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大师的起落人生

2024-06-30 18:36程梦雷李彩薇
歌剧 2024年5期
关键词:莫里哀伪君子亲王

程梦雷 李彩薇

音乐剧《汉密尔顿》(Hamilton)以说唱方式生动演绎了美国国父的传奇人生,取得辉煌成就,也激发了知名音乐剧制作人德夫·阿蒂亚(Dove Attia)的创作灵感。德夫借鉴了《汉密尔顿》的嘻哈风格音乐和起用少数族裔演员的做法,创作了法语音乐剧《莫里哀》(Molière, le spectacle musical),展现了这位喜剧大师伟大而坎坷的一生。

该剧讲述了莫里哀与志同道合的朋友贝雅尔一家共同创立光耀剧团,却因经营不善欠下巨额债务。莫里哀身陷牢狱,全靠父亲偿还债务。他出狱后与剧团一同在外省流浪,在此期间莫里哀深入体验了民间生活,逐渐形成了讽刺与幽默的创作风格。他与剧团历经数个保护人后返回巴黎,在为路易十四演出喜剧时受到君王青睐。在国王支持下,莫里哀创作了一系列精彩的喜剧作品,也遭到教会和敌人的恶意攻击。剧团的前保护人孔蒂亲王认为戏剧有违信仰,成为莫里哀的主要敌人,多次阻挠其作品上演。莫里哀最为看重的《伪君子》数次被禁演,让他一度陷入失望的深渊。最终,《伪君子》回归舞台并获得巨大成功,但莫里哀也经历了失去亲人的伤痛。他身患重病之际坚持出演《没病找病》,最终与世长辞。

整部剧基本忠于史实,再现了当时戏剧行业的风俗习惯,如演员社会地位低下、生计不稳定,剧团必须依赖贵族赞助等,但未摆脱法语音乐剧叙事的惯用手法,部分情节安排呈跳跃式。如莫里哀达到事业巅峰后直接切入他身患重病的情景,缺乏衔接细节。本剧不像《汉密尔顿》采用一个主要叙事者,而是一再变换叙事者,从开场时的群舞演员到后来的路易·贝雅尔,以及莫里哀幻觉中孔蒂亲王的幽灵。观众需要在多个叙事者视角之间切换,也带来了一定的理解难度。

音乐动机串联剧情

《莫里哀》可能受《汉密尔顿》音乐动机的影响,也意图通过人物动机串联全剧。这在德夫以前的作品并不多见。莫里哀的一个重要音乐动机是以说唱旋律表现其选择喜剧表演和创作之路的决心。第一首歌《我叫让·巴蒂斯特》(Je mappelle JeanBaptiste)中,莫里哀拒绝接受世袭的王室装潢师职位,坚持成为喜剧演员。众人讲述他的选择,让人联想到《汉密尔顿》的开场。这段说唱再现于《伪君子》被禁演期间,众人谈论莫里哀的状况,凸显其即使身处低谷仍然笔耕不辍的创作信念。莫里哀的另一重要音乐动机“你将会坠落”(Tu finiras par tomber)贯穿全剧。开场时群舞演员作为叙事者,簇拥在莫里哀周围并发出警告,犹如古希腊悲剧的歌队预言其伟大而坎坷的一生。这一动机再现于《伪君子》恢复演出、莫里哀登上人生巅峰之际,路易·贝雅尔成为叙事者,预言莫里哀由盛而衰的命运走向。

剧中一条重要的戏剧冲突线索是莫里哀与父亲就人生道路不同选择的对峙,通过对唱和重唱表现意见分歧。莫里哀违背父亲意愿走上演员之路,在剧团艰难生存时与父亲隔空争执。莫里哀的雄心壮志与莫扎特有异曲同工之妙,父子冲突和主角的感情纠葛也是德夫以往剧作常见的主题。曾出演法语版《亚瑟王传奇》(La Legende du Roi Arthur)梅林一角的大卫·亚历克西斯(David Alexis)扮演莫里哀的父亲,他发挥非常稳定,咬字清晰有力。这段旋律重现于莫里哀与父亲、玛德莱娜和孔蒂亲王的幽灵相聚之时。莫里哀的演唱融入了更多情感成分,怒音表示对亲王的愤怒,哽咽语调传达对父亲和玛德莱娜的遗憾和不舍。他未能在父亲生前与其握手言欢,也没有赋予玛德莱娜应有的伟大角色。玛德莱娜婉转悠扬的音色弱化了莫里哀的锐利,增添了几分温情,将柔情与痛苦娓娓道来。饰演玛德莱娜·贝雅尔(Madeleine Béjart)的摩尔根(Morgan),生动呈现了这位莫里哀一生知己的形象。

