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灵魂,诗质的生命:康德哲学视域下济慈诗歌美学特点初探

2012-08-15 00:42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重庆400715
名作欣赏 2012年36期
关键词:济慈康德感官

⊙郑 畅[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重庆 400715]

英国19世纪至20世纪浪漫主义诗歌是以莎士比亚为代表的文艺复兴之后的又一个文学高潮,是世界诗歌史上突出的亮点。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以五大诗人为代表,他们是: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柯尔律治(Samuel Taloy Coleridge,1772—1834)、拜伦(George G.Byron,1788—1824)、雪莱(Percy B.Shelley,1792—1822)、济慈(John Keats,1795—1821)。20世纪后期,英国文学史家认为构成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主要成员还应加上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这六人被认为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六巨擎。“如果再加上浪漫主义先驱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就构成了世界诗歌天空中的七姊妹星团(Pleidades)。”①济慈是这七位当中出生最晚,生命最短的一位。尽管他只活了二十五岁,但他用诗质生命实践了对永恒的美和真理的追求。

一、济慈诗歌的美学内涵

济慈诗歌具有丰富而生动的美学内涵:他奇特的想象力和幻觉艺术呈现在蕴涵音律的语言当中,把种种看似平凡的客观世界之物交织在一起,构建出一幅大自然的全景图,给人提供视觉和感官的盛宴。他的诗歌总是围绕一个核心命题:艺术如何将现实化为永恒。此外,他也高度赞扬了人的精神和灵魂的伟大。由此可以看出,济慈的诗歌源于对感官的体悟,但又超越了感官的域界,直达每个人的精神世界,这正是他的诗歌美学之精髓。济慈诗歌里的审美意象是想象力和知性自由游戏的产物,正如康德所说:“审美的意象是指想象力所形成的一种形象显现,它能引起人想到很多东西,却又不可能由任何明确的思想或概念把它充分表达出来,因此也没有语言能完全适合它,把它变成可以理解的。”②

美对于济慈来说,是他一生为之倾心的目标,正如他在1820年致所爱芳妮·布劳恩(Fanny Browne)的信中写道:“我喜欢所有事物中美的主旨”。(I have loved the principle of beauty in all things,and if I had had time I would have made myself remembered.)在他的名诗《希腊古瓮颂》的结尾,有这么一句亘古弥新的名言:“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这句话在时间的试金石下更加突显它的光彩,它所寓之真理更是耐人寻味,让世代人对美的含义进行解构,衍生出层出不穷的理解。为了对济慈诗歌的美学特点作一番详尽的观览和探寻,我们可以借助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的哲学观点,尤其可以以他关于美、人的感官和认知力、人的双重性以及审美品位的看法为出发点。

二、康德关于美和崇高的观点

康德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先驱、文学评论家。他的主要作品有《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他的作品充满了关于真、善、美的哲学思考。康德认为,世界分为可感和不可感的两极。可感的世界是由因果链条构成,每个事件的发生都由其他先决条件决定。③人的思维有其固定的形式,通过这些形式,人可以了解外部世界。他认为因与果就是这种普遍固有的形式,植根在人的思维里,从而使人具有理解力和感悟力,这包括组织、分析和理解通过感官进入人认知领域的所有信息。思维力让我们成为自由之人,但是人还是被困于外部世界的因果关系当中。在人的自由性和屈从性之间有一道沟壑,而对于美的欣赏却能将它填补,让人的双重性得到协调。

康德对于审美和品位也有一番陈述。判断力就是指决定某物成为该物的决断。④当一个人说某件东西是“桌子”的时候,他是以人们之前定义的“桌子”的概念为前提作的简单推断。这样的推断是“决定性的”或者说是“客观的”,因为先入的概念已经提供了这样一种没有歧义的判断,所以对此判断没有分歧。但另一种判断将会造成分歧,比如类似“它很美”这样的推断。虽然“它很美”与“它是桌子”在形式上是一致的,但“它很美”意味着人们认为美存在于该事物当中,而作出了一个主观的判断,将该物体的美合理化,但这个判断带有个人喜好的色彩。“美”不是一个决定性或者是“客观”的概念,因为它无法固定在一个框架或教条当中。这种能够在各种不确定因素中作出自我的判断就叫做鉴赏力或品位,而康德也认为每个人都可以有高尚的审美品位。这就是判断力主观性的普遍化(subjective universality)。这样的判断力让我们能够认识美好而崇高的事物。

