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冬
槐宁镇的童谣,最流行的当属这句:“下雨了,冒泡了,王八出来打唠儿了。”“打唠儿”是方言,聊天的意思,“王八”就是小乌龟。我一说这句童谣,何小凤就咯咯笑个不停,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一句话。阴雨天,只要我在街头喊:“下雨了,冒泡了,王八出来打唠了。”孩子们就纷纷跑出家门,如同一只只欢天喜地的小乌龟。最积极的是李海英和烟根儿。海英穿着浑身补丁的肥大衣服,就像戏台上的小叫花子,烟根儿则像一根刚划着就被风吹灭的火柴,大脑袋,细身子,又黑又瘦。我早采好了一摞蓖麻叶子,发给她们当雨伞,但她们更喜欢直接扣在脑袋上,看上去就像一顶顶绿帽子。
后来,这句童谣成了我与何小凤的接头暗号,即便我在晴天喊,她也会欢蹦乱跳地跑出来。海英和烟根儿发觉被戏弄了,一个用白眼横我,一个用口水唾我。
何小凤特别不合群,下课钟敲响了,同学们都像小鸡仔出笼,她却静坐不动,呆呆地望着窗外,偶尔走出教室,也是一个人恹恹地站在白杨树下发呆。小凤爸爸在范庄煤矿上班,妈妈在槐宁供销社卖文具,大家认为,她不合群是她因为她看不起人。她家不是农户,却养了一只羊,还有一窝兔子,因此她常去小青河割草挑菜。我就是在河边割草时与她相熟的,是一条爬进她篮子里的草蛇帮我赢得了她的友谊。
“小凤,你爸爸妈妈挣工资,你家怎么还养羊养兔呢?”
“可能就是为了让我去割草吧。”噢,我明白了,有一次,小凤妈当着我的面说小凤:“惯着你吃,惯着你喝,不能惯着你懒!”
小凤家有两间房子,是供销社的工房,里间住人,外间是厨房。里间很宽敞,看上去什么都新,红漆的柜、黄漆的箱、褐色的写字台,亮得能照出人影,还有一架缝纫机,用花布盖着。墙上挂着烟台产的北极星挂钟,鸣声比学校的破钟清亮多了。别人家都是土炕,铺高粱细篾编的炕席,她家是一张大铁床,垫着海绵和柔软的床被,铺着一条印花床单,软软乎乎的,看着就想睡觉。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小凤妈的大脑袋相片,我在脑子里给这张脸接上了身体——紧绷绷的的确良衬衣裹着鼓鼓的胸脯,手腕上戴着一块汽水瓶盖那么小的手表。
小凤说:“我和我妈住,挺宽敞的。爸爸一个月才回家一次。”
“我认识你妈,你妈是卖铅笔的。”我没说,每次买完文具我都会回头再看一眼。
小凤说:“我妈也知道你,她说你给她叫姑。”
“哈哈,那咱们是亲戚喽。”
“因为我妈也姓姚。走,看我的小兔子去。”
兔子窝在后院,砖砌的,上下两层,各有一个铁丝编的小栅门。“你家兔子住楼?真好玩。”兔子也觉得我们好玩,听到动静都来拱门。“还有羊呢。”小凤指着石棉瓦铺顶的羊棚说。羊棚里拴着一只羊,又高又大,黄眼珠,大胡子。在十一岁的我眼里,它简直就是一匹骏马,真想骑上去。小凤见我向前凑,伸出胳膊一挡:“千万别碰它,顶人。”
像小凤家这种吃“商品粮”的人家,槐宁镇还有不少。如果大城市是一只白天鹅,槐宁镇就是一只五脏俱全的灰麻雀,有机关、商店、学校、卫生院,还有粮库、兽医站、机械厂。我家隔壁就是一家机床配件厂,厂长胡铁民绰号“配件”,梳着小分头,抹着发蜡,的确良衬衫掖进裤腰里,牛皮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胡铁民倒背着手往厂门口一站,如果你正好经过,又不想跟他点头哈腰,就只能绕着走。
