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我们越往时间迈进,过去将离我们越近。
——(法)米歇尔·图尼埃
照片是黑白的,泛着黄,轮流在同学的手中传递,最后通过阿坤之手递到我面前。他让我猜,我是哪一位。
哎,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问题。
三排人员,或站或坐或蹲。照片上方有一行印出来的字:“五泾完小第七届全体师生合影,1976年。”脑海在飞快地搜捕,记忆也在全力回撤,我似乎从没见过此照。许梅芳老师坐一旁,他说:“是的,毕业了,走散了,没印给你们,但这就是你们当年的小学毕业照。”照片里,孩子们目光清澈,表情木讷。一张张脸似曾相识,又有说不出的陌生。
2017年12月3日,小学同学聚会,我们来崇福镇探望老师。四十多年未见老师,他头发全白,八十多岁,坐轮椅,精神尚佳,音色洪亮。他的家不大,八九位同学一来,沙发、凳子全占了,显拥挤了。
照片上黑压压的一群孩子,个个相似,稚气未脱。哪一个是我呢?时光便是如此无情,恍惚如同梦幻,确认,否认,再确认,再否认,记忆之门时开时闭,再把零碎的、如烟花般的人与事从时光的隧道里奋力拉出来。
我认出了我自己。最前排右侧第三个,蹲着,最小的个子。脸是尖的。布鞋,布衣,红领巾。
我们是坐挂机船去新市的,毛猪一样装满船舱,一群人还不时在打闹。照相馆橱窗里贴着放大的照片,热闹的马路就在身后。拍照背景是紫红色的丝绸幕布。披了布的照相机,是我第一次见到,静立在眼前。啪地一闪,强光掠过,眼睛好似吸进一团黑……记忆是模糊的,似不真实,又仿佛能记起些许细节来。
大家哄笑开来。“没错,没错,那个小不点就是你。”阿坤说。
完小本部只有两排房,一排在北,一排在南。教室共有六间,北边三间,南边三间,教师办公室夹在教室中间。
没有校门,没有校牌,更没有围墙。
白墙,黑瓦,中央是个小操场,旁边插着光秃秃的旗杆。风从南排房的窗口一直吹到北排房的窗口,从这个教室能看得见另一个教室里一群高低不一的头颅。学校像馅饼里的馅,被村庄包围。猪舍、羊舍就在边上,有时羊会长长地叫出声来,声音柔柔的,像是没睡醒。村民热爱每一寸土地,学校的空地也是,那里成了晒场。稻谷、黄豆、油菜梗,有时是清一色的稻草。稻草的气味浓烈,下过雨,有股酸酸的霉味在四周弥漫开来。
我家在五泾集镇上,从家里出发,走十几分钟,就能到学校。校舍掩在片片桑树丛后面。
那是一条泥路。河道刚开挖,淤泥从河底露出来,被抬上岸,见到从未见过的太阳,变成灰黑色。淤泥就铺在路上,路面细腻极了,又软,又柔,有弹性。我喜欢这条弯曲、变化的路。桑树是绿的,占领路的两侧,长长的枝条有时会伸过来,撩我的面孔。中途,会路过我小奶奶家,她家的门是敞开的,衣服横七竖八地躺在一根铁丝上。有时她会生煤炉,青烟蹿起,盘绕开来,越过她的头顶。我的叔叔会在里面敲敲打打,他学木匠,刚做了条凳子,不过质量堪忧,我们一坐,凳子就歪了。我斜背着深蓝色的书包,踩着松软,蹦蹦跳跳,毫无心事去上学。
教室呈长方形,采光好,大窗子透亮,能坐四十多人。墙上有长长的黑板,做在墙里,光滑,暗亮,彩色粉笔可以在板上写出漂亮的字。可惜这样的教室轮不到我。我们班不在这里,还在村子里,要一直往东走,在村子里的最里层。确切地说,在一户农民的家里。
