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柱子的阴影将餐厅分割成不相等的两部分,这是一个开阔的露台,海水从三个方向环绕过来,那根柱子就支撑在露台的西南角。露台是餐厅的一部分。餐厅很宽敞,由大小两个长方形拼接而成,它的出口处径直通往大堂的入口处。这样,站在餐厅的出口就能看到进出酒店的人。
现在,你已经急匆匆地走出了餐厅,而后在大堂的入口处消失不见。你没有回头。我不知道,如果你回头是否能透过川流的人影看到站在餐厅出口处的我。我望着你的背影,终于意识到,那个不知所以的自己被孤零零地留下了。
餐厅开始嘈杂起来。两个四五岁左右的男孩在餐厅里不停地跑来跑去,帮助妈妈取食物。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进来后,餐厅里有了片刻的安静。几个中年男人从容地吃着晚餐,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们。我也在看着她们。之前我是一直在看着你的,你走了,眼前的一大片空白里,她们的身影出现了。
一只喜鹊从远处飞来,落在了餐厅外一棵不算高大的树上,一会儿,又一只喜鹊也落在了树上,它们交谈了几句后,一前一后地朝着远方飞走了。
我低下头,看到盘子里还有很多水果。想到你刚才对我说:去帮我拿些水果吧,水果和茶是我不能缺的。然而,你还是把它们留了下来。我迟疑了一下,把一小块西瓜放进了嘴里。这西瓜真甜,哈密瓜也很甜。一小块一小块地吃着你留下的水果,眼前竟然渐渐地模糊起来。
这以后,安静的房间里便响起了我的脚步声,桌子上的台灯在你走后还一直发着昏黄的光,台灯旁边温度计的水银柱停在了21的位置上。
隔壁的房间里,一个女人穿着睡衣,坐在沙发里,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巴里科的《一个人消失在世上》,翻到了第21页。“那年冬天,似乎没有尽头。”这句话,女人反复看了很多遍,都没有把目光移开过。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就索性翻到了下一页。一位戴防雨头巾的老太太和贾斯珀·格温的对话,让女人的目光有了某种重量。
渐渐地,她感到有一种疲惫感,头有些沉,累得很,就好像突然发觉好一阵子以来,好几个小时之前,就已经感到不舒服,却因为某种缘故没有察觉出来,只是微痛,但又无法忍受。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感受,浑身好像已经没有了筋骨,而大脑却在加速运转。
她再一次听到有人在争吵,来回走动,拉开抽屉,然后是重重的关门声。
开始,女人认为争吵声来自新搬来的那对情侣。他们搬来之前,一切都是安静的。昨天,争吵声再次响起时,忍无可忍的女人来到那对情侣的房门前,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门里面安静极了。而她的耳边明明还在响着争吵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气急败坏,最后是重重的关门声。她在走廊里不停地走着,寻找声音,却一无所获。
整整一个月,她都在这种时断时续的争吵声中度过,她听见这个春天有如秋天般萧瑟。
她站起身,去关上窗户。她拧开淋浴器的开关,伸手试着水温,她痛痛快快地冲了一个热水澡。她擦干了头发,打开电视,然后侧身躺在床上。她闭着眼睛。她的头更沉了。
陈纸坐在夜色里,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21点整,电话铃声准时响起。陈纸拿起听筒,电话那端无人讲话,而是不时地传来呜咽的风声和咯吱咯吱踩在雪上的脚步声。这是从时光的飞鸿里打来的一个电话吧,陈纸不置可否地想着。她不知道那个踏雪而来又踏雪而去的人是谁,就像她不知道每天21点准时拨通她电话的人会是谁一样。
自从陈纸搬到这个房间以后,每天的21点,她都会接到一通电话。有时是打错电话了,有时是领导询问工作上的事情,有时是朋友和她闲聊,还有几次是电话里的人在吵架却全然不知道还有她这样一个听众。时间长了,陈纸就有意无意地开始数着时间,每次都是在21分钟的时候准时挂断电话,无一例外。
误拨的电话,是为了一种仪式,还是完成一个曾经的约定?他或者她,也和陈纸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吗?那条被大雪覆盖的街道在哪里呢?一切都不得而知。