也有绕不开的时候。那天我去找小凤,连喊三遍童谣,也不见人影,我就推开虚掩的外间门往里走,里间门关着。没人?不对,刚才我分明听见小凤妈在唱歌,我一喊就不唱了。我啪啪敲门:“何小凤,何小凤!”门开了,开门的是胡铁民,穿着大裤衩的胡铁民扬手就扇了我一个耳光:“你他妈说谁是王八呢。”扇得我头一歪,就看见床上小凤妈的一团白肉,小凤妈说:“小凤去河边挑菜了。”
我跑到河边,跟小凤她说了,我说:“你妈不光美,还白。”小凤的脸腾地红了,她破天荒地冲我发了火:“你胡说!”一抬手,把菜篮子扣在我脑袋上,又挥起镰刀要砍我。我顶着菜篮子逃命,一脚踩空,滑进了河里。小凤慌张地跑过来,从我头上拿掉了篮子,又伸手把我拉上岸,然后蹲在河边呜呜哭了。
我浑身湿透,只好钻进玉米地拧衣服,抖净水珠,挂在一个玉米棒子上晾着。光着屁股可不好,我飞快地向河边跑去,扑通跳进水里,一猛子扎入河底,抓了一把黑泥,浮出水面,刚想抹在脸上吓唬小凤,发现她正惊恐地盯着水面,见我冒上来,却又扭过脸去。我拍着水面喊:“何小凤,衣服干了告诉我。”
小凤没理我,拎着篮子进了玉米地。我在水里游来游去,每次回头,都见她在不远处挑菜。后来她不挑菜了,坐在那棵玉米棒子下面,双手托腮看着我的衣服发呆。
“你的衣服干了。”她提着我的背心裤衩,站在河滩的草地上。见我向岸边游来,赌气地一扔,转过身去。
我穿好衣服,问:“小凤,你渴吗?”
“渴。”她说话轻柔无力。
“等着。”我钻进玉米地,挑了一棵粗壮的玉米,掰下一个棒子,剥掉外皮,揪掉须子,把又白又嫩的玉米芯递给她。小凤犹豫着啃了一口,嫩汁儿从嘴角冒出来:“呀,真甜。”她让我也尝尝。我啃了一口,果然又嫩又甜。我把棒子还给她,说再去掰一个,刚要转身,小凤突然捧住我的脸,冷不丁亲了一口,然后不错眼珠地看着我。我回过神来,也去亲她,她咯咯笑着晃脑袋,蹭了一脸玉米碴子。
“东东,等我长大了,给你当媳妇。”小凤躺在一条犁沟里说。
隔着玉米垄,我躺在另一侧犁沟里。我沮丧地说:“可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阳光从玉米叶子的间隙穿过,照出叶子上的一层茸毛,侧脸看过去,小凤脸上也有一层细茸毛。
就是从那天起,这句童谣成了我俩的接头暗号,同时也成了海英和烟根儿眼中“狼来了”式的谎言,即便真下雨了,也失去了号召力。况且海英也没心思和我们玩了,那段时间她有意躲人。我们都知道,她上厕所时差点丢了命,是王文学老师救了她。
代课老师王文学,马脸,个头憨高,会拉一手好二胡,教我们喜欢但不被学校重视的体育和音乐,就是跑步爱摔跟头,经常被我们哄笑。海英有一条金嗓子,唱歌好听,王老师偏心,仿佛整堂音乐课是给她一个人上的,别人都是观众。他还总给海英带吃的,尤其爱给她买苹果。起先,代课老师只挣工分,生产队解体后才有了工资。他可真舍得花钱。我们知道,海英爸爸老实巴交,海英妈病病歪歪,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海英除了穿哥姐们穿过的补丁衣服,最大的问题就是吃不饱,饿是常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因为有了王老师,她才没被饿死。