沿小河浜向前,水草丛生,北侧都是农家。中间栏了个小坝,细水声流出来。过小竹林,便是一个面粉加工场。工场平时门窗关闭,闲着,偶尔有机器声咣当,面条便从机器里一缕缕吐出来。工场边有个小坡,淤泥堆成土,像山坡,我们班就藏在小山坡后面。
房子上年岁了,旧,暗,破。我们班三十多人,成了房子的新主人。东侧,连绵着农家,西边则是堵大泥墙。泥墙底部用土制的泥砖砌成,上部则用芦苇篱笆封住。泥地潮湿,光线从正面的侧门和窗子里透出来,有时也从芦苇篱笆缝里钻出,斑斑驳驳,像花絮一样散在课桌上。一个笨重的木架子,架起木黑板。黑板比我年龄都大,摇摇晃晃,不光洁,有条条细碎的裂纹,木节处还像伤口般开裂。黑板旁支了张小桌,叠着书、红色墨水瓶和我们厚厚的作业本,桌面旧,泛着陈年的光泽。那是许老师的专用讲桌。
许老师坐着,在一张高凳上,远比我们高。他俯视我们。上课了,会站起来,累了,会退回去。有时,他坐着也能讲课。
课桌是长条的,一排就是一张,一张坐五个人。桌子高低不平,坑坑洼洼,脚还会摇动。写字的时候,写着写着纸突然破了,那是笔尖不留神钻进了缝隙里。那些缝啊不能称缝,可以叫洞。洞,张着小嘴,在我们眼皮底下,眼睛一样看着我们,做鬼脸。那些洞就成了指头的伙伴,我们的小手指伸进伸出,桌下伸进去,桌上冒出来。三角尺能从长缝里提上来,橡皮也能钻过圆洞,我们变魔术给自己看。
我们的魔术法,以为许老师不知道,其实他都知道。他眼睛毒辣,且隐蔽。他的武器是粉笔头。有时,低头玩小动作,只听到蹦地一声。糟了,脑袋痛了,粉笔头穿越丛林般的头顶,准确地降临到某个头颅上。粉笔识人头,飞扬跋扈,已飞了若干年,有一定的准头,它攻击的都是男生,女生被豁免。他最有名是“毛栗子”,把中指折起来,呈三角状,凸出来,再用那尖顶敲打我们的头。我们一旦过分,越了界,“毛栗子”就会无预兆地降临过来。许老师圆脸,戴顶无沿的大呢帽,冬天会反手焐进两个袖口里。他话不多,说着说着就会严厉,刮风下雨,我们的心就跟着一顿乱跳。
班里有一个十五瓦的电灯,吊在黑板前,难得一亮。太阳猛烈时,里面光线还算柔和;遇上下雨,幽深就铺开了,覆盖整个教室。
狗会来凑热闹,在门口晃悠,有时直接把头探进来,嗅一嗅,一脸好奇。更多的时候是知了叫声的入侵,那些不知疲倦的知了大声喧哗,吵着,闹着,和我们争夺地盘。
别人看我们总是孤伶伶的,与总部隔了几十米,像弃儿一般。
许老师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他坐前面,沉默,瞪眼,看守那般神态。那条高凳子傍在窗口,他监视我们,也爱护我们。其他任课老师则像候鸟,轰地来了,又轰地飞走了。课程表贴在木板上,轮到纸上写着的老师时,那些老师就会自动现身,平时则根本见不到人影。我们与本部藕断丝接,早上九点,喇叭声从西侧隐隐响起,那是运动员进行曲,远远地透过村庄的树丛和屋顶一波波传来。我们跑着,走着,奔向本部,零乱的身影出现在那只架在屋顶的大喇叭下面。在操场上,我们伸胳膊,伸腿,与本部的孩子一起做广播操。
这是我们与本部唯一的联系。本部遥远得很,与我们没关系,我们活在自己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当西北风贴着地面呼啸而来时,村庄寂静,小河结冰,地里的蔬菜蔫着头,被霜欺侮得不成样子。狗也缩紧身子,躲在墙角的稻草堆里。