另一重要线索是莫里哀与贵族教会之间持续不断的斗争。孔蒂亲王和大主教化身为反派角色。第九届“法国好声音”的冠军得主艾比·伯尔纳多(Abi Bernadoth)饰演孔蒂亲王,他拥有出色的嗓音,舞台表现力俱佳,神情和演唱十分到位。在众人歌唱亲王庇护下的“美好的生活”之时,描述亲王和剧团关系的音乐动机首次出现。亲王本人也在一旁吹奏萨克斯,妙趣横生,将观众引入迤逦的贵族庄园。这个动机再现时,亲王已与莫里哀反目成仇,处心积虑阻挠其戏剧上演。众人歌唱新保护人奥尔良公爵支持下的“美好的生活”。两段动机前后呼应,展现了亲王与莫里哀“化友为敌”的关系变化,构成鲜明对比。

孔蒂亲王成为莫里哀的头号敌人,其复杂形象却衬托了教会的虚伪。在皈依教会前,亲王沉迷于纸醉金迷的生活。他召集的聚会奇异朦胧,颇具神秘感。在弦乐的暗流涌动中,众人扭动的舞姿彰显了亲王的沉沦,释放出不安的信号。“看看我吧,请您不要转身离去”(Regardez-moi, Regardez-moi, ne vous détournez pas),这个动机描绘了亲王的复杂心理。该动机首次出现在亲王与马乍然主教缔结和约的背景音乐中,正式出现在亲王与莫里哀剧团决裂并与情妇分手时。亲王的钢琴前奏将观众纳入情绪,接着其情感宣泄犹如山间肆虐的暴风雨,在华丽的副歌中进入最佳状态,最后以轻盈的弱音淡出画面。艾比演绎这一唱段时采用独特的呼吸吐纳,感情充沛,极富感染力。他在演绎时尾音略有上扬,缱绻中融入几分轻佻,声音充满了戏剧性起伏,富有意蕴内涵,仿佛万般纠葛的心绪,将舞台化为险峻的声音魔术。亲王决意将风流过往一并抹去,但并非全无留恋。历史上的孔蒂亲王对莫里哀作品中涉及天主教和贵族的嘲讽甚为不满,专门撰写小册子《论喜剧与戏剧:根据教会传统》抨击莫里哀,“那些受耶稣召唤而放弃自己的欲望和贪婪,并分享其荣耀的人认为耶稣代表上帝的力量和智慧。如果现在的喜剧与基督教的格言如此背道而驰,那么选择星期日这个神圣的日子来表演喜剧岂不是罪上加罪?”在本剧中,亲王看似支持教会而反对莫里哀的讽刺喜剧。但教会并非虔诚的象征,而是虚伪的代名词。莫里哀曾劝说亲王不要沉迷于虚伪的教会人士所宣扬的“救赎”,并冠以神职人员“伪君子”的名号“达尔丢夫”。事实上“达尔丢夫”成为“伪君子”的代名词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这种剧情前移给观众一种错觉,即莫里哀创作《伪君子》的灵感源于亲王的经历。第二幕孔蒂亲王和一名神职人员演绎“伪君子”勾引有夫之妇的片段,神职人员的掩面惊叫达到了滑稽的效果,表现了教会的虚伪和丑态。第二幕随着《生活使我如此》(Cest la vie qui ma fait)的歌曲,旋转舞台也将亲王内心复杂情绪刻画得惟妙惟肖。他对命运充满迷思,救赎并未让他真正释怀,从侧面反映了教会人员所谓救赎意义的无效。

剧团女演员玛奇丝展现了支线女性主义的线索,其动机首次出现在莫里哀的作品《太太学堂》受教会抨击之际,而后完整地出现在她感慨女演员命运的歌曲《我想要》(Moi je veux)中。这首歌阐述了一代名伶的命途多舛,一生的历险与激情。她通过饱满坚定的声音烘托出坚毅的性格,传递出强大的精神力量。声音的刚性与舞姿的韧性相得益彰,碰撞迸发出绚烂火花。出演玛奇丝一角的是《儿童好声音》节目的明星沙伊娜·普朗左拉(Sha?na Pronzola),她音域宽广,既可以驾驭《我想要》高亢有力的唱法,又可以在《当时若是你我》(Et si cetait nous deux)里通过柔美的轻声唱段开启欲说还休的复杂感情纠葛。