那天的事有些蹊跷,上课好一阵子了,海英还没进教室,原来,她上厕所时突然晕厥,医生说再晚一会儿可能就没命了。那是一种什么病呢?没人能说清,好在什么病不是重点,重点是王老师救人的壮举。有人看见,王老师将海英背出女厕所,一股风似的往卫生院跑,奇怪的是,爱摔跟头的他,那次的奔跑十分流畅。学校准备表彰王老师,但有位细心的老师提出一个有意思的疑问——李海英上的是女厕所,王老师是怎么发现她晕厥的?对呀,校长恍然大悟。王老师也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只说是直觉,他说就是觉得海英要出事。谁信呢。于是,王老师非但没被表彰,反而成了全校乃至全镇的笑柄。海英捡了一条命,但从此见人就脸红,仿佛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谁也想不到,槐宁镇最可怜的孩子,竟是未来的戏曲名角。暑假还没到,海英就提前离校了,因为她考上了戏校,用现在的话说逆袭了,逆袭的推手无疑就是王老师。
那天,市戏校来学校招生,程序很简单,唱一首歌就行。王老师连拉带拽,把扭扭捏捏的海英拽到了招考现场,自己却摔了个大跟头,引起哄堂大笑。海英很紧张,但唱起歌来就放开了,双手还不闲着,边唱边比画,结果被当场选中。原因之一是嗓子好,音质特别适合唱戏,招考老师说,海英的嗓音里有一种女生少见的“金属音”;之二得益于那首歌,招考老师说,这应是一首当地民谣,歌词朴素,曲调优美,含有明显的戏曲元素。最后,招考老师总结说,海英天生就是一块唱戏的料,别看她开始紧张,一开口就忘我了,戏曲演员要的就是这种能入戏的痴劲儿。
那首歌我也会唱:“小青河的水波浪宽,曲曲弯弯往正南、往正南;人说槐宁是果乡,家家户户有果园、有果园……”歌是王老师教的,我们边唱边偷笑,槐宁镇哪有果园?除了何小凤家有棵鸭梨,我家有一棵核桃,就都是带刺的槐树、被虫子蛀烂的榆树、歪歪扭扭的柴柳。小青河也没有波浪,它只是一条从滦河分流的小溪,像一条细蛇从槐宁镇爬了过去。但这首搞笑的歌成全了海英。
海英走后,暑假来了。我去找小凤玩,吃了闭门羹,原来她爸爸从煤矿回来了。这个长着络腮胡须的矿工就像跟我有仇似的,凶巴巴地瞪着我,吓得我再不敢去。我只好去找烟根儿,但烟根儿有了新伙伴,她家隔壁来了个从保定来探亲的小女孩,名叫方华。烟根儿奚落我说:“你是个小子,总找丫头玩干啥?没出息。”
这破暑假,真没意思,我养成了大白天睡懒觉的毛病。那天,我结结实实睡了一个长觉,醒来发现太阳都打蔫了。我打着哈欠,溜达到街上,正赶上配件厂下班,工人们骑着燕山牌自行车,骄傲地打着车铃,有的向东,有的向西。我选了个方向,向西走去。小凤家在西边。
小凤家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车门上印着“开滦范庄煤矿”,小凤爸爸站在车门旁,正指挥人们装车。有两个人把那对黄漆木箱搬上了车,后面四五个人,合力抬出了那条红漆大柜。小凤妈对围观的人说:“小凤要上五年级了,我们想让她到矿上念书,将来好考上技校。”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话。于是所有人都明白了,他们搬家是为了小凤转学。但小凤的爸爸阴沉着脸,一点也不高兴。