唯一知道的是,陈纸在一个和雪有关的故事里想到了她的女儿苗苗。在苗苗出生的时候,大雪下了整整一天,填满了她小小枕头的凹陷。天气渐渐转暖,陈纸连续许多日子都在用她手足无措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襁褓中的苗苗。
很早的时候,苗苗就感觉到在一个寂静如初的春天,有一种手足无措的目光在看着自己,她不知所以地感受着这种目光的温度。她初来乍到,春天的温度让她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变化莫测的世界。
突如其来的咳嗽,让顾聪猝不及防地俯下身来,剧烈的震荡中,胸腔似乎要做一次彻底的自我清理,五脏六腑也挣扎着要摆脱束缚。咳嗽之后,便是急促的喘息和无言的沉默,随时准备迎接下一场咳嗽的到来,而且毫无征兆。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一段日子了。从最初的浑身酸疼不止,到开始长时间地高烧昏睡,顾聪已经记不清具体的天数了,只隐约记得,有一天夜里他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睛后,仿佛看到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围绕在自己的身边,随后就消失不见了。
他想,可能是睡得太久,眼睛花了吧。
他勉强支撑着起床,倒了杯水,喝一口,凉的。他感觉头晕目眩浑身无力,只好立刻躺下,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电影《21克》。生病前,他刚刚看过这部电影,记得电影的介绍说:不管你是否恐惧,他都会最终降临,在那一时刻,你的身体轻了21克。顾聪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又一次昏睡过去了。
之后的一些日子里,顾聪没有再看到那个白色的影子,而是陈纸生气的样子,还伴有重重的关门声。也有一次例外,陈纸是笑着的。
病好后,顾聪不止一次地坐在昏黄灯光的桌子旁,呆呆地望着那扇冰冷的房门,想象着它被陈纸重重关上时那些墙壁上落下的灰尘,他望见了那个灰头土脸的春天,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让陈纸走进了他的生活。
顾聪喜欢那些在风中飘飞的风筝。这些年,每当他从分不清年代的春天里走过时,常常看到天空中有五颜六色的风筝,他看到那些风筝总是在向更高处攀升,这种越飞越高的景象让他感到夜长梦多。
二
你说要回到南方居住一段时间,而我依然要生活在北方。
你很早就出发了,为的是留出足够的时间,以便在登机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你不喜欢分别的场面,我就留下来,没有去机场送你。但是,飞机晚点的现象,加上不明不白的过程,总让人心生疑虑。即便一切都很顺利,你也得几个小时以后才能平安落地。
在等待之中,房间里空荡荡的。
现在,我才注意到这个房间的陈设太过简单了,除了两个一整面墙的书柜和书柜里装不下的书以外,就是两把椅子和两张带抽屉的大书桌。其中一个桌角上立着镜框,里面是我们的照片。
我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读到了第21页。然后再拿出另一本书,同样读到了第21页。我把自己读到的内容在脑子里做着比较,然后再把两本书都放回到原来的位置。这时候,我觉得其中的一本书情节非常饱满,而另一本书却空无一物。这时候,窗子外面有柳絮飘过,小区里有几个孩子在争抢着一个白色的皮球。
我坐在了电脑前,看到第一章的情节已经接近尾声,可是每一个字都残留着春天的风声。一阵风的声音伴随着一个男人来到了医院,毫无表情的医生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后,嘱咐他要按时吃药。
男人愤愤不平地走出医院时,风声变得急促起来。男人看到树枝在风中折断,路边的广告牌被风反复撕扯,发出愤怒的哀鸣。春天一开始,男人的耳边就传来了风声,此后的一些日子里,男人一直行走在那种风声鹤唳的记忆中。
男人一只手牵着身边的女人,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医生开的药,一步一步沿着飞沙走石的街道艰难地走回家。身后的风一直在不停地刮着,仿佛还有一个声音在说:
——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没病,我自己知道!
