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华[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科学系, 山东 淄博 255100]
魏晋南北朝,诗酒成为名士生活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如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这一风尚的出现与汉魏晋六朝政治文化环境密切相关。简而言之,诗酒风流是汉末经学思想束缚解除后,文的自觉、人的自觉的结果。汉代文士没有独立地位,犹如俳优,诗酒风流难以成为文士人格气质之高标,汉末以后,士人不再受大一统的专制政权和儒家伦理思想的束缚,人格意识开始独立,才会将酒和诗紧密联系,作为其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且魏晋玄学兴起,率真自然、追求精神自由和超越的境界,与饮酒致醉所达到的形神相离、超脱现实的境界是一致的,这正是文人与酒紧密联系的精神基础。另外,动乱的社会环境,东晋后偏安的政局,使得士人借诗酒自娱,或逃脱现实困境,或追求闲适情怀,无疑是魏晋南北朝诗酒与文士风度紧密相连的社会基础。魏晋南北朝文士的诗酒风流成为名士风度的典范,其精神韵致为后人所仰慕和效仿。本文将探讨魏晋南北朝文人诗酒风流演变的轨迹。
汉代大一统政权灭亡,儒学失去了一尊之位,对文人的礼法束缚逐渐解除。建安时,先秦儒家形成的酒以成礼的传统观念,正自上而下地被打破,故从帝王到文士多饮酒违礼事。《三国志·武帝纪》引《曹瞒传》云曹操饮酒不拘行:“太祖为人,佻易无威重,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被服轻绡,身自配小 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 帽以见宾客;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于巾帻。”再如曹植,《三国志·曹植传》载其“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还有刘桢饮酒违礼事,《世说新语》引《典略》曰:“建安十六年,世子为五官中郎将,妙选文学,使桢随侍太子。酒酣坐欢,乃使夫人甄氏出拜,坐上客多伏,而桢独平视。他日公闻,乃收桢,减死输作部。”曹操对刘帧饮酒违礼事的宽厚处理,正说明了当时礼制的疏落。宴饮礼的疏落,使得诗与酒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三曹皆好文学,组织邺下文人集团宴而赋诗,如《文心雕龙·明诗》曾论:“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应 《公宴诗》亦有记载:“开馆延群士,置酒于斯堂,辨论释常结,援笔兴文章,穆穆众君子,好合同欢康,促坐褰重帷,传满腾羽觞。”在帝王的引领下,文士创作了大量的宴饮文学作品,使以公宴为题材的文学大量出现,称为文坛盛事,为后代所钦羡。至此,诗、酒与文人雅集紧密相连,献酬交错、吟哦风月成为文人雅趣的表现。
而诗酒风流真正体现出文士的独立人格,开始自竹林七贤。竹林七贤是由在野文士组成的,而其组织方式就是饮酒集会。《世说新语·任诞》说:“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竹林七贤饮酒而集、醉卧高蹈,并非偶然,是正始时风所致。魏末晋初,司马氏篡权而立,打着名教旗号,大肆杀戮曹魏名士。故竹林七贤饮酒,不再如建安邺下宴集那样以享乐为目的,而是为了寄托批判司马氏名教虚伪性的精神诉求。竹林七贤多好老庄,其饮酒亦表现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追求,且饮酒后所致的形神相离、超脱现实的境界,也正与老庄率真、自然的超越境界相同,正如刘伶《酒德颂》言:“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尔而醉,慌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见太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之扰扰,如江汉之载浮萍。”竹林七贤精神追求表现在饮酒行为上即是违礼任诞,风流自适。《世说新语·任诞》多有记载,如阮籍可醉卧美妇侧:“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母丧仍可饮酒食肉:“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再如刘伶饮酒不分身份等级:“刘公荣与人饮酒,杂秽非类。”醉后行为不拘:“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竹林七贤饮酒任诞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孙盛《晋阳秋》曰:“于时风誉扇于海内,至于今咏之。”自竹林七贤宴集事后,饮酒成为名士风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同时也成为促进两晋南朝文人雅集增多的动因。