舞蹈富含寓意

法语音乐剧《巴黎圣母院》采用唱跳分离的方式,但《莫里哀》并未遵循这一原则,歌手的身体成为演出的有机组成部分。舞蹈也成为重要的舞台语汇,为剧情增添了生动的表达,无形之中向莫里哀的戏剧致敬。因为莫里哀的一些喜剧集芭蕾音乐为一体,堪称现代音乐剧的前身。剧中群舞演员融入戏剧场景而非展现独立的舞蹈段落。在呈现莫里哀的主线剧情时,身穿黑色运动服的舞者随着音乐扭动身体,张开双臂、旋转、跃起或蹲下,在光线的照射下,如同跳跃的鸟儿一般起落,呼应莫里哀人生中“飞翔”与“坠落”的寓意。莫里哀达到人生巅峰之际,群舞演员将他托举在肩膀上,宣告他的辉煌成就。魁北克演员汤米·特朗布莱(Tommy Tremblay),艺名为佩蒂汤姆(PETiTOM),曾经当过杂技演员,他在剧中经常领舞并表现了精湛的舞蹈功底,跑动弹跳活力十足,尽情展示后空翻、旋转跳跃等特技,极富激情。

舞蹈也与莫里哀的人生起落息息相关。本剧沿用了法语音乐剧喜剧元素为主的传统,在呈现莫里哀的一生时,主要传递乐观积极的氛围,并通过舞蹈多次呈现节庆般的场景。如莫里哀与阿尔芒德不畏世俗流言、大胆彰显爱意并举行婚礼。舞者通过艺术化的肢体动作将日常动作加以夸张和变形,踩着音乐节点,从布置现场到牧师举行仪式、再到签署婚书拍合照一气呵成。在呈现反派角色时,舞蹈风格暗示了创作者的态度。如孔蒂亲王鞭笞自己皈依天主教时,教士和医生具有滑稽意味的舞蹈暗示了对这两类人士的讽刺,增添了不少谐谑成分。亲王决定皈依天主教会时,裸露上身的男性舞者与情妇的替身舞者一起扭动身姿,旋转起舞,表现出其内心欲望与忏悔情绪的碰撞冲击。

舞台打破时空限制

为烘托喜剧氛围,该剧巧妙地将现代风格融入舞台设计,为观众带来了崭新的体验。比如在展现早年剧团经历时,荧幕用动画视频展现了投石党运动的场景。在《可笑的女才子》的舞台上,演员成为现代走秀的模特,并与媒体合影。一些角色离世时,“服装师”推着衣架上场,让演员交还戏服。莫里哀辞世前,其笔下的著名角色也出现在舞台上,向他致以最后的敬意。这部剧也打破了传统戏剧对观影区和舞台区域的界定,增加了演员和观众的互动。如《伪君子》禁演令撤销后,演员打破了“第四堵墙”的限制,将演区扩展到了观众席,春风得意的莫里哀走下舞台与观众握手互动。舞蹈演员扮演充满热情的媒体角色,争相为莫里哀拍照,递给他麦克风,并将他托举在肩上。舞台白色光束闪耀,模拟无所不在的闪光的媒体镜头。

另有一些场景明显融入了现代视角,创造独特的戏剧氛围,如凸显女性主义思想等。剧团前辈成员曾希望玛德莱娜担当领导人的角色。玛德莱娜无奈地提及此刻还没有到21世纪,女性无法担负如此责任,暗示当时法国女性社会地位低下。又如亲王和莫里哀的竞争对手抨击反对封建父权的《太太学堂》之时,玛奇丝领导演员举起“平等”“解放女性”等标语牌反抗,仿佛现代游行示威的队伍。这样的艺术处理方式具有一定现实意义,将过去和当下联系起来。

剧中通过三段“戏中戏”展现了莫里哀与贵族教会的冲突。《可笑的女才子》讽刺了贵族附庸风雅的做派;《太太学堂》以婚恋自由为切入点,进而提出女子地位和教育等一系列重要问题;轰动一时的《伪君子》更是直击教会虚伪的本质,掀起轩然大波。剧中大部分场景传递了乐观幽默的氛围。在第一幕里,莫里哀每次陷入低谷的愤怒和哀伤,就会被台上的喜剧元素冲淡,到了第二幕,莫里哀的斗志昂扬又因《伪君子》禁演带来的愤怒而溶解。最后一幕凝结了莫里哀毕生成就与观众的敬意,主人公向一片圣洁的白光走去,一代喜剧大师坦然面对死亡的安宁,给观众留下一个宽阔的背影。莫里哀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喜剧遗产,至今我们仍然歌颂他的传奇人生,就是对他最好的缅怀。

(程梦雷,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硕士;李彩薇,上海外国语大学贤达经济人文学院法语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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