的路上,除了在出版社工作的学生的功劳——“传说,乡愁,中国故事”“首印五千册”“县志也印不了那么多哩”。还有“她”发了书评的加持——“省级媒体,有分量的”。
对于“他”和“她”以及老X,当年放弃高考的男同学都是一张潜在的“大头贴”,这张“大头贴”还是读书时的模样,但是成了“影响的焦虑”。“他”和“她”都提到过男同学,因为男同学是上市公司老总,手底下有一大帮大学生、研究生。女同学提到男同学的时候,口气里有一点儿涩,有一点儿酸。言外之意——在“他”看来,那个时候女同学对男同学大概有点意思。在“他”作为文化名人和男同学作为企业家双双都进入县志的时候,“她”也蠢蠢欲动,“她”觉得自己作为北大毕业生没有进入县志,实属不应该——“要和老X说说,哪能光写锅店子的儿子,不该忘了锅店子的女儿呀。”
说白了,人与人之间虽没有直接的金钱关系,但是在功利性的文化面前,文化人在顾及面子的同时,也被制约着和影响着,进而形成了一种结盟与共享的文化机制,不但不会祛魅,相反加剧了这种机制向深度蔓延和缠绕。
其三,传统文化深刻地塑造着一代人的性格。作者不避讳对主要人物“他”的肯定,尽管也有其自嘲解构的地方,但是总体上默认了生活中大多数人无法摆脱传统文化的纠葛。比如年青时对周家祠堂的敬仰,直到进入县一中才知道有比周家祠堂更高的门楼;大学毕业分配到省城中学评上特级教师,这又回到生活的起点,思考锅店子的一草一木,首先想到的竟然是男同学的父亲——老七。于是,他开始对命运有了兴趣,“他”甚至还向他母亲打听,老七的坟在哪里?母亲直接告诉他坟就在锅店子,“都说风水好,迁不得”。潜意识里,大家把老七的风水与男同学的身份牵扯到一起,其间有着一种只可意会的因果关系。
小说中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是文化的产物,这是不言自明的。小说的结尾直接出现“他”父亲的声音,“爸说其实外面跟锅店子差不多的,都是三餐一宿”。是的,在这样一种文化情境中,谁能打破特定的惯常思维,又怎么可能从传统中走得出来?这些不仅让我们再度想起一句老话,性格即命运。然而,从本质上看文化也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命运。
作者简介:吴长青,男,江苏射阳人,文学博士,广州大学中国文艺国际传播研究中心副主任,安徽大学网络文学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天下盐商》《安河桥北》,学术专著《重构非虚构》《网络文学创作与研究概论》《传承路径与文学流变:21世纪中国网络类型文学创作与批评刍论》等。曾获得首届中国网络文学评论奖、第二届白马湖全国网络文学评论一等奖、第六届中国文艺评论“啄木鸟”杯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