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亚群
这天,是耳朵先醒来。我听到了鸟叫。
它们从低声部开始,慢慢提上来,在中音区搓几下,猛的拎出几个高音,在无法持续的时候,突然形成花腔,向空中砸去。我的梦就是被它们砸醒的。我醒得不是很彻底。那些碎片,还在脑回沟里漂浮。我侧过身,把右耳朵压住。
“啾啾,嘀咦,啊嗬——”
我不懂鸟语,也不知道这样翻译对不对。
我是个音盲,说五音不全,还是客气,至今不知道如何辨别音域。
唱,于我是喊,直着嗓子,青筋在脖子里一根根凸显,脸慢慢涨红,那些旋律在我喉咙里左奔右突。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餐前卡拉OK,是主宾尽欢的象征。餐桌前,凸肚的电视机高高挂着,银色的麦克风拖一根长线,唱歌需先在CD机上按数字。切出来的画面,大多是泳装。有时,还来个大特写,明晃晃的三点式,逼着众人的眼睛。唱得好的,纯属少数,大多跟我一样歪瓜裂枣,在回应的时候往往扭扭捏捏,不肯出手。在请与让的来回中,点一曲。出于礼节,在座的都会鼓掌。时间长了,很多人往往把当初的谨慎忘记了,只要别人一怂恿,便抓起话筒直喊。
有次,单位的二把手闲聊时说起一把手的趣事,某乡镇的领导请他们吃饭,餐前照例要OK,一把手推说自己不会唱,但盛情难却。一把手唱了一半,乡镇领导坐不住了,起身把酒杯递给他,说还是吃酒。二把手说这件事时,那个笑,像暴晒的棉花铃。不久,又去乡镇,还是老套路,请一把手先唱。二把手的手仍比别人拍得快,拍得响,脸上的表情极其虔诚。那时,我怀疑他说过的话,仅是我的幻觉。
也不知是不是受这个插曲的影响,我对卡拉一下子矜持起来,无论怎么劝,我都不敢唱。
那些音符,在我的耳朵里缩成了一团。我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有音乐天赋的人,听一遍便能记谱,有这能量的,唱歌从来不会血脉贲张,他们气沉丹田,音律自由出入胸腔、前额、后脑。天赋,是自然禀赋,只能遇,不能求。
我还遇见过把耳朵当成脑袋的人。
曾在一家文化单位工作过一段时间,领导当时已是知天命的人,他的口头禅是“我耳朵刮到(听到)”。下面的人,在“刮到”的熏陶下,迅速分化阵线,那些热衷于收集、编辑信息的人,成为领导耳朵里的主力队员。入他耳者,也就入他肉眼。小报告,其实成了大报告。他以“刮到”的量来确定下属的忠诚可靠,凡是于他不合的人,他会花心思排挤,而且排得有声有色,当着众人向对方发难,让对方窘迫、尴尬,下不了台面,毫不留情。有一位副局长,原本是剧团里的鼓手,文化不高,但擅长溜须拍马,满嘴跑火车。他深谙领导的喜恶,一有空,便往局长办公室跑,两个人如妇人般窃窃私语,当突然爆出笑声时,俩人的“沟通”便也结束了,但笑声,仍在走廊里回旋,接应者顺势接过,捧出几串呵呵,如流苏,装修着他们俩人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
后来,受他排挤的副局长调走了,因临近年末,这位副局长打电话来问我单位的福利怎么不给他。这事本来不属于我分管,我大可不必操心。第二天,一位退下来的女局长跟我说,人家也是做了一年,福利要给他的,你要跟领导反映一下。我不知深浅,便跟主要领导说了。主要领导沉着脸,问我是不是他打电话给你了。主要领导一向看不起那位副职,贪小便宜是其中缺点之一。我不好意思直接说他打来电话,因为这样一来,显得那位副职很庸俗。于是,我替他挡了一下,只说我自己想到的。
从此,我被他视为局外人,处处给我穿小鞋,明明是我的工作职责,他会指使另一位副局长分管,变相贬低我的能力,摆着众人的面冷嘲热讽,嘴上毫不留情。党委会议上,在征求意见时故意把你漏掉。我本是个敏感的人,他的所作所为时刻锉着我那颗脆弱的心。