上课时,我们笔挺地坐着,做筋骨,下课后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追逐,打斗,撒野。孩子们的头颅围满工场门口。那里门窗紧闭,铁栅生锈,我们霸占住门口,开始“轧猪油”。
青砖墙成了背景,我们贴着墙,分成两列,每列分别使力,把对方拱出去。又厚又肥的棉袄包裹我们,在呼出的团团热气中,我们挤啊轧啊,连墙上的灰也脱落了。最欢腾的是轧翻那一刻,对方轰然倒地,己方也顺势卧地。大家滚在地上,乱成一团,棉袄上全是泥灰,灰头土脸,但热情却在四溢。我们奔跑,跳跃,喜悦萦绕,脸与阳光一样灿烂,在寒冬里制造出一团团欢乐来。
村民也来围观,双手焐在袖子里,叼着烟,一派逍遥相。更多的时候,他们在墙角晒太阳,劈柴木,酿冬酒。我们互不交织。
我有一件小棉袄,我妈缝的,上面斑斑点点,有碎花图案。平时,棉袄是藏着的,包在罩衫里层,看不出来,但轧猪油翻倒时,花棉袄就露了马脚。“哇,花衣服,花衣服。”同学们围住我,拉扯着嘲笑我。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要穿那花棉袄了。我妈说这算什么花,这根本不是花,但我就是不肯穿了。
待我们上课,奔回教室,村庄便瞬间宁静。冬日里的太阳缩着头,光有气无力,连那个静似乎也走了样,很不真实,只有雪块从树枝上滑落的声响,抑或哪家的公鸡突然打起鸣来。偶尔,我们也会弄出声音来,从房檐屋角间奋力钻出。那是我们歪歪扭扭的朗读声,有时还伴有阵阵歌声,我们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读书声、歌声穿越村庄的连绵瓦片、猪羊棚和枯萎的草地,穿越冰冻着的土地。歌声荡漾开来那一刻,勃勃生机又好似苏醒了。
春天姗姗来迟,油菜花最早占领河岸,黄黄的,映在水面上,也明晃晃地映在我们的眼帘前。
我们会沿着下沉的土台阶,越过坝,上坡,来到对岸。那是个陡坡,又狭又险,我们手脚并用。雨后的坡是湿的,鞋会粘底。那里有一片高高的菜地,还有一两个茅棚散落。高地被油菜花染香,蜜蜂萦绕,时不时掠过,骚扰我们。我们在菜地里躲藏或高喊,那里有多个坟堆,骷髅的头和白骨藏在半沉的瓦罐里。瓦罐顶盖累经年月,不知去了哪里,我们会屏住呼吸,探上一眼;伸一下舌头,怪叫一声,然后逃跑。害怕有,又似乎不厉害,吸引我们的常常是好奇。
课余,我们还要排队面对一口缸。
这口缸,中号,深褐色,边上做了块小档板。缸就按放教室前面,十来米远,临河,面朝着我们。
这是一口小便的缸,靠着一棵老棟树,有时果子会落到黄黄的尿液里。下课了,我们冲出教室,排起长列,一起对着那口缸。一个个,把小鸡鸡掏出来,对着广阔的天空和痒痒的微风,奋力一挤,尿水便朝着那个缸口奋力地抛洒过去。缸时浅时深,接纳我们的声音也不相同,有时沉沉的,有时则显得轻快。我们拉着,摇着,转动身子洒出各式花样来,有的是直的,有的带个抛物线,有的则呈扭转起伏。缸是教室房子主人的,他出租房子,也收纳废料。我们青春、骚动的身体里淌出来的液体被装进粪捅,运进菜地,重新滋养大地。
这是一幕天真剧,没有一点的羞涩与犹豫,连许老师也用这口缸。我们天经地义,义无反顾,觉得这像吃饭、睡觉和读书一样正常。
时光过去了四十多年,回忆就会带点不可思议。这样的场景是否意味着粗鲁呢?应该不是,这是一种单纯。仿佛童年时代穿的开档裤,我们没有任何的羞耻感。我们生活在童真里。