西晋文士诗酒雅集出现逆流,丧失了风流韵致。西晋篡权而立,存在着非法性,使政权失去了对文士的凝聚力,故士人多无节操,以私欲满足、物质享乐为生活的最高追求。《晋纪总论》曾论及此时士风:“情慝奔于货欲之涂,选者为人择官,官者为身择利,而秉钧当轴之士,身兼官以十数,大极其尊,小录其要,机事之失,十恒八九。而世族贵戚之子弟,陵迈超越,不拘资次,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列官千百,无让贤之举。”故此时,文人宴集多带有世俗功利性,以物欲与逐利为旨归,王沈言:“高会曲宴,惟言迁除消息,官无大小,问是谁力。”文人宴集虽也效仿前人有附庸风雅的诗文之作,但多颂美、阿谀之文。晋代帝王多组织文人宴集,如晋武帝就多次组织华林园集会,留下了一百三十余首作品,远多于建安宴集之作,但其文辞虽则华美,却满纸逢迎之言,不见文士的精神气骨。再如权臣石崇组织的金谷集会,其《金谷诗序》言:“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金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参与者潘岳、王诩、苏绍、潘豹、刘遂等多为奔竞之徒,这次宴饮集会物欲名利追求多于精神追求,实在难与诗酒的名士风流挂钩。虽则此次宴集曾为东晋兰亭雅集模仿,但仅是对形式的追求。西晋文士也追慕竹林七贤的诗酒风流,但仅是模仿竹林七贤的行为,已失去了其行为所植根的精神土壤,成为流俗之弊,如王隐《晋书》言晋时:“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
东晋南朝,诗酒风流又有不同的表现。东晋南朝偏安一隅,以世家大族为代表的士人,享有政治、经济特权,可靠阀阅而坐致公卿,且拥有丰厚的土地,建有庄园,故多不缨事务,宴饮成为士人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但与前代不同,士人宴饮更注重精神的享受,追求的是士大夫闲适高雅的情怀,如东晋时,时人论酒都从精神感受言。王光禄云:“酒正使人人自远。”(《世说新语·任诞》)王卫军云:“酒正自引人著胜地。”(《世说新语·任诞》)王佛大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世说新语·任诞》)
著名的兰亭雅集没有金石的喧嚣、物欲的追逐:“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通过诗文寄予玄言山水的怀抱。在这样的环境中,东晋出现了清雅淡然的诗酒风流人物陶渊明,他隐居南山,好饮酒赋诗自娱,其《饮酒诗序》云:“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且家贫不能常有酒,却能安于生活,有酒辄醉,《五柳先生传》曰:“性嗜酒,家贫不能恒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陶渊明的诗酒风流,留给后人的是隐士高洁淡雅的精神追求。
到了南朝,世家大族在政治上受到出身底层的帝王的打击,已不能把持朝政大权,但仍可靠门资至清要之职,故政治上亦无进取意,更加安享闲逸的生活,而饮酒吟诗已是名士风流生活不可或缺的常态内容。如梁简文帝萧纲《答湘东王》云:“漾舟玄圃,必集应、阮之俦;徐轮博望,亦招龙渊之侣。校核仁义,源本山川;旨酒盈俎,嘉肴溢俎。曜灵既隐,继之以朗月;高春既夕,申之以清夜。并命连篇,在兹弥博。”文士诗酒风流雅事更是普遍,有家族诗酒文会,如《宋书·谢混传》云:“混风格高峻,少所交纳,唯与族子灵运、瞻、曜、弘微并以文义赏会。尝共宴处,居在乌衣巷,故谓之乌衣之游。”有以文酒会友,如《宋书·谢灵运传》云:“灵连既东还,与族弟惠连、东海何长瑜、颍川荀雍、泰山羊 之,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游,时人谓之四友。”亦有独酌自赏,如《宋书·颜延之传》云:“延之性既褊激,兼有酒过,肆意直言,曾无遏隐,故论者多不知云。居身清约,不营财利,布衣蔬食,独酌郊野,当其为适,傍若无人。”
综之,魏晋南北朝时代的诗酒风流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它既是名士风度的表征,也是魏晋南北朝历史变迁的缩影。
[1](晋)陈寿撰.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97.
[2](唐)房玄龄等撰.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3](南朝梁)沈约撰.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4](唐)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5](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校笺[M].徐振 撰.北京:中华书局,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