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小报告变成剃刀,一下一下削着他的耳朵,没有血,如同削一支白蜡。那些白蜡,掉在地上,变成了针,一枚枚飞来。我一惊,梦跟着醒了,窗外居然驶过一列火车,呜呜着,不知是进站,还是出站。
事后,我得知那位退居二线的女局长,先前已经跟他打过小报告了。他沉着脸问我时,他已经知晓这件事。因为我顾及了对方的颜面,导致他对我产生了不信任,凭借他的脸色与言辞,下面的人迅速梳理方向,我成了个别人小报告中的一个碎片。
终于,眼睛挖开。
嗯。挖开。 这是我家乡的方言。仿佛,眼睛被梦粘住了,得用力挖,才能把人从梦里捞出来。
以前,并没觉得这个“挖”字,有什么特别之处。近来,越来越觉得石破天惊。
我属于多梦的人。美梦有之,恶梦有之,甚至春梦也有过,梦见与我曾经心仪过的人一起在骑自行车,旁边是小河流淌,远处群山隐隐,天上卷着一朵朵白云,我在前面拼命地蹬着,他在后面追,我被一种巨大的喜悦鼓荡着,连咽下去的口水都是甜的。我从一个梦滑到另一个梦,如同坐过山车,梦见愉快的人和事,之后,很快坠落令人厌恶的场景。梦境,犹如枯树,顺从旁枝逸出。
这并非好事。从医学角度而言,这是浅睡眠。也就是说,人是躺着,大脑并没有静下来。像一座工厂,明明下班了,可仍有电耗。多梦,类似乎耗电。半夜起来,人半梦半醒。那半梦,已想不起来。半醒中的绝大部分,是一些想法,往高处说是思想,往低的说,那是胡思乱想。我不怕晚睡,只怕后半夜睡不着。如果,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还有补救的余地。恰恰,失眠总在后半夜。于是,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拯救睡眠。
有次,表哥问我睡觉时头朝哪里。我一时明白不过来。这个“朝”字,两个人扯了很长时间。我眼里的“朝”,是正对的意思。而表哥坚持“朝”是面对。谁也说不过谁。最后,我说以脸为标准,脸对着哪个方向,就是朝向哪里。在我的描述后,表哥建议我反个方向睡,头朝东。后面一句,很勉强,前一句,简洁。睡床尾,有那么一点道理,也就是顺着地球绕太阳的方位。用个比喻,是你睡在船头,与航行保持一致。
我眼睛挖开后,发现自己睡在床尾。有瞬间的空白,像是梦里的留白,抑或是被我打开的宣纸,纸前的我正提笔发愣。慢慢,明白过来。窗帘的顶端,密集着光线,仿佛是时光挤进来的触脚。在各种刺眼的灯光下,朦胧在消瘦,鸟带着慌张,常常从树上掉下来,我甚至隔着墙都能听到落地的声音。
我的梦,有时是在城市醒来做的,与“白日梦”有点近,又相去甚远。
一盏吊灯,悬在头顶上,闪着金属特有的光泽。昨晚睡下后,窗底下的路灯把光举过来,从窗棂缝隙穿成几条线,布在天花板上,形成一个几何图形。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几何图形在我熟睡时跳进了梦里。我在参加数学考试,面对谜一样的题目,脑袋一片空白,而交卷的时间越来越近,我还没有做出一道题目,特别紧张。这种紧张感,一直压到惊醒。醒余,意识到这是一场梦,不禁窃喜,似乎,梦替我挡过了这一劫。
但,不是所有的劫,会有梦替你挡着。