中午聚餐。
许老师举着酒杯说,想不到啊,这么简陋的教室,居然诞生了那么多的人才。他既感慨,又激动。
这回来的同学都是八十年代考上大学的,有的在海关,有的在商检,有的在税务,有的在搞科研,更有来自遥远大洋彼岸美国的。时势造人,这也是我们自己没料到的,那摇晃的桌椅、歪扭的黑板和潮湿的地皮,竟然也成了哺化剂,培养出了那么多有专长的人。
餐桌临窗,我的旁边还坐着师母。她瘦小,温文尔雅,说话轻柔又细绵,我有时叫她师母,有时则叫她宋医师。
她原先是医生,我爷爷也是医生,同在五泾卫生院上班。她总是穿着白大褂,轻手轻脚,给人打针、换药膏或输液。与许老师成家后,他们就住在卫生院宿舍,二楼,靠东北第一间。清晨,许老师从这里出发,傍晚又回到这里。正因为此,反而拉开了我与许老师间的距离。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我怕许老师把学校的情况告诉宋医师,宋医师再告知我爷爷。每次,到卫生院我都忐忑,缩手缩脚,躲躲闪闪。我怕遇上宋医师。
宋医师肯定掌握了我许多秘密。每回遇到她,我就紧张,想:完了,她在笑话我。她什么都清楚,就看她说还是不说了。
宋医师腼腆,说话少,更多的是给我们呈上一张笑脸,是那种含蓄的笑,温柔又典雅。她不会出卖我,她是好人,肯定不会在我爷爷面前搬弄是非。有时我又在这样自我嘀咕。
与宋医师不同,许老师胖,体积比宋医师大上一倍。我对他的畏惧是天生的,就像老鼠见了猫。他严肃、认真、呆板,笑容难得搁在脸上。有卫生院和宋医师这一层,我更怕他了。他叫我站起,朗读课文,或者拉到黑板前默写词汇。这个时候,我常常脑子失灵。空白会持久好一会儿。我想完了,如果出洋相,家里都知道了。
酒过几巡后,我站起来,面对诸同学。我说了我当年的心情,我怕许老师,但我更怕另一个人。然后,手一点,指向了亲爱的师母。
读小学那几年很不容易,就好像安了个监控探头。我如是说时,大家乐不可支,哄堂大笑。宋医师拍拍我的肩,露出浅浅一笑。
我说,大家不要笑,我说的全是真话啊。
我们养起了一笼笼兔子。那是许老师的主意,他总是别出心裁。
兔棚建在教室后,一间斜披间里。斜披与教室间有一个天井,养着两只龟,下雨时会出来,抬起头,淋雨,或者假装一动不动。那屋子低,潮气盛,电灯可怜的亮光影影绰绰,朦胧地把我们的影子印在地上。雨后,潮气厉害,地皮都泛起了水,鞋子会有声音,会粘脚。我们搬来砖和泥,垒起一个个兔棚。
兔棚是连着的,一间又一间,共有六七间。砖块外面抹了层烂泥,棚算搭成了。棚底装了铁栅,兔子的便便会一颗颗跌落,漏到底下。兔屎是颗粒的,黑色,一粒粒,像药丸。养兔后,我们的课余又丰富了。兔子雪白雪白,干净、安静,像圣人一样眼光清澈。吃,也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啃菜叶,轻轻地嚼,从容不迫。我们会伸出手来摸它们,柔柔的,光光的,有时干脆一把抱起,一股温暖便塞进了怀里。
兔子可爱极了,我却开心不起来,原因是多了个任务——割草。许老师在高凳上发出最高指示:上学必须拎一篮青草。我家有羊,但平时我从不割,割草是我妈的事。现在我提着割草刀和竹篮子,晃荡着去野地。大自然空旷,草木幽深,风儿穿过竹篮,篮里一片死寂与空荡。走在田埂上,我牢骚满腹。我割一会,看一会,叹一会,篮子怎么还没满呢?怎么要那么多青草呢?上学时,当竹篮摆到同学群里时,我有些傻眼,别的同学都比我满,鼓鼓囊囊,连篮子边都鼓了,铺到了外沿。我要少上一半呢,我不敢直视,连脸都红了。这以后,我告诫自己努力,再努力,加把劲多割些,但一到田野,又宽慰自己。够了,够了,不差我这一份的。