我坐在台灯的光晕中,看着风在屏幕上越刮越大。
我的声音被风猛烈地吹着,隐隐地说:
——这种病人都是这样的。
男人走到家门前的时候,感到风小了很多。他想,家门以外的风真大。他拿出钥匙开门,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烦躁了。
家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很舒服,大片大片的寂静仿佛妈妈温暖的手,在抚摸着他的不安。
接下来,风声开始逐渐减弱,变得越来越小,男人感到黑暗在慢慢侵袭着他有限的安静,直到完全占有。他以为女人就在隔壁的房间,或是在厨房。可他把所有的房间都找过了,也没有看到女人的身影。
他空荡荡的目光里十分寂寞。
一场大病过后,顾聪开始思念陈纸。
在他众多粗糙的故事中,陈纸就是一只在天空中飘飞的风筝。
顾聪在Z21次的列车上时断时续地睡了21个小时后,火车就要进站了。他坐起身来,发现手里还拿着那本令陈纸着迷的书。陈纸曾经说过,等她读完了,就给顾聪讲讲书里的故事。他已经记不起陈纸说这句话时,那张干净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了,在这个夏天开始加快脚步的季节,空气中偶尔还会传来陈纸的笑声,而他已经把这本书读了21遍。
顾聪随着人流缓慢地走到了出站口。他的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面孔,一些人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隔着拥挤的人群,顾聪打量着属于陈纸的这座城市,并没觉得和他生活的城市有什么不同。
水星街21号,这是一家花店的名字。顾聪走进灯光柔和的花店,安静地从每一朵鲜花边经过,他的目光落在花瓣上时,好像看到花瓣微微地沉了下去。两朵鲜红的玫瑰,泪水盈盈地站在角落里,看到它们,顾聪仿佛听到了一种隐隐的风声从花园的深处传来。
走在陌生的城市里,顾聪注意到了那些值得推敲的墙。很多院落里寂静无声,很多院落里又是脚步凌乱人声嘈杂,他慢慢地走着,猜测着哪一堵围墙的后面会有一座美丽的花园。关于花园的故事在他的心里已经根深蒂固了很多个春天,可是它花儿朵朵的样子自始至终都只是他的想象而已。
他想象着,在一些夏日的傍晚,夕阳常常会把花园的墙壁染成朱红色。陈纸这时就安静地坐在花朵中间,不停地自言自语,花朵们听了陈纸的话,都纷纷地抬起了头。陈纸一边抚摸着它们娇艳的花瓣,一边打量着夕阳下的墙壁。对于栖落在花园里的夕阳,她从来都是格外珍惜的。
可是画面每次都会在这里戛然而止,陈纸的声音也会缥缈而至:
——离开花园的日子,我变得耳聪目明。
从陈纸家出来,去最近的超市要步行21分钟。陈纸在这家超市里,买过两瓶还有21天就过期的草莓罐头,花了21元。那是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正值一家花店开张。一股浓淡适中的香气四处弥漫,两个年青的女孩走进了花店。
陈纸从街对面的超市走出来后,两个女孩正好从一段忧伤残缺的时光里走过。
陈纸没有办法去描述那个花店里发生的故事,她知道的很有限。这个花店好像是在一夜之间破土而出的,听说里面住着一个有些木讷的男人和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孩。
一天傍晚,天上下着很大的雨。沿着一种沉闷的雷声,陈纸在大雨滂沱中看见了这家陌生的花店。当她跑进花店那扇虚掩的门后,循着“欢迎光临”的话音,她看到一个女人正在专注地打包一束鲜艳的玫瑰。瞬间,陈纸就感到一种古老而熟悉的伤痛猝然而至。她立刻走出了花店,转身跑进了隔壁的一家小型超市。透过超市的玻璃窗,她看到花店内一些刺眼的灯光泼洒在满是雨水的街道上。
那个时候,陈纸仿佛听见了一个遥远的声音和一个陈旧的故事,它们都在努力撕扯着她的不安,多少年来认为已经遗忘的人和事,在这个雨夜疯长成了一个念头。
后来发生的事情使陈纸对这家花店萌生了一种按兵不动的敌意。花店里的小女孩和苗苗成了同桌,继而成了好友。女孩的妈妈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苗苗的喜欢。每次提起她们,苗苗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这是那个雨夜之后发生的一部分事情,陈纸被连同后来发生的其他事情压得经常感到呼吸困难,就像时间一样无时不在无所不在。这样的情形让她的生活好像无法继续下去了,她甚至想过这很有可能就是一场虚实难辨的梦。在她下定决心离开顾聪以后,她以为自己可以完好如初地生活。