小凤要转学了?目之所及,缝纫机也被抬上了车,烟台挂钟放进了驾驶室,身强力壮的姚卫东一个人背着写字台连气都不喘。兔子呢,还有羊?我急匆匆跑到后院。羊没了,只留下一棚子的膻臭,兔楼的栅门敞开,兔去楼空。进屋看,外屋只剩下一口孤零零的水缸,里间放铁床的地方出现一大片空白,墙角耷拉着土蛛网和没精打采的尘挂。
我愣怔许久,猛然想起小凤,撒腿往街上跑。正赶上大卡车发动,轰隆,车厢里的物件左晃一下,右晃一下,然后像一头初次上套的牲口,窜了窜,吼着跑了。
我追着卡车喊:“何小凤,何小凤!”只见副驾驶探出一个梳着小刷子的小脑袋,还没等转过脸来,就被一只大手扳了进去。我失魂落魄地停住脚步,眼泪在眼窝里打转。
暑假里,槐宁镇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胡铁民被打折了腿。谁打的?一向眼里不揉沙子的胡铁民三缄其口。就是自己摔个跟头,还咒几句路不平呢?但槐宁镇的人津津乐道,除了我老婶烦人的啼哭。不管怎么说,槐宁镇的这个“配件”算是废了。另一件大事,是姚卫东被枪毙了。
短小精悍的姚卫东,身如燕,拳似铁。电影《少林寺》放映后,小镇掀起习武热,但修成正果的只有姚卫东,他能一连翻几个跟头,还会鲤鱼打挺,从房上跳下来比猫还轻。光天化日之下,姚卫东在光棍儿马二家的篱笆下,糟蹋了正和方华丢沙包的烟根儿。不过,目击者马二最初的说法是,姚卫东还糟蹋了九岁的女孩方华,但很快又改口说没看清到底有没有,方华姨父扬起的巴掌才没落到他脸上。
“你眼瞎了吗?”方华姨父眼里冒着火,“我小姨子昨天就带着方华回保定了。”
马二怯怯地嘟囔:“我正在睡午觉就被哭醒了,我肯定是睡蒙了。”
姚卫东被派出所抓走了。但他拒不认罪,狡辩说就是抱了抱,在公安的强大攻势下,不得不招认强奸了烟根儿。派出所所长在审讯中还问到方华,姚卫东说他不认识谁是方华,还反问所长:“槐宁镇有姓方的吗?”可怜的烟根儿精神恍惚,从她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不过这就够了,姚卫东被判了死刑,那年正赶上“严打”。据参观行刑的人说,姚卫东昂首阔步走上刑场,就像电影里英勇就义的烈士,快行刑时却尿瘫了,他声泪俱下地长啸一声:“冤枉!”
“呸,早该死!”我恨姚卫东赛过胡铁民。有一次,姚卫东想拿我当活靶子,没料到我敢反抗,一脚踢中了他的命根子。姚卫东气急败坏,对我穷追猛打。我使出吃奶的劲儿爬上一棵细弱的白杨树,姚卫东攥住树干三摇两晃,我就像一枚烂苹果掉在了地上,被他一顿乱踩。
一个瘸了,一个毙了,槐宁镇的两个祸害都遭了报应。只可惜了烟根儿。烟根儿不会说话了,目光直勾勾的,冷不丁傻笑一下,再后来就精神失常,成了槐宁镇家喻户晓的疯子。
疯了的烟根儿像个木偶,两臂下垂,双腿僵直,走两步停一会儿,尖声尖气地唱一句“洁白的雪花飞”,然后就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良久,仿佛穴位被解开了,再走,再唱。让人难受的是,那句歌本是八个字——“洁白的雪花飞满天”,一直到她死,人们也没听到她唱“满天”两个字。烟根儿唱着这半句歌在大街小巷游走,无论春夏秋冬,不管阴晴雨雪。槐宁镇的小孩子都学会了这半句歌,他们成群结队跟在烟根儿后面模仿,调皮的还跑到她前面扮鬼脸。这半句歌,简直就成了槐宁镇一首奇异的新童谣,流行了好多年。