美不仅是一个主观的评价,它也可以被客观化。对于康德来说,“好”这个概念是存在于人们的理性认识当中,是我们应当渴求的。而“适宜的”(agreeable)只是局限于感官的范畴,是我们肉体的需要,但美(beautiful)是将感官和非感官的东西融合在一起,而没有包含渴求(desire)的因素,因此,对美的判断应该可以是客观化的。⑤感官的快感应当超越自身感受达到一种客观的效应,那就是这种感受不仅对于我来说是预约的,同时对于其他人来说也有这样的效果。这样的感受一但升华为被普遍受众所感受,就失去了它的个性化因素。对于美的客观性的影响能引出康德对美的形式的强调。同时美的客观性也体现出对于非功利艺术与功利性“艺术”的区别。一个真正美好的事物不应该蒙在俗尘,被贴上功利的标签。美的主观性判断和美的客观化在康德的(purposiveness without purpose)里面融合在了一起。换句话说,一件美好的事物是由一个具有审美判断里的个体创造出来的,但它又不具备特别的目的,不具备功利性。

一个具有审美判断力的个体是有自由思维的能力,而这种自由思维的能力能让人体会美、欣赏美。审美感受是康德美学思想的关键之一,因为正是它使人之为人的自由与人身处在纷繁复杂的外部世界之间达到某种和谐。美之为美不在于它是一种理想状态,更不是一种概念,对于美,没有一个千篇一律的标准。每个人心中都有它的一个范本。

康德关于人的认知力的崇高性的评论也是很精辟的。康德认为人的审美经验表明由人的理想阐发的观点和前提与宇宙的本质是合节奏的。美的经验告诉我们思想与世界是相符合的,但有差异。当我们经历地震的时候,自然便表现出威胁人的认识能力的一面。感官具有局限性,它不能包含我们认知的世界,这说明了我们认知力的巨大潜能远远超出了感官的力量。充分挖掘我们认知力的潜能可以让人摆脱感官的局限,触到超出感官的未知境域。

三、从康德的观点看济慈诗歌的美学特点

济慈的叙事长诗《拉米亚》能很好地解释康德所认为的美与想象力是如何被因与果的纠缠关系所摧毁的这个命题。想象力是人的伟大精神力量,而由计算和哲学所代表的因与果的纠缠关系则将它摧毁。美丽的拉米亚原来是一条巨蛇,因她让赫耳墨斯找到了他想念的林泽女神,作为交换条件,赫耳墨斯让她具有了女性的身体。拉米亚爱上了格林斯城的一位英俊少年,名叫里修斯。当他们情投意合,即将步入婚礼的殿堂时,哲人阿波罗尼出现了。他那犀利的目光一下就刺穿了拉米亚的伪装,辨出她其实是一条巨蛇,随即便用他所谓的“智慧”让拉米亚现出原形,并将她杀死。里修斯悲恸欲绝,也随即丧命。在他临终前,他哀叹道:“是不是所有的魔法一旦触及冷峻的哲理就烟消云散。”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实际上说明了拉米亚所代表的想象力和幻觉世界的伟大之处。缺少想象力的世界成为苍白的颜色。拉米亚悲惨的宿命告诉我们尽管人有想象力,但其肉身仍然逃脱不了这个奉行实证主义物质世界的因果关系。人的双重性决定了她的宿命。

康德关于美的客体化的理论与济慈诗学主张中的核心客体感受力(negative capability)有相似之处。济慈是1817年提出这一诗学主张的,并且认为莎士比亚正是这样一位具有客体感受力的文学巨匠。亚布拉姆认为:“人们可以处在一种玄妙而无法确定的境域中,这样一种境域充满了神秘感和疑团,而人们可以不需要烦躁不安地把它弄个清楚,获得认定的事实和理由。”⑥学界对客体感受力有许多不同的解释。我们可以从两个主要层面来理解:第一,作家应当保持“创作的距离”,因这种距离产生美感。作家不应当带有功利的目的去劝服受众接受自己的观点;第二,当我们欣赏一件具有美感的作品时,我们不应当用实际生活中的标准去评价它。