养了一阵,兔棚有动静,兔子不安分了。雌雄兔子放到一起,会纠缠。我们面红耳赤,胆战心惊,目光也拉直了,既好奇,又不安。正在上演什么?谁都不说,谁也不明白,但个个好奇。兔子们拥在一起,追着,趴着,似乎在亲昵,又似乎在发怒,还发出古怪的叫声。这一刻,其它声音都没了,天地静止,世界掉入了浑沌。
“噗”的一声,又“噗”的一声。这是兔子交配时发出的声音。
大家都模仿这叫声。声音就在班级里流传开来,常常会听到那恶作剧的“噗”的一声。
再后来,有了小兔,小兔又变成大兔。兔毛长长后,我们就抬着课桌横七竖八来到室外,兔子们被一只只捉了出来。我们死死地摁住,手下是一团滚圆的热,这团热正在变成剧烈的暴动。撩开毛,粉色的肚皮上能见到细小的血管与青筋。剪子一动,白花花的毛就一团团地落下,如絮,如云。剪刀声四起,兔毛飘落在纸板箱内。小手们粗糙又专制,兔子们睁着恐惧的眼。一不留神,剪刀就碰破了兔皮,血汩汩地出来了。白毛啊,瞬间成了红毛,我们手忙脚乱,用手去捂,用红药水止血。毛绒绒的兔肚上斑斑红点,伤痕累累。
剪了毛的兔子,失去了英俊与妩媚,异常丑陋。顶着剩下的绒毛,它们缩成一团。华美的公主顷刻变成了乞丐,它们经历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人为的浩劫。
兔毛可以换钱,拎到收购站一称,班委费就有了,于是我们又买来剃子和剪子。
这回,不是给兔子剪毛,而是给同学理发。许老师手握剃子,站在场地中央,一改平时的严肃与威严。他面前按了条椅子,椅子上傻傻地罩了块白布,白布里露出一个学生的头。头长长地伸在外,像鸭脖一样裸露着。许老师摇身数变,从教师变成剪毛师,又从剪毛师变成理发师。课余成了欢乐场,这时候的许老师与平时不一样了,居然也开起了玩笑,被我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理发剪咔嚓作响,一团团头发沿着白布滚落,翻在地上,成了一个个发堆。但上课铃声不领情,从本部穿过村庄而来,头剃了一半,顶着个半成品,只能尴尬地逃回教室。
头发剪了,精神了,有模有样了,我们班里的武术队也成立了。
小树抬起头,老牛瞪大眼,锣鼓声回荡在小河两岸,一群孩子着了魔,一下子腾飞了起来。
辅导者也是老师,家住学校西南的一个村庄:陆家角。一下子,从同村庄的学生开始,班级有了大刀、红樱枪和三节棍。那些叮当作响的东西舞动起来,一道道斑斓的光在班里闪烁,威风凛凛,又神秘兮兮。陆家角的学生一下子高人一等,神气满满,连走路的姿势也变了。他们骄傲,成了一个帮派,一齐上学,一齐训练,一齐回村庄。金光飞舞,耍大刀,棍棒对打,挥三节棍,吆喝声、击打声此起彼落。武术队员身手矫健,轻如轻燕,狠如猛虎。刀光舞动剑影,剑影搅动村庄,即使隆冬,面对西北风的扫荡,空气里也有了丝丝暖意。
汇报表演在一片空旷的平地上举行,几棵大树围在一旁。村里人搬来凳子,议论纷纷,连小孩的瞳孔里也长满了好奇。长枪、短枪、棍棒就在场地上变幻,队员们成了轻盈、灵活与威武的使者。长凳上架起了大铁圈,大铁圈外缠了一层布,布上洒了油。火一点,铁圈顿时变成火圈。武术队员表演钻火圈,从几米外的地方奔跑而来,腾起,俯冲,像飞鸟般钻过火圈。那天,也有失误,一名队员的头发烧着了,幸好无大碍。
