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杰[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048]
关于《儒林外史》中的马二先生,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曾专门分析道:“此马二先生字纯上,处州人,实即全椒冯粹中,为著者挚友。其言真率,又尚上知春秋汉唐,在‘时文士’中实犹属诚笃博通之士,但其议论,则不特尽揭当时对于学问之见解,且洞见所谓儒者之心肝者也。至于性行,乃亦君子,例如西湖之游,虽全无会心,颇杀风景,而茫茫然大嚼而归,迂儒之本色固在。”①显然,鲁迅先生虽然给出了一些正面的评价,但批评马二先生对于西湖美景“全无会心”,至称其为“迂儒”,总不免有些嘲讽的意味。而且,鲁迅先生对马二先生的看法颇为后来多数研究者所承袭。马二先生的“迂儒”形象乃逐渐深入人心了。
揆诸《儒林外史》文本,可知鲁迅先生主要是针对第十四、十五回中马二先生游西湖的片段。如果细读这些文字,我们会发现鲁迅先生及后来的多数学人对于马二先生的评价是有失公允的。众所周知,能够真正去欣赏美景是需要一些条件的,比如充足的时间、必需的金钱和闲适的心境。我们不妨围绕这几个方面略作分析。
首先,来看时间。据《儒林外史》第十四回载,马二先生解蘧公孙之事后,便欲回杭州,蘧公孙挽留,马二先生道:“我原在杭州选书。因这文海楼请我来选这一部书,今已选完,在此就没事了。”后又叙曰:“马二先生上船,一直来到断河头。问文瀚楼的书坊,乃是文海楼一家,到那里去住。住了几日,没有甚么文章选,腰里带了几个钱,要到西湖上走走。”可见,马二先生正是在闲暇时候去游西湖的,即游西湖的时间应该是充足的。根据第十四、十五回的记载,马二先生在西湖盘桓至少四日,第一日游玩,第二日睡觉,第三日游玩得遇洪憨仙,第四日又复访洪憨仙。若此可知,其真正游西湖的时间当为两日,即第一日和第三日。这个时间长度当与常人无异。
其次,来论金钱。据第十三、十四两回所载,马二先生在嘉兴府文海楼书坊选书所得有一百两银子,除去日常用度和赴杭州的盘缠,所余九十二两为蘧公孙之事已悉数捐出。这就意味着,本来马二先生可以有近百两的银子畅游西湖的,而其至西湖时据第十四回所载,仅“带了几个钱”,以理度之,其实带钱财恐不过数两。可以说,马二先生在西湖的种种境遇,无不与囊中羞涩有关。
单看其饮食之窘,则可谓尽相矣。如第一日情景,第十四回载:“(马二先生)望着湖沿上接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台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马二先生没有钱买了吃,喉咙里咽唾沫,只得走进一个面店,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饱,又走到间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钱处片嚼嚼,倒觉得有些滋味。”此处已明言,在众多美食面前,马二先生“没有钱买了吃”,只好吃面充饥,但效果似乎不甚理想。之后的吃茶、嚼处片不过应景而已,必不敷所欲。同回文字又曰:“旁边有个花园,卖茶的人说是布政司房里的人在此请客,不好进去。那厨房却在外面,那热腾腾的燕窝、海参,一碗碗在跟前捧过去,马二先生又羡慕了一番。”官场请客极尽丰盛,马二先生只好在茶室里“羡慕”,可见其食欲并未得到满足。同回又写其游至茶亭,曰:“柜上摆着许多碟子:桔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的,不论好歹,吃了一饱。”虽然杂食居多,马二先生这次总算吃饱了,随后便回去休息了一天。
至于第三日的情景,似乎略有改善。第十四回载马二先生:“看见有卖的蓑衣饼,叫打了十二个钱的饼吃了,略觉有些意思。”这“略觉有些意思”与第一日嚼处片时“觉得有些滋味”正可仿佛,都属于临时打点。同回又载其:“吃了两碗茶,肚里正饿,思量要回去路上吃饭。恰好一个乡里人捧着许多烫面薄饼来卖,又有一篮子煮熟的牛肉。马二先生大喜,买了几十文饼和牛肉,就在茶桌子上尽兴一吃。吃得饱了,自思趁着饱再上去。”这大约是马二先生游西湖唯一满意的一餐饭。几十文饼加上一篮子的熟牛肉,已足令马二先生欣喜与尽兴,正可见马二先生游西湖之日果腹的机会甚少,此前食物的解饱程度亦不高。“自思趁着饱再上去”,亦发映衬出吃饱之不易。直到此日遇到洪憨仙的盛情招待,马二先生才真正吃了“大餐”。第十五回载:“捧上饭来:一大盘稀烂的羊肉、一盘糟鸭、一大碗火腿虾圆杂烩、又是一碗清汤。虽是便饭,却也这般热闹。马二先生腹中尚饱,因不好辜负了仙人的意思,又尽力吃了一餐。”这顿“便饭”在马二先生游西湖的时日中,已属美味佳肴,虽然文中很口语化的表达为“这般热闹”。马二先生在腹中尚饱的情况下又尽力去吃,除了不好拂洪憨仙之意外,腹中尚有余地恐怕亦为一因。