顺着自远古而来的滚滚烟尘和一个个光晕的旋涡,女人终于找到了那段古老的运河。
女人觉得,他一定正坐在运河的边上,看着眼前波澜不惊的河水悠悠远去。
一段时间里,他的那些关于这条运河的字字句句,遍布着女人的阅读记忆。在一个气温是21度的日子,女人终于远离了那些没有来由的争吵声,来到了一直生长在文字里的运河边。她幸运地入住了他提过很多次的21度客栈,这是一处民国留下来的古朴遗迹,比起在高层天台花园的眺望,枕水而居的清幽让女人觉得他就在身边。
在一场如期如约的细雨中,女人在脑海里搜寻着他的文字,然后按字索骥去了临近的一家茶社。女人坐在临水的茶位上,她看见成群结队的花草徘徊在不远处的矮墙上,它们的身上弥漫着古老运河的朴素和圆满,源远流长。在这个心绪淡泊的细雨时分,女人安静地望着河面缓缓流过眼前的种种痕迹。来到运河以后,希望和失望两种心情混杂的河水汩汩地流进女人的心里,她坐在茶客散淡的茶社里,想着一些神奇的相遇和命运般的错过,就像带有肖像和插图的古代小说。
一座拱桥以一种古老的姿势横卧在运河上。
这是运河之上的种种景象之一。那天女人坐在茶社里,正在和老板娘闲谈,穿着一件暗红色运动服的男人走过来,温和地说: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这是一个清清爽爽的男人,肩上背着一个大大的迷彩背包。女人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和老板娘说:
——喜欢在您这儿喝茶,感觉很好。我有个朋友,只要来到这边就想着要来您这个茶社。
雨声淅沥,茶香悠远,老板娘热情地寒暄了几句,随即笑着离开。女人凝神地听着雨声,她觉得那淅淅沥沥的滴答声与北方的雨并无明显的不同,同样凝聚着人世蹉跎中所有的无以言说。
——您是一个有情意的人!
雨滴落在岸边的青瓦灰墙上,落在散落的旧物四周,落在明灭闪烁的故事中,也落在男人有些突兀的话语里。女人望向坐在对面的男人,男人却在望着静默而倔强的水流。
几个月以来,女人一直沉迷在阅读中,她跟随着他的文字走过了很多地方,并且沉浸在一些虚泛的故事里。她听说可以在遥远的边陲小镇遇到一个长着翅膀的老人,她看见一些散落的名家手稿遍布在幻影般的窗户和门楣上,她的目光被一道谜语拦阻在冬季,她的视线内走过一个又一个时光的臣民,以及从这条古运河的灯火里驶来的一条小船,船上还遗留着一些当时的惆怅。
女人收回了目光,开始喝着她面前碧绿的茶水,幽幽地说:
——我是来看朋友的,可是他并不知道。
三
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正在球场上踢球。
在最初的有些遥远的日子里,你几乎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去踢球。你说,之前的许多年,你总是用一半的时间踢球,用另一半的时间弹琴,你的一生都会被足球和琴音包裹着。
现在,你的左腿拉伤了,不得不主动要求教练换人。
我坐在球场边的一处空地上,努力回忆着去年的一场比赛,是你加入这家俱乐部后的第21场比赛,我看见你疼痛的表情里飞过一只皮球的身影。那时候,你已经在那场轰轰烈烈的比赛中踢进了三个球,上演了自己的帽子戏法。你说,你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有过那样一场比赛了。最初,我以为你在骗我,在捉弄我,一直不理你。后来,大约过了很久以后,我才认真地说:
——我大概是记错了,我真的是记错了,我的记忆里只有一只皮球。
隔着一层护栏的隔壁场地上一些女孩在练习棒球,她们在教练的口令声中迅速把球投了出去。我看见你用一种若无其事的目光看着她们,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对那些女孩并不感兴趣。你望着她们,却跟她们毫无关系。她们无论是跑过来捡球或是站在原地,你都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告诉我说,你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一种争吵的声音,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
——知道是谁吗?
你说不知道。说完之后,你又显得有些忧虑不安,你说:
——争吵太伤感情了,把最不堪的一面展露无遗。
——谁?