十八年后,烟根儿在一个雪花飞舞的日子跌倒在胡同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烟根儿长大后还是挺好看的,鼻子嘴巴都很精巧,也不瘦了,有一年槐宁镇时兴烫头发,她也赶了回时髦。二十四岁那年,她嫁给了槐宁镇的一个侏儒,还给他生了个儿子。据说那时节,她脸上泛出了血色,看孩子时眼里浸满柔光。可孩子还没断奶就被婆婆抱走了,这使她稍有好转的疯癫又断崖式下跌。据说后来那帮淘气的孩子里,也有她刚会跑的儿子,他和别的孩子一样唱那半句歌,也向她投石子。
不知道烟根儿能不能认出我,有一天下雨,我们在小胡同里迎面相遇,我把伞举到她头顶,她无动于衷,雨滴像眼泪,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小时候她是最爱跟我开玩笑的孩子,一说话就噎我,让我下不来台。我多想她能再噎我几句。这么想着时,她已经从伞下走进雨中,冷不丁唱了句“洁白的雪花飞”,我的鼻子骤然一酸。
烟根儿死那年,阔别槐宁镇十八年的方华回来了,来参加她姨父的葬礼。我早把她小时候的模样忘了。二十七岁的方华长得白白净净,穿着牛仔裤,梳着马尾辫,用槐宁镇的说法:真洋气!而且洋气里还透着一股子健康的劲头、阳光的气味。在大城市保定生活的方华当过篮球运动员,退役后在体委坐办公室。当然,槐宁镇没几个人记得她了。
方华给我叫了一声“哥”,方华妈半嗔半笑地说:“别瞎叫,他给你叫姨。”
“啊?”方华先是吃惊,继而没心没肺地大笑。想起来了,我妈告诉过我,方华妈、方华姨,都是她的远房姑妈,所以方华比我大一辈,尽管她比我还小两岁。
但是,当年的目击者马二还记得方华。“我明明看到,方华妈惊慌失措地把方华搂进怀里,还用手摸她的裤裆,沾了一手血,她抱起方华就跑,不顾昏倒在地的烟根儿。”马二说是他发现姚卫东在糟蹋孩子,吓跑了姚卫东,又亲自把方华妈喊来,她怎么可能回了保定呢?马二坐在破烂堆里,头顶盘旋着几只苍蝇,老得不像六十几岁的人。他听说方华妈又回槐宁镇了,一边分拣收来的废品,一边对我咕哝。
“别胡说。”我一面制止,一面担心地问,“你还跟谁说过?”
“没有。我答应过方华姨父,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我掏出一张钞票递给马二:“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该忘的就忘了。”马二先是一怔,然后嘿嘿地接到手里:“我想起来了,你们是亲戚。”他这样说也好,让我的“封口费”花得名正言顺。我目睹过烟根儿从疯到死的过程,不想再让方华被槐宁镇的苍蝇叮上。马二说:“十八年了,方华姨父每年都给我点钱,说是谢我,要是没那事,他谢我干啥?”我咯噔一下,感觉接过了一个接力棒。
马二把钱装进口袋,似乎又想说什么,却迟疑不定:“其实……”我故意打个哈欠,假装心不在焉,省得他吊我胃口。果然,马二不再卖关子,他说:“姚卫东好像并没把方华那个,他只是用手摸了她,剁掉他的手不就行了,丢了命可真不值。不过也不冤,听说中学的铜喇叭是他偷的,老高家的抽屉也是他撬的。”马二深深咽了口唾沫,“姚卫东好像也没碰烟根儿,他是冲着方华去的,我猜他是嫌烟根儿碍事,先把她打昏了,没准是伤到脑子了,那小子手太黑。谁知道呢。”
“这么说,你当年做了伪证?”
