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后期新诗中的“自然诗”

2024-06-29 14:48马迎春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0期
关键词:孙犁

马迎春

[摘  要] 孙犁的诗歌虽然数量较少,但仍是他生命经验的抒发。孙犁注意到了生命的魅力,在“自然诗”中体现为对自然生命的尊重和对生命活力的向往。当然,“自然诗”不仅指向生命,还指向人民、社会。“自然诗”中的自然意象都承载着孙犁的思想,隐喻着精神、品格、人民、社会和历史,诗中也充分彰显了他生命沉潜后的理性与豁达。

[关键词] 孙犁  后期新诗  “自然诗”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0-0120-04

孙犁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登上文坛,创作了《白洋淀之曲》《荷花淀》《风云初记》《铁木前传》等作品。新时期后,孙犁以具有深刻反思性的作品回归文坛,创作了《海鸥》《晚华集》《秀露集》《芸斋小说》等作品,学界很早就有“老孙犁”和“新孙犁”的说法。

诗歌在孙犁的创作中虽占比不多,但仍是他思想的反映。孙犁第一首新诗是《我决定了》,1934年4月26日发表于《大公报》副刊《小公园》上。以新时期为界,孙犁前期的创作与后期的创作有着明显的不同。前期新诗包括《儿童团长》《梨花湾的故事》《白洋淀之曲》《春耕曲》《大小麦粒》等10余首,以抗战为题材,书写抗战背景下的人民生活与革命精神,具有宣传性,语言口语化,通俗易懂、明白晓畅。孙犁复出文坛后,曾在《秀露集》中的《关于诗》中谈道:“古人说:‘诗言志。就是说,诗中要有自己的东西。这包括诗人的‘志,即思想或见解;诗人的遭际,即自己的兴衰成败;诗人的感情,即喜怒哀乐;诗人的阅历,即所见所闻。”孙犁认为诗歌要书写的是诗人的思想、遭际、感情和阅历,这也成为其后期新诗创作的观念。孙犁后期新诗以反思为书写点,叙述自己的生命体验和感悟,具有哲理性,语言上含蓄蕴藉,包括《海鸥》《燕雀篇》《吊彭加木》《印象》《灵魂的拯救》《眼睛》《作家之死》等近20首。

本文主要关注的是孙犁后期新诗中的“自然诗”。本文对孙犁后期新诗中的“自然诗”这样界定:以“自然”命名,且主要书写自然(或由自然引发的思索)的诗作。其中《柳絮篇》虽以自然界中的柳絮命名,但主要写的是一个名叫柳絮的小姑娘,而不是自然界中的柳絮,所以不算在“自然诗”内。除《柳絮篇》外,孙犁的后期新诗中有8首“自然诗”(约占后期新诗总数的40%),包括《海鸥》(1980年)、《燕雀篇》(1980年)、《猴戏——童年纪事》(1980年)、《蝗虫篇——童年纪事》(1981年)、《一朵小花》(1982年)、《甲虫》(1983年)、《老树》(1984年)、《海边》(1986年)。

可见,孙犁对“自然”是十分关注的,“自然”也是他创作中的重要内容。就他的成长经历而言,他出生于农村,自小便在山野中成长;参加工作后,他又购买了大量农林畜牧方面的书籍,还长期与人民群众一起在乡村山林中生活,对“自然”十分熟悉。就他的文学创作而言,他十分注重自然风景的书写,创作出具有诗意化的小说,开创了“荷花淀派”,以此来展现抗战背景下人性的美好,展现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晚年时,孙犁在散文中运用白描的手法书写自然,展示真实的世界,表达真挚的情感,书写真诚的感受。

本文以孙犁后期新诗中8首“自然诗”为研究对象,从生命的尊重与热爱、自然意象的隐喻性、沉潜后的理性与豁达这三方面进行分析。

一、生命的尊重与热爱

孙犁曾在《文学和生活的路》中说道:“我经历了美好的极致,那就是抗日战争。我看到农民,他们的爱国热情,参战的英勇,深深地感动了我。我的文学创作,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孙犁正是因为看到了人民群众的生命力而开始文学创作的。孙犁在创作中始终流露着对生命的尊重与热爱,他曾以“菜花”自喻,向往纯净而自由的生命状态。这里的生命不只包括人的生命,更包含世间万物。孙犁后期新诗中的“自然诗”充满着对自然生命的尊重和对生命活力的向往。