——我是指争吵的人。
过了很久,你用那还略带着疼痛的神情看了我一眼,然后说:
——我们不吵架。
上半场比赛结束的哨音从球场中央传过来,回荡在空中和耳畔。队友们纷纷过来询问你的腿伤怎么样了。
傍晚时分,顾聪终于敲响那扇暗红色房门的时候,在一列开往海边的列车上,陈纸和苗苗正坐在卧铺车厢里。陈纸侧头看着车窗外一闪即逝的树木和庄稼,如释重负般地抚摸了一下女儿的头发。
陈纸一直觉得那个雨天并不存在,她没有走进过什么花店,更没有看到过那个已经在记忆中消失的人。是那场雨虚构了一段历史,并且用许多耸人听闻的词语制造了一些夸张色彩很浓的句子,这是一段被雨声演绎了的岁月。她愿意相信,那是一个从头至尾都没有下过一滴雨的夜晚。
这一夜,陈纸睡得很踏实。火车几次进站又出站,车厢里的乘客下车后又有新的乘客上来,她都没有醒。
这一夜,顾聪在那扇暗红色的房门前徘徊了多久,住在对面的一对中年夫妇就戒备十足地观察了他多久。
后来,顾聪背靠着房门坐在走廊里,开始仔细翻阅记录在手机里的往事。他仔细地回忆与陈纸有关的一切,许多温柔美丽的花朵在他的身边不断盛开又不断败落,仿佛那些沉重的不眠之夜。他把在花店里买来的两枝玫瑰放在胸前,浓郁醉人的花香让他毫无半点睡意。
顾聪拿出一本书,翻到了第21章。他看到贾斯珀·格温在为小灯泡的事情反复斟酌,因为灯泡和时间有关。他开始学着贾斯珀·格温的样子,在绝对的孤独之中体会时间的重量和日子的坚不可摧。不同的是,贾斯珀·格温想到的是一种流浪,而他想到的是一种枯萎。
十年后的这个夜晚,顾聪又一次被自己布满了许多枯萎情节的记忆刺痛肺腑,那一次不留余地地争吵,那一扇被陈纸重重关上的房门,让他再一次正视了自己的过错。然而,事情并没有因此变得简单起来,过错即是错过。
隔着厚重的房门,顾聪依然清楚地听到屋子里的电话在努力地响着,声音类似于陈纸离开的那一天他在电话里听到的。那时候,他多么期望自己能够感受到电话铃声的不同,他就可以在这种不同里找寻到相应的距离,最后找到声音的终点,也找到陈纸。可是这和生活中的一些事情一样,不可避免又无法把握。
电话铃声终于不再响起的时候,顾聪看了一下手机,21点21分。
沿着绵延数里的美丽海滩,女人从经书般的浪花旁走过。
如火如荼的天空中,飘来了几朵浮云。在与浮云有关的背景下,女人看到两个人赤着脚跑进了海水里,她们一面呼喊着彼此,一面不停地朝着对方扬水,然后追逐。一阵阵开心的笑声闯入到女人的故事里,错落有致地散落在沙滩上。
来到海边的第21天,女人站在一排排海浪面前,脑子里仍然残存着不绝于耳的争吵声。海滩上纷杂的人影和人声挂着成串的浪花,日夜航行在她水天一色的想象之中。遥想这几年的阅读,女人脑海中的他沉郁哀伤,坚韧顽强,深邃的眼眸一直在安静地注视着身外的世界。
女人清楚地记得,在那条走失的河流两岸,一些意象和符号模样的人曾经忽隐忽现,他们在河边的空地上舞枪弄棒,披星戴月。写出这样情节的他,有着高于现实生活的冷静,也是他真实的温度。女人喜欢这样的温度。
海水开始涨潮,刚才的两个人匆忙地跑回沙滩,经过女人身边的时候,其中的小女孩不小心摔倒了,女人差点也被绊倒。跟在女孩身后的中年女人赶紧把女孩扶了起来,并且连声说着对不起。
这时,沙滩已经变成了调色板,一片片竞相涌上岸来的海浪,吞吐着蓝色、白色、黄色、橙色和红色,似乎瞬间就化身为彩虹之蝶,沿着海岸线翩翩起舞。三个人被眼前的景色吸引着,沉浸其中。
——你们看,那边有一处稻草搭建的亭子,一个天然的剪影!