至此,我们显然可以认定:马二先生游西湖之时,手头相当拮据,以至于经常受到饥饿的威胁,连吃个饱饭都不甚容易,更不用说吃自己“羡慕”的东西,欣赏西湖的美景。金钱的匮乏显然导致了饮食之忧,同时也必然使审美感受力出现下降之势。以此种情境去理解其对西湖美景以及士女游人的淡漠,方觉真切。鲁迅先生所谓“茫茫然大嚼而归”,恐怕仅仅看到了表层,而并未仔细考虑表层背后的情境。
再次,来观心境。第十四回载蘧公孙欲留马二先生家住,马二先生劝蘧公孙之辞曰:“你此时还不是养客的时候。况且杭州各书店里等着我选考卷,还有些末了的事,没奈何只得要去。倒是先生得闲来西湖上走走。那西湖山光水色,颇可以添文思。”说明马二先生杭州之行虽有关生计,但其对于游西湖一事久已上心,且对于西湖美景颇为向往,认为有助文思。可以想见,本来马二先生已计划好去游西湖,且其选书所得有百两银子,资费充裕,其心境本应是平和、闲适的。但蘧公孙之事所带来的手头拮据无疑使得这种心境发生了改变。饮食方面的焦灼感,当然是明显的例证。此外,从马二先生的游踪及观览方式也可以窥见其当时的心境。从书中记载可知,马二先生乃首次游西湖,所以其对于西湖地区的地理环境并不熟悉。第十四回载:“中间走了一二里多路,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马二先生欲待回家,遇着一走路的,问道:‘前面可还有好顽的所在?’那人道:‘转过去便是净慈、雷峰,怎么不好顽?’”这一问已充分显示出马二先生对西湖环境的陌生。在这个陌生的环境当中,马二先生除了要忍受饥饿,还要克服自己的紧张与种种不适。
以第一日游西湖而论,马二先生的路线大致是:先出钱塘门,次至湖沿上牌楼处,次至湖沿面店,次至湖沿茶室,行走数里之后,便先后到了雷峰塔、净慈寺。出净慈寺后入茶店,吃饱后打道回府。其中除了吃喝,最要紧的便是三处关于女子的描写。这些女子的神态、服饰、举止乃至身上的香味,都使得马二先生不大自在。可以想见,维护道学的马二先生寓目于此,内心定然颇为不安。尤其是在净慈寺遇到女香客的情景,第十四回有详载:“马二先生身子又长,戴一顶高方巾,一幅乌黑的脸,腆着个肚子,穿着一双厚底破靴,横着身子乱靶,只管在人窝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这显然是以图画式的文字来状摹马二先生的行动,此刻的马二先生不仅与周边诸人极不协调,连脚步也慌乱起来。其心态所受之冲击,可不言而喻矣。第三日游西湖,除遇洪憨仙之事,余皆平平。经常引人讨论的是如下一段文字:
马二先生心旷神怡,只管走了上去。又看见一个大庙门前摆着茶桌子卖茶,马二先生两脚酸了,且坐吃茶。吃着,两边一望:一边是江,一边是湖。又有那山色一转围着,又遥见隔江的山,高高低低,忽隐忽现。马二先生叹道:“真乃‘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第十四回)
马二先生此处的叹语,大约也是赞语,出自《中庸》:“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②这常被用来嘲讽马二先生的少文与迂腐。但如果我们稍加了解,便知其自有道理。马二先生告诉蘧公孙,游西湖可以添文思,可这并不意味着文思就一定要形诸抒发性灵的诗文,即添文思并不必须自创新文。况且马二先生心中的“文”,恐怕还是以圣贤之文及代圣贤立言的八股时文为宗吧,其面对美景,引述《中庸》之文,正与其儒者身份相应,恐非当时及后世仅知以美诗、美文配美景之文人所能想见。况且这是在马二先生两脚已酸、饥肠辘辘的情况下所出之辞,即便才高之辈,身处此种境地,恐亦难有壮思飞兴之作。
了解到以上诸多因素,我们对马二先生的态度或者可以有所改观。说时文选家马二先生缺少情趣,或不算错,但以游西湖为例证,恐有违忠恕之道。一个贫士面对繁华的无奈,真的很具讽刺意义吗?一个没有能力、没有条件去欣赏美景的寒儒,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是煞风景的,但他因此就显得迂腐乃至可笑吗?鲁迅先生知道焦大不喜欢林妹妹③,却苛求吃不饱肚子又心境不宁的马二先生要陶醉于西湖美景,总不免有些“强人所难”的嫌疑。
①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57页。
② 孔颖达:《礼记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33页。
③ 鲁迅:《“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鲁迅全集·二心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