我不是武术队员,我瘦小,怯弱,轮不上。我只是一名观众,当同学把大地和天空弄得颠来倒去时,我兴奋,心里还带着无限羡慕。
武术队名声大噪,牛气冲天,偶尔还会到县里去做巡回表演。他们个个成了小明星。若干年后,电影《少林寺》掀起热浪,我却从中看到了完小的影子,那帮小子就是我同学,他们直接跑到了电影里。
年级高一些时,我们搬家了。这回搬到了五泾大队的村部。孤单单一个教室,夹在一大片房屋的中间。
那地方,远看就像个“门”字。中间有一方水泥地。北边,是豆腐作坊和米粉加工厂。大缸里永远浸着酸溜溜的黄豆,石磨就在一旁守候,水汽与烟有时候分不清,朦胧的,一团团飘出来。加工厂霸道,机器非同寻常,震耳欲聋,扬起的尘埃冲出重围,弄脏四周,也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桌子、地面、屋顶,连长满杂草的阴沟都积了厚厚的灰。庄稼地也遭殃,菜叶上、葱蒜上也像披了雪。村民挑着沉重的稻谷,一摇一摆地进来,出来时竹筐摇身装满了白米。
机器喧嚣,常年不停,我们与它比赛,谁更响亮。我们的声音从机器声里冲出来,朗读产出共振,浮在最上层。我们时不时会反扑成功。
跟班级贴在一起的有一长排房子,第一间是兽医站,给鸡鸭猪羊牛看病。兽医当着我们的面阉鸡,鸡毛一拔,露出毛孔粗糙的肉,接着就是一刀。一个弓样的东西撑大鸡腹,两瓣肉分开,内脏从那个孔洞呈现。肠子缠绕,在微微地动,还有热气冒出。兽医用一把长长的金属勺子伸进小洞,他动作猛,手势娴熟。就这样,掏啊掏,他长着眼,又好像没有眼,最后掏出一样血淋淋的东西来。那团缠着血的肉块来到我们面前,那叫什么,我们不清楚,只知道这只雄鸡从此变成了太监鸡。鸡冠萎缩了,模样古怪,雄风不再,仅有的那点傲气被一扫而光,从此过上一种低三下四的生活。
再往前,就是医务室了。我爸就在那,赤脚医生,常常背个人造牛皮药箱,走在长长的田埂或河道纵横的村庄里。医务室总有那么多的人,被火一熏,竹罐子就一个个耸立在皮肤上。还有针灸,密密麻麻地插在头上或臂膀上,看得我头皮发麻,好像被拉到了另一个时空。艾叶混合着酒精,是这里独有的味道。房后有个小间,里面有张高凳。病人把裤子拉下半格,露出白晃晃一片,我爸手一扬,一根细针就戳进了他屁股的上部。
再向前,就是大队部了,管理底下几个生产队。几张灰不拉几的办公桌,被香烟熏黑的墙,锦旗和掉了角的标语占满了墙面上半部。
班级紧邻大队办公室,门双面,对开,被桐油抹过的门面乌黑发亮。隔壁是养猪场,两个猪栏。其中一个猪栏里关了一头巨大无比的猪,大家都叫它乌克兰猪。乌克兰猪肥大,是土猪的两倍。下课时,我们去看它,更会去惊扰它。泥巴扔到它背上,它发出怒吼,夹着尾巴团团转。有时,它会跃起,爬在围栅一侧,用血红、愤怒的双眼瞪着我们。
空旷的水泥地边,还有个礼堂。礼堂又高又大,青砖墙,墙上用石灰水写满大字:农业学大寨,敢教日月换新天。正门朝西,中央有颗五星,水泥浇作而成,覆了一层红颜料。礼堂离班级只有几米远,平时大门紧闭,死气沉沉;难得有会议,便会滋生出几分热闹。学校偶尔有联欢,逢年过节的我们也就有了进礼堂登台的机会,红胭脂上脸,一个个涂得像猴子的屁股。我们演样板戏,还敲起小锣,自编三句半。压轴当然是武术表演,刀光剑影,楼板噔噔响,都腾起了灰。零乱的踩踏声中是台下一张张好奇的脸。