康德的审美理论强调审美经验,而不是艺术品本身,他看重的是观者对艺术品的审美感受。他认为一件被当做艺术品的东西是天然的还是人造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这件艺术品的自由性,将它赋予美感,让它不受到外部世界种种因果关系的束缚,也不带有功利的性质。济慈的诗歌《希腊古瓮颂》是对客体感受力的绝妙诠释。这首诗描绘了镌刻在古瓮上人们欢乐的场景,这些欢乐的场景属于所有人: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美是不会随着湍流的时间消逝的。只有经历住时间考验的美才是真正的美。“听见的乐曲是悦耳的,听不见的旋律更甜美。”希腊古瓮的美正是在时间和历史的河床中慢慢沉淀下来,为世人所欣赏。它静默无声,像一曲清泠而优美的田园诗,用历史的回音激起人怀旧的情感。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关于美和真理的深刻含义。“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真正的美,就像真理一般,带有客观性,它超越时空,亘古弥新。

康德所坚持认为的美的感受是人认识能力的一部分。通过这种感受能让人超越感官的局限,达到未知的领域。济慈正是这样一位高度赞扬人的认识能力的诗人。在他的诗歌《赛吉颂》中,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想象力能给予人的财富。赛吉是希腊神话中主宰精神领域的女神,人类灵魂的象征,与爱神丘比特是完美的组合。尽管她的神坛上没有簇满鲜花,也没有烟熏萦绕,但她比居住在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都更美。她会飞,在人间漫游从而让人们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因此诗人感叹道:“我要做你的祭司,在我心中未经践踏的地方为你建庙宇。”

康德关于超越感官的理论在济慈的诗歌《致荷马》中有所体现。荷马是古希腊时期的游吟诗人,据说他是《伊里亚特》和《奥德赛》这两个宏伟诗篇的作者,但其真实性有待考证。他是济慈推崇的作家之一。虽然荷马失去了视力,但济慈认为他有超越感官的能力,而这种能力能让他达到狄安娜女神那样的高度。

美国新批评家布鲁克斯和潘·沃论认为“诗歌虽然是由语言写成,但它不完全是直接感性经验,事实上,诗歌真正的价值在于它超越了本身所依托的感官印象,而给予我们远远超出感官的东西”⑦。在《睡与诗》里,济慈认为诗就像广阔的天国,而他还不是那里的光荣居民。通过写诗,他能经历一回奢侈的死亡,他青春的灵魂将赶走朝阳的金光,直达阿波罗的庙前。在《夜莺颂》中,济慈认为酒神虽能让人迷醉,获得感官的解放,但它不比诗歌,因为诗歌解放人的灵魂,借着诗歌无形的羽翼,诗人与夜莺一同飞入幽翳的林间,远远地隐去、消失,忘记世上的疲倦、病热和烦躁。只有真正的诗人才能写出美妙的诗歌,给人难以忘怀的审美感受。

济慈的诗歌对当代和后世的诗人都有深远影响。雪莱将济慈比做罗马神话中爱与美的象征体。康德哲学的灵魂也正是在于对人类存在的至高境界——真善美的追寻。真善美统一的基础是人类自身的存在方式——实践活动及历史的发展,人类为了让世界满足自己的需要,把世界变成自己的理想的现实,就要从自然而然的世界中去探索“真”(世界为何如此)、“去寻求美”(世界应当怎样)、去实现“美”(“是”与“应当”的统一)。⑧这些问题不仅关乎个人存在,更永恒联系人类整体。济慈和康德正是沿着这条通往真理道路勇敢前行的时代先哲,他将毕生心血凝聚在为人类谋取精神福祉的伟大事业中。济慈的诗歌达到了完美的境界,一方面像音乐那样对我们有强烈的感动力,另一方面又像雕刻那样把我们置于平静的氛围中。康德美学哲学所倡导的个性自由,主观创造和人性尊严正是对他的诗歌精髓最深切的诠释。

①屠岸:《夜莺与古瓮——济慈诗歌精粹》,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

②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90页。

③④⑤ Leitch,V.B.et all.The Norton Anthology of Theory and Criticism.New York:W.W.Norton&Company,2001:500,500,501.

⑥ Abrams,M.H.and Geoffrey Harpham.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Wadsworth:Wadsworth Publishing,2004:174.

⑦ Brooks,C.and Robert Penn Warren.Understanding Poetry.Belmont:Thomson Learning,1978:68.

⑧ 孙正聿:《简明哲学通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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