马二一惊,露出为难的表情:“你不知道,方华姨父和派出所所长是酒友。”
我倒是恍惚记得,农机站挨着派出所,上学总路过。那时,方华姨父在农机站开拖拉机,那是个很神气的职业。
方华参加完葬礼就回保定了,此后再也没来过槐宁镇,或许来过也未可知,因为第二年我就从镇政府调到了县里,极少回槐宁镇。
往事多年后被再次提及,是遇到了往事里的人。
去年,我在唐山偶遇李海英。她坐在我对面,夹着一支烟,熟练地吐出一个烟圈:“听说你现在是个作家?”她乜斜着眼,不知是没睡好,还是被烟熏的。
“就是自费出过一本书,靠关系卖给了手套厂,现在还堆在人家仓库呢。” 我讪笑,“跟你没法比,你可是洪霓虹的弟子,评剧团的当家花旦。”
“亏你还记得评剧团,现在还有人看戏吗?”她烟很虚,用烟屁股又续上一支,“从我学会抽烟,就习惯了用烟根儿点烟。”她用这种方式提到了烟根儿。“如果烟根儿和方华互换家庭,命运也会互换,疯了的应该是方华。”看来,海英是有意要提到烟根儿。她和烟根儿是最好的伙伴,关于烟根儿,她可能知道的比我多,或者,和我知道的不大一样。不过我认可她的这种说法,于是点头称是。记得出事那天,烟根儿妈哭喊着往派出所跑,大骂姚卫东是畜生,糟蹋了她女儿,烟根儿爸爸捂着脑袋蹲在篱笆下,来回说,这可咋好,这可咋好。“烟根儿死在了口水里,要是换成我,那算个屁事!她爸妈窝囊又愚蠢,方华妈就非常聪明,她姨父也是。”
我听出她有点烟嗓,这嗓子怎么唱戏?
我来唐山是参加高中同学李萌儿子的婚礼,在喜宴榜上看到海英的名字,我问李萌,这个李海英是那个李海英吗?李萌说什么这个那个的?我说我一个小学同学也叫李海英,唱戏的。李萌说可不就是她么。于是带我去婚宴厅对面的休息室找她,“我常跟她提你,她也记得你。”李萌说。李萌不是槐宁镇人,只是在槐宁镇上过高中,所以她和李海英没有同学之缘,不知道是怎么认识的。
休息室一角,小茶几两侧,坐着两位中年女人,左边的在嚼喜糖,右边的在吞云吐雾。我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径直朝左边去了,结果右边才是李海英。李萌说了句你们一点也认不出来了?就又跑出去迎宾了。嚼喜糖的中年女人也借故走了。
“我们有三十年没见了吧?”我问。
“我离开槐宁镇正好三十五年。”她说。也对,三十五年前她考上了戏校,不过开始几年我还依稀见过她,所以我才估算有三十年没见。
“如果走在大街上,我们恐怕会擦肩而过。”我说。
“那肯定。年前我去医院看病,见到了何小凤,也互相认不出来了。”她告诉我,何小凤现在是煤医附院的肿瘤科大夫,她是从范矿子弟学校考上的华北煤炭医学院。
“你们同在一个城市,就从没有往来?”
“她那人不合群,你是知道的,见了我也不亲热。不过看病倒有一手。”她坏笑了一下,“小时候她就爱跟你玩,你们的事我都知道。”
“我们有什么事?”我掩饰不住惊讶。
“你俩总往小青河跑,还钻玉米地,有人看见你们光着屁股在河里洗澡。”她放肆地笑起来。
我脸一热。没想到小时候的“绯闻”,几十年后才传入耳朵。
“何小凤还好吗?”我问。
“说了你可别郁闷,我跟她提起你,你猜怎么着?”
我有些心跳。
“她不记得你了。哈哈。很受伤吧?”