有一阵子礼堂换了用途。一张张破旧的乒乓桌搭成一个大拼桌,一台台显微镜架在那。空荡荡的礼堂里伴有阵阵的怪味。自那以后,我们的生活也有了些改变。回家后,我们在糙纸上拉便便。拉完后,再像裹粽子一样用稻草扎紧。最后,塞进白纸,写上自己的名字。我们蹦蹦跳跳去上学,纸包和书包一起晃荡,有时还会跟同学打趣,用那沉沉的纸包在人前甩来甩去。
到礼堂后,报名字,登记。地上全是一堆堆这样的东西。工作人员坐在显微镜前,闭一只眼,又睁一只眼,他们要查找出一枚枚小小的虫卵。
原来是血吸虫横行。礼堂成了大便存放处,成了化验场。
我们这个小小的班级就挟裹在社会人群中,被各种声音、气味和行动包围,就像在一个孤岛上。但我们从不觉得孤独,水泥场及周边桑树地是游戏与打架的地方,乌克兰猪与化验场的阵阵臭味似乎飘不到我们鼻孔里。我们甚至忘了还有一枚枚的钉螺存在,放学以后就直奔河里,嬉水,游水,再爬上高高的南双桥,纵身跃下。巨大的溅水声里,水波变成一层层的圈,我们则享受着变成鱼的那份自在。
聚会后,告别老师,我和阿坤等同学各自散去。
我回五泾,父母还生活在五泾,我要去探望他们。金祥也搭我的车。
他就是当年的武术队队长,现在在美国,拿了绿卡,在华尔街从事金融。他用高德来导航,车子穿行在乡间小路上。导航给出的是最近的路,我们一直盘旋在从崇福回五泾的狭小公路上。
我与金祥聊美国。时值特朗普上任,我说,我不喜欢这个人,自大,狂妄,还自恋,全是商人味,毫无文化气息。金祥说,美国不是以前的美国了。我说,是啊,风水总是在轮流转。
快到五泾时,恰好路过当年完小的位置。车停下后,我们一起下车。
走在不熟悉的村道上,一种飘忽感陡然升起。完小的两幢教室早已烟消云散,村庄里零星散落着楼房,河浜消失了,一条水泥路一直通往村庄的深处。我仿佛能摸到些许当年的影子,但又仿佛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眼前既真实,又遥远,似真亦幻,似幻亦真。记忆断断续续,当年的景象不时掠过。
“记得吗,当年武术队多神气啊,我都羡慕死了。”我对金祥这样说,仿佛又看到了刀光剑影从时间的缝隙里走来。
他站在那,木然不动,似在沉思。他说,当年没有留下一张训练和比赛的照片,只留在脑子里了。
几十年不练,所有的功夫都归零了。不过,回想当年还是异常亲切。他又说。
我的老乡丰子恺曾经说过:“儿童生活富有趣味,可以救济大人们生活的枯燥与苦闷。”现在当我逐渐打开童年的回忆之门时,看到的满是无忧无虑、无法无天、无掩无遮。是啊,当年的我们那么穷酸,过得却是那样的开心。我们与忧愁不沾边。我们初生牛犊,快乐、懵懂、大胆,无知又热情。我们像打游击一样读着书,但我们身上充满了阳光与激情。
想起了诗人一笑的一首诗,《把灵魂挂靠在时间的翅膀上》,有这么几句触碰到了我的心灵。
我把自己卖给了时间
既不谈价,也不谈情
点点,圈圈,圈圈,点点
每一个日子的数字都是活的
六月下旬的夜晚,我截下了七月
——不可看的七月啊
仅有那么三天的“时间”
很自由,很白,类似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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