两个女人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望去,天空已经不慌不忙地转变为最初的蓝色,仿佛一幅画卷,画卷里一叶小舟荡漾,小舟上的一个人对着千古眺望。
奇怪的是,女人并没有感觉到古老,却有些孤单。她转头看着身边的一对母女,她们的头顶是稀疏的云彩,脚下是细软的沙粒,是需要填充和书写的时间。
——据说不远处有一个古镇,古镇的大街小巷有很多百年建筑,值得去看看。
女人边说边看着她们。
中年女人抚摸了一下女孩的头发,笑着对女人说她们的行程里也有那个古镇。她说曾经读到过一篇很美的文章,里面就有对这个古镇的描述,那里有一种时光斑驳的声音。
四
再过21个小时,女人就要离开温暖如春的南方,回到四季分明的北方去了。南方之南,北方偏北,这两个方位名词里流淌出来的空,成为了一种人生际遇的可能。
女人心不在焉地在街上闲逛,看到一家书店正在搞活动,就走了进去。气质优雅的女主持人正在台上介绍着到场的每一位嘉宾,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搭配上一张张有着温和笑容的脸庞,让女人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女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翻看着刚才在入口处发放的宣传册。这时,一个清清爽爽的男人坐在了女人旁边的空位上。女人转头看了男人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看宣传册。男人把一个大大的迷彩背包放到身侧的地上,目光扫过女人手上的宣传册,温和地说:
——这个宣传册从哪里能拿到?
一阵热烈的掌声骤然响起,女人和男人同时朝舞台的方向望过去。一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人走到了台上,在中间的座位坐下后,主持人才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这是女人非常敬仰的一位老人,她收藏了老人的很多著作,在最失意困苦的那几年,老人的文字给了她很多无形的勇气和力量。今天能够在这里遇到老人,让她意外又惊喜。
突然,女人好像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男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丝毫没有注意到她。
女人收回目光,把自己手里的另一本宣传册递给了男人。男人愣了一下,立刻真诚地表示了感谢。之后,台上的发言和台下的互动完美地填补了女人和男人之间的沉默。
活动结束后,女人来到街上,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以及天空下匾额上“21度书店”这几个字,不由得想,在别人的眼里她是什么样子?对于活在文字对面的那些人,他又是什么样的别人呢?
在一天行将结束的时候,顾聪走出花店,仰望着阴雨连绵的天空,他的表情既是听天由命的,又带有小孩子失望时的惊愕和不甘。屋檐下灰暗的石子路和他生活的这座小镇一模一样,有着时光流逝后的古旧和难以洗刷的痕迹。
花店的后院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金黄的树叶在绵绵的阴雨中一起一伏地飘荡着,有如众多忠于职守的黄色小扇子,一阵夹带着雨水不断落下的风,使顾聪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今天是花店开张的第21天。
顾聪来到这个四季都有鲜花盛开的小镇,原本是想要种植一个花园的,最后却开了一家花店。他觉得花店也很好,看得见摸得着,比想象中的花园真实。他精心照料着花店里的每一朵花,没有客人的时候,还会和花儿们聊聊天,就像老朋友那样。
一阵清脆的门铃声过后,一个女人走进了花店。
——欢迎光临!
顾聪看到她的衣服上和头发上都挂着一层细密的水珠,猜想她应该是来店里避雨的。女人漫无目的地看过了店里的每一朵花,最后在柜台前停下来,默默地看着玻璃板下面的一张照片,过了好一会儿,她说:
——照片上的人很美,是你女朋友?