我在卫生院工作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次难产,产妇产后严重撕裂。当时是下半夜,我骑虎难下,心慌得要命。产妇的家属因为生了个儿子特别开心,一直用信任的目光看着我。如此严重的撕裂,我第一次遇到,实习时也没有遇到,只是从教科书上看到过。虽然描述很专业,也很详实。因没有操作过,只能根据自己的记忆力与理解力去修补,先是肌肉,后是黏膜。产妇非常配合,克制着自己的呻吟。时间长了,她也会问我好了没。我安慰着她,自己却是兵荒马乱,针在下去,心也在往下沉,对自己的操作根本没有把握,但仍有一丝丝侥幸,希望顺利完成这个高难度的手术。我也不知道自己操作了多久,总之等我完成时,同事已经来上班了。我在结束手术前做一个肛指,这是常规,主要检查缝线有没有穿过肠壁。结果,我发现肛门括约肌缩了上去。我心里轰隆一下,气马上喘不上来,随之整个人像抽走了所有力气,眼睛慢慢睁不开,我趁自己还有一点点力气,以及意识,喊外面的同事帮我一下。等她进来时,我的听力几乎仅剩下一点点,那一点点就是听到同事手忙脚乱扶我到床上。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很飘,眼前有一团光亮,我正往那里飞,没有任何重感。这期间,我隐约听到声音,应该是同事在给吸氧,量血压,好像还打过针。我依稀听到有人在说,刚才床角碰了一下,不知有没有碰伤。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自己从半空中摔下来,像纵身一跳。然后,我醒了。我多么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可,产妇还躺在产床上,婴儿在啼哭。现实活生生地在眼前。
最终,我还是主动承认了这起事故,把病人的家属叫到办公室,告之他们得尽快送到县人民医院。家属有些不太接受,认为产妇好好的,没什么不舒服。对于乡下人早已习惯在卫生院完成诊疗,除非是得了特别重的病。我直言这次确实很重,不是一般的重,如果不及时修补,会害她一辈子。产妇的家属这才起兵发马,租了辆四只轮的三卡车,我陪她们一起去县人民医院。
所幸,我送得及时。产妇的家属也没来医闹,只是要求把诊疗费退赔给他们。院长答应了。因为这件事,我一度焦虑不安。那时也没有抑郁之说,只晓得一到值班,人紧张得不得了,唯一能缓解的是找书看,或写东西,以及回味梦里纵身一跳的感觉。
很多年过去了,往事如烟,唯独这件事常常会在某个清晨一起醒来。惊恐与心悸带着尾巴,蹿过半梦,跌入半醒,不安与愧疚,不请自来。有人说昼是基督,夜是佛。在这个昼夜交替之际,那件事被我的半梦挖起来,并非是让自己慈悲,而是求得别人的宽容。
忏悔,不带任何前提。
我拉上被子,蒙住眼睛,不停地眨眼睛,然后,我听到了眨眼的声音。完了后,我开始数字。温暖的被窝,把我的手脚紧紧搂着,充满了慈祥。可我并不彻底,内心有所执念,于是数个数,结结实实数到一百,几乎没有磕绊。然后,我猛得挖起,赶紧找衣服穿上,怕片刻的迟疑会拖住自己的脚。
有一次,我看见一轮太阳镶嵌在窗框上,吸附着老屋,仿佛是真,也仿佛是假,这真假之间的距离,一直是真实的。从来没有说起过,怕别人不相信。也许是缘于此,凡是对我有所怀疑的人,我一概远离,没有妥协的余地。明知道这样不行,却改不了。有时心里不快时, 我会凝望那个早晨,在挖起前。这有点类似于捉迷藏,在漆黑的世界里游荡,有一种声音响起,那是最动人的瞬间,似乎被人救了一下。
外面开始有杂音,背后拎着一串串的日常,顺带也拎醒了城市。
北窗底下,湖南阿姨戴着口罩正在忙碌,地上已堆放了一些硬纸板,以及塑料瓶,这些,她准备带回家的。她脚边有只笼子,一只白白胖胖的兔子,安静地待在里面,红红的眼睛一直盯着绿茵茵的草地。兔子,原是她孙女养的,养大后,孙女不喜欢了,她又舍不得杀掉,每天带着它来上班,大有替兔子养老的决心。
湖南阿姨的身份是桶边督导员。这是新名词。我第一次听到,觉得有趣,不过,笑不出来。这个桶边督导员也只是偶尔出现在纸上,对于阿姨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岗位。似乎,阿姨对这个身份也没持多大的分量,倒是对每一件倾倒的垃圾充满了诚恳,把一袋袋垃圾拆散,随后,倒进不同颜色的桶里。有次,她提醒我要注意分类,这次检查中她被扣了500块。对于她每月不足2000元的收入来说,这笔罚金不亚于巨款。她不住的叹气,心痛得不得了。