受伤倒不至于,就是有点尴尬。上个月我还梦见过她,梦里还是小时候,小凤爸爸说要买下范庄煤矿的两间工房送给我,还说要在矿上给我找工作,让我和小凤好好过日子。几十年了,我还在做娶何小凤的梦,但她不记得我了。
休息室陆续有人出去,婚礼即将开始。海英却稳坐钓鱼台,仿佛是在戏台上,拉开了要唱大段慢板的架势:“还记得那句童谣吗——‘下雨了,冒泡了,王八出来打唠儿了。”
“记得,当然记得。”
“你小子,一下雨就给我们发蓖麻叶,那玩意真像一顶绿帽子。”她倾过身,凑近我耳边说,“后来,我真给我男人戴绿帽子啦。”
“别胡说。”我有些猝不及防。
“作家也编不出我的故事。不想听听?”她递给我一支烟。我不抽烟,却神差鬼使地接了。“还记得王文学老师吗?”她给我点上烟。
“这些年我不常回去。听说王老师痴傻了?除了拉二胡,基本上不说话。”
厕所事件后,王老师好像脑子出了问题,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还爱流涎水,摔跟头更是常事。但海英上了戏校,他还一直资助她。有人看到他常去县城,在“京东第一集”拉二胡,赶集的人以为他是卖艺的,就朝他脚下的草帽里扔硬币。说不清是哪一年,王老师被辞退了,那几年,从师范分配的毕业生逐年增多。王老师从一个能文能武的代课教师还原为一个笨拙的农民,这或许是他终身未娶的原因吧。另一种说法则是,厕所事件已注定他要打一辈子光棍。姚卫东出事时,还有人鼓动要将他一起法办,说按“严打”政策,完全可以定为流氓罪。这把他吓得不轻。李海英在戏校倒是如鱼得水,毕业后分配到市评剧团。几年后电视机在槐宁镇普及,人们从新闻中看到了评剧名家洪霓虹收徒的消息,认出那个徒弟就是李海英。
“可我经常去看他,悄悄去,给他带些粮油、肉和蔬菜,还有换季的衣服,冬天给他买煤,还给他零花钱,帮他收拾屋子,给他唱‘小青河的水。他傻了,但听到这首歌笑得很开心。”
我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你们都不知道,这首歌是王老师作词作曲。”海英说。
“噢?”我一直以为那是一首奇怪的童谣。
海英露出幸福的表情:“王老师知道我爱吃苹果,所以他希望槐宁镇家家户户有果园。”
“这首歌的确好听,现在我还能哼几句呢。敢情是王老师为你量身定做的?你提王老师,就是想告诉我这首歌是他的原创吗?”
海英摇摇头:“不,我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去看王老师,主要是陪他睡觉,准确地说,是教他怎么睡我。”她说得轻松坦然,就好像说早餐吃的是豆浆油条。
“他痴痴傻傻的,懂什么?” 我心里响了个炸雷,嘴上却云淡风轻,好像在与她讨论早餐的味道。
“人老了就跟小孩一样,我教她睡我,就像给小孩子喂奶。小孩子懂什么,只知道吃饱了不饿。”海英掐灭了烟,“我只是不想让他挨饿。”
“你这是在报恩吗?”
“他妈的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值得我报恩呢?苟延残喘的评剧团、虚情假意的团长,还有我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忘恩负义的哥哥姐姐,他们不配。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竟一辈子没沾过女人,这公平吗?”海英突然激动起来,带着颤音说,“我后悔我这样做太晚了。”
不愧是唱戏的,这番话就像一段唱词,不过三五句,就把一切交代得清清楚楚。
“我明白了。”
“我没对任何人说过,你是第一个。我是不想让这个秘密陪我装进那个小盒子。”
“我会为你保密的。”
“恰恰相反,我想让你公之于众。你是作家,我希望你能写出来。我不觉得这样做丢人,反倒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但是,不能以流言蜚语的方式去传播。”海英说,今天遇到我实属意外,见面的瞬间,就打定了主意,“我相信你会写得很美。”她的目光里有信任,还有一点讨好。
我郑重地点点头。
海英叹了口气:“本来,应该有个更好的结局,我都想好了离婚,嫁给王老师,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他,为他养老送终。唉,可惜了。”
这句话更令我吃惊,但好像没听太明白,忙问:“可惜了什么?”
海英又想吸烟,一摸烟盒,瘪了,她苦笑着摇摇头:“可惜,没有了。”
婚庆典礼开始了,主持人浑厚的男中音像一艘小船,在波浪般的音乐中起伏着漂进休息室。我起身,示意她去婚宴厅。她端坐不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也不问问,我得了什么病?”我这才意识到失礼,忙说:“对不起!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她嘴唇动了动,又紧紧闭上。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