——曾经是。
——她和我在海边见过的一个人很像。
顾聪有些错愕地抬起头凝视着女人,片刻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迅速收回了目光,继续忙自己的事情,没有再说话。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中的时光平滑如水。
女人走出花店的时候,一种有些冰冷的树木的气息在街上涌动着,她闻到了一种低暗的苦味。
一个草木清新的春天,陈纸从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走过,夜空里很大很圆的月亮照见了街角那个抱着吉他自弹自唱的歌手。
陈纸走近后,才知道歌手是个盲人,戴着黑色的墨镜。她停下来,站在围观人群的最外面。站在这里听歌,容易产生一种虚设的效果,就如同在听一场个人演唱会。
陈纸不由得回忆起自己曾经去过的一个知名歌手的演唱会,当她最喜欢的那首歌的前奏刚刚响起时,她拨通了顾聪的电话,然后跟着台上的歌手一起大声地唱给他听。这是唯一一首深深植入她心底的歌。现在,盲人歌手也唱起了这首歌,她手里握着手机,却没有了与人分享的冲动。
一首老歌,被盲人歌手唱得深情且入心。
在这样的歌声里,陈纸看到了青梅竹马的男孩和女孩。某年春节,女孩拿着自己写的福字给男孩看,问他写得好不好,男孩欣然回答:好,写得真好。女孩便问男孩好在什么地方,男孩说,写得真像福字,真的像。那年的春节,他们两家门上的福字,比买来的春联贴得更长久。
在盲人歌手的背后偏右的地方,有一张供人们休息的长椅,长椅上坐着一个穿红色毛衣的女人。她的一只手随意地搭着另一只手,放在翘起的左腿上,眼神专注地望着不远处歌手的背影,好像在听歌,也好像在看人。
一首歌结束后,盲人歌手喝了口水,又和为数不多的听众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时候,陈纸无意间看到了那个穿红毛衣的女人,她觉得女人很熟悉,应该是她认识的人,起码是不止一次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前奏再度响起时,陈纸再一次望向那个穿红毛衣的女人,长椅上已经空空荡荡了。
五
现在,我坐在电脑前,努力想把中断的故事继续讲完。
窗外,一阵寒风吹来了一场大雪。墙上的老式挂钟依然不舍昼夜地忙碌着,路灯的昏黄光晕穿透雪花的重重包围照进来的时候,有一双手正悬停在键盘上。那双手的指甲与我的毛衣有着相同的红色。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自己织的毛衣,已经穿了很多年。
这时候,你打电话给我,电话里传来你清澈如水的声音:
——给我讲讲北方的雪吧,讲讲零下21度的冬天是什么样子,我现在厌倦了南方莫名其妙的21度,不冷不热,不上不下,就像平淡的婚姻。
一个天气阴晦的午后,我见到了你。你的身体依然健硕,俊朗的脸庞因为烫了头发的缘故显得稍微有些倦怠。你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低头看着手机,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我记得以前的那些年,你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还经常提醒我不要这样,对颈椎不好。
晚些时候,你放下了手机,和我说了很多事情。
你说几年前不辞而别之后,就阴差阳错地做了21个月的水手。在海上的日子,是一种遥想的存在,如天上的云彩一样,飘荡在人们的传说里。大海离我们有多近,大海离我们就有多远,航海者是这个世间最孤独的一群人。当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
你说,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登台演出,你即兴地吹奏了一曲萨克斯,酒吧里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掌声和欢呼声。后来酒吧老板找到了你,希望你能留下来。时隔一年之后,当你再次走进那家酒吧,你发现眼前的一切都面目全非了。你看到的是一群无比吵闹的醉酒者,台上的乐队也好像睡着了一样,有气无力地唱着莫名其妙的歌。那一瞬间,你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做了一个为时一年的梦。梦醒之后,你开始沉迷于数字。最后,你觉得21是你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数字。
你生活的那座南方城市,一多半时间里的温度都是21度。离你居住小区最近的车站,只有21路公交车。你习惯在21点的时候喝一杯热牛奶。你从书房走到卧室正好是21步。你通常在手机还剩21%的电量时开始充电。你会把一本新书先翻到第21页,看看那一页上写了什么。有一天,你心血来潮在21点的时候随便拨了一个电话号码,没有人接听,而你却鬼使神差地一遍遍重播,让铃声断断续续地响了21分钟才彻底放弃……
整整一个下午,我在你冗长的叙述中忘记了自己的心情和此行的目的,你好像也同样忘记了你想听到的关于雪的故事。你的近乎绝望的表情呈现在我面前,没有丝毫掩饰,让我看到了一个男人孩子般的模样。