这个小城,住着许多跟湖南阿姨差不多的老人。她们跟着儿女过来,一把扫帚,一块抹布,一辆车,坐实了保洁员、环卫工人,以及桶边督导员的身份。她们隐身于城市的白昼,如清道夫一般,清理着别人的垃圾,污垢。她们用自己一身的脏兮兮,擦亮着一座城的文明与卫生。她们大多住在城中村,或郊外,往往在没有卫生间的屋子里,住着一大家子人,在有限的空间里,还堆满着垃圾堆里抢救出来的“宝贝”,在闷热的夏天,异味招惹一群群的蚊子与苍蝇,房东早已搬走,用一幢老屋喂养着城里的生活。白天,这些房子大多紧闭着,只有到了傍晚,才陆续有人进来,操着各种口音,已经听不出他们来自哪里。他们有的把县城的方言,说得很流利,这也是他们生存之道,尤其是踏三轮车的,基本都能说这里的土话。也有的,一听仍能听出他们是异乡人,方言在他们嘴里仿佛是裂了缝隙的瓷碗,透露着他们的点点滴滴。在城市的霓虹灯下,他们的身影跌落在喧闹的皱褶里,在异乡与故乡之间的缝隙中徒步。我不得不承认,他们于我不过一片陌生的树叶,在我眼前落下来了,又在我背后飘走了。
那天早上,我因为要赶火车,5点不到就出了门。小区后面是一条夜宵街,曾经在“月光经济”中独占鳌头,汇聚了南腔北调的食客,消费着彼此的身份与金钱,此刻在晨曦中呈现出退潮后的狼藉,餐巾纸、餐具的塑料外包装、酒瓶占据了人行道。居然,有一桌年轻人坐拥垃圾怡然地喝酒抽烟,因为实在太年轻了,我不由多看了他们几眼。女孩有两个,身上穿得很暴露,带着某种职业特征,浓重的妆容让她们原本好看的脸显得很憔悴,似乎抖落了太多的烟火味。男孩们晃着耳环,手臂上爬满了刺青,有点脏兮兮。他们没有交谈,顾自喝酒夹菜喷烟雾看手机。我说不清对他们的情绪,总之很复杂,有怜惜他们的青春,也有哀伤他们的生活。在拐弯处,也就离他们几步之遥,有一位阿姨蹲在垃圾桶边,在扒拉着什么。因为一看就知道她不是环卫工人,没有醒目的衣服,经过她时特意看了她一眼,她在挑拣肉丸子,一个个放进塑料碗里,旁边还有一个袋子,塞了几个瓶子。我刚才复杂的情绪,一下子被另一种难过覆盖了。
后来,我说到此事时,有朋友在边上补充,说是可能家里养了狗。好吧。我更愿意这样的假设,就像那位湖南阿姨养了一只兔子。
我从被窝里伸出手,往床头柜摸了摸,摸到了手表与手机,放了手表,把手机凑到眼前,看了时间,还有天气。
如果是母亲,她挖起后带出的是生活动词,提水,扫地,再就是拎,拎出篮子,拎出农具。在我蒙着被子时,母亲会不时地把“挖起哉”扔过来,满床都是。我被“挖起哉”一次次击中。我缩进被窝,用手做着挖的动作,挖着挖着,最终把自己挖出了床。
我已挣脱看天吃饭的绳索,看时间与天气,是决定自己早上做什么。然而,那道痕迹始终在,在我疲于小官场的应付时,它会返潮,跟风湿似的,用疼痛提醒你隐藏在体内的秘密。我没有使用过“我是农民的孩子”,我本来就是如此,再说这样的话犹如念歪了的台词,自己都觉得别扭。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做了一个挖的动作,手里是空的。我使劲捏了下拳头。我听到咔嚓,来自于指关节。我伸直了手指,挖,从我手上溜走了,带着我眨眼的声音,唯独始终还抓着我的倔脾气。
前半夜忖忖自家(自己),后半夜忖忖人家(别人)。
这话,耳濡目染。老一辈人,不识字,做人处世原则,无非靠那些老话。老话,到底传了几辈子,无人能说得清。当我还懵懂的时候,那些老话从一张张沧桑的嘴巴里出来,往稚嫩的耳朵里跑。真正走到心里时,人已经跟着老去。
只有老话,老而不去。
还是挖起吧。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