那天夜里,我站在窗前望着星星点点的夜色,想起了一些稀稀落落的民间房舍,它们黑白分明地散落在虚构的故事里,让这个冬天到处都飘荡着一种古老的灵秀之气。
我在那种灵秀的景色中看到了一个幽幽的湖,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孤单地站在湖边,望着湖面上无拘无束游水的鸭子,然后附和地拍手跳着,脸上绽放着鲜嫩而纯真的笑。
事情就是这样。
在那条古老的运河边,男人和对面的女人在茶社里坐了很久,却没有再说一句话,绿色的茶水或是阴沉的雨天消解了种种语言。
男人默默地喝着茶水,雨天的运河使他想起了很多东西。这是他第21次来到这里,依然是个雨天,依然在恍惚间听到河水之上有人在吟唱着忧伤的江南小曲,依然看到雨声停歇后河面上缥缈迷茫的层层水烟。不过,坐在对面的女人,是个意外。
这些年,男人一直过着毫无意外的生活。他的处境十分安全。他睡觉,他吃饭,他行走,他写作,他继续生活。他看见世人来来往往,人群和事物不断形成而后又不断分解。
男人偶尔看一眼女人。他突然觉得这个雨天其实并不那么惆怅,惆怅来自于另外的一些东西,他感到凭空多出来的一些东西,那么不可捉摸。
他注视着茶社外的河水,想起了那个冬天。那个冬天和许多的冬天一样,都有雪花飘然落下。一朵开在雪天的小红花,在色彩和气氛上都和一首歌或是一部电影联系在一起,但这并不能揭示那个冬天里的其他一些东西。
那个冬天,他曾经为自己修葺了一座花园,又看着它被漫天大雪覆盖得毫无踪影。
事情就是这样。
那个雨夜之后,陈纸开始经常失眠,她甚至想过要借助药物的力量让自己好好睡一觉。终于,在失眠的第21天,夜里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她就在风声里进入了梦乡。
梦里的天空上飘满了鱼鳞状的云彩,天空之下,陈纸和好友梅正在江边放风筝。在她们的笑声里,风越来越大,风筝也越飞越高,引来了很多人的围观和称赞。这时候,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悻悻地说:
——姐姐,你可以教教我怎样才能让风筝飞那么高吗?
陈纸看着眼前有些沮丧的小女孩,笑着说:
——姐姐和你一起放风筝吧,让它飞得比姐姐的还要高。
小女孩欢呼雀跃地跑到妈妈身边,不停地说着,姐姐答应帮我了。
顾聪拿着两杯饮料从饮品店出来,穿过马路朝着她们跑了过来。这时,陈纸耐心地说着放风筝的要领和方法,小女孩认真地听着。然后,在一阵风起时,陈纸把手里的风筝上举,并就势推向空中,小女孩拉着风筝线迎风奔跑。风筝慢慢地飞了起来,越来越平稳,越来越高。陈纸和小女孩一起拉着风筝线,开心地笑着,她看到不远处的顾聪和梅站在一起,也是满脸笑容。
这时,巨大的乌云瞬间就把天空遮掩得密不透风。陈纸看见一道闪电划破云层,随后就是一声巨响和隆隆的雷声。
陈纸被雷声惊醒后,顾聪和梅已经走得看不见了,他们的身后出现了一大片雪地。陈纸双手抱着肩,在雪地上慢慢地走着,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事情就是这样。
现在,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走在冷冷清清的林荫路上,沿着高矮参差的树木、斑驳老旧的门脸和满是灰尘的围墙走着。我走进被树荫遮蔽的旧时光里,我看到其他人都黏在一起,紧紧靠拢,相互保护,相互拥抱。我看到21年前的儿童公园里,一列冒着白烟的小火车缓缓驶来,列车长微笑着向我发出邀请。
我走在繁华热闹的商业街上,走进一家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是一个令人出乎意料的故事,由一位不知道是谁的“我”开始讲述,断断续续的故事各不相干,又好像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缺少了其中的哪一个都会让这个故事支离破碎。
我走进灯火通明的夜色里,在路边的一个长椅上坐下来,开始回想电影情节。这时,一个背着吉他的男人在我前方偏右的一片空地上搭起了简易的舞台。他的动作非常熟练,一会儿工夫就准备停当。他又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墨镜戴上,然后开始调音,试唱。他的歌声很有味道,一些路人渐渐地被吸引过来。
我看到,有一个女人正在越过歌声和人影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就好像我是她认识的一个人,而她一时还无法确定一样。我下意识地在记忆里仔细搜寻起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并不认识她,一定不认识,甚至都没有在哪里见到过。
我站起身,在一首歌刚刚开始的前奏里,走进了夜色。
事情就是这样。
作者简介:闫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校园文学》首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获首届萧红青年文学奖,著有散文集《你自己就是每个人》。现居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