孙犁在《猴戏——童年纪事》中对控制、鞭笞自然生物以盈利的卖艺现象进行了批判,指出自然生物应快乐地、自由地生活在山林中,充分彰显了孙犁对自然生命的尊重。孙犁童年时观猴戏,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只缺乏营养的猴子,“最可怜/是它脖项上锁着一条铁链”,铁链约束着猴子的自由,也约束着猴子的生命,猴子只能“用双手把胸前的锁链托起/这样来减轻它经受的苦难”。猴子感知到卖艺人手中的皮鞭,“顿时紧张起来”“它有些颤栗,非常不安/它的眼睛惊怖地望着卖艺人”,猴子是痛苦的、害怕的,但卖艺人“把手里的皮鞭微微一抖”“那猴子迅速站立起来”,猴子面对卖艺人已经有了应激反应,不敢不遵从。这次童年观猴戏的经历给孙犁带来了极大的恐惧,在该诗的跋中写道:“在农村,观猴戏,当时不过六七岁。今我年近七十,种种景象,仍宛然如在目前,特别是猴子的那种惊恐眼神,卖艺人手中皮鞭的抖动,思之令人发冷。”孙犁认为自然生物是自由的,不应被人为控制和约束。

孙犁还将自然生命人格化,也充分体现了他对自然生命的尊重。《海鸥》中孙犁对海鸥发出追问时,用的人称代词是“你”,将海鸥人格化了。《燕雀篇》中写“大燕无后顾之忧”,一般“无后顾之忧”的说法是指人无“后顾之忧”,这里也将大燕人格化了。《猴戏——童年纪事》中猴子面对皮鞭的“紧张”“颤栗”“惊怖”都是人格化的表现。

《一朵小花》体现着孙犁对生命活力的赞美与向往。孙犁在《一朵小花》的开头就写道“我有一朵小花”“生根在我的心里”“从我出世的那一天”就陪伴“我”一起成长,“经过严霜/经过烈日/经过狂风暴雨”,不仅小花的生命活力在绽放,“我”的生命活力也在绽放。小花消失了一段时间,但“我”并不怨恨,“我”不希望生命的活力消失殆尽。很快,小花又回来了,“它是那样的风流妩媚/容光逼人/那样富于诱惑力/就像是新酿的香醪/新割的蜂蜜/少女的丰唇/诗人的新作”,小花并没有因为遭受风雨就失去生命的活力,在“在我老眼昏花/感觉迟钝的时候”,它还是那样富有魅力,生命的活力让“我”着迷。“我”顿然领悟小花象征的生命活力,是“属于永恒/属于宇宙/属于全人类的”,“我”期盼着全人类的生命活力都将永存。

在《老树》中,孙犁以老树自喻,深情向往着生命活力的到来。老树虽老,但“童心不死”,“它周围没有花红柳绿/一片荒凉/它寂寞地生活着”。“有一天清晨/忽然飞来了一只小鸟”,小鸟是生命活力的表现,“它通体嫩黄/鸣声婉转”“老树如接天使/惊喜得浑身颤动”,老树“愿为小鸟效劳致敬”,老树愿为生命的活力“效劳致敬”。有一天,老树“发现在它的脚下/长出一朵小花/色彩鲜艳/如朱如丹”,它“又惊喜万状/附身相就”,还“为小花祷告”,希望能够“延续小花的生命”。不仅是老树,诗人也希望生命活力能够到来、能够驻足,希望生命之花可以在蔚蓝的天空下自由地绽放。孙犁将自由与生命活力相连,不愿束缚“自然”,期盼着它们可以自由地生长。

二、自然意象的隐喻性

孙犁晚年时大量阅读文学经典、历史典籍,深受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古代文化的影响。在对中国历史文化典籍的阅读中,孙犁不仅得出了“诗言志”的结论,还注意到诗歌应含蓄蕴藉。孙犁曾说道:“我们的诗,不能老是写的那么空泛,表面。要有些含蓄,有些意象,有些意境。这些东西,是只有通过诗人自己,认真地去观察、思考,才能产生。”[1]这就不可避免地要使用隐喻,以增强诗歌意蕴,延长审美感受。

当然,孙犁使用隐喻不仅与自身的阅读经验有关,还与他的创作观念有关。孙犁曾在《尺泽集》中的《小说杂谈·小说的欧风东渐》指出:“文学艺术是精神、道德、美学的成品,不能说外国现在时兴什么、畅销什么,我们就介绍什么。首先要考虑的,是我们民族、社会需要什么作品,什么作品对它的健康发展有益。”可见,孙犁主张作品应彰显民族特色,应以人民为中心,还应该对人民和社会的发展有益。

孙犁具有深切的现实关怀,他要对有益于人民、社会发展的事物高度赞扬,对有害于人民、社会发展的事物深刻批评。同时,孙犁又主张诗歌要含蓄蕴藉些,自然而然就运用了隐喻,隐喻也成为他诗歌创作中不可缺少的方法。

雅各布森曾指出文学性在诗歌中,正是因为诗歌承载着丰富的意义才引人深思。意象作为诗歌的重要元素,不仅表达作者当下的情绪、情感、思想和心理,也承载着作者赋予的多重意义。意象与隐喻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作者想要通过意象表达多重喻义,就必须通过隐喻完成。

正如刘海军所说,“富有生命力的,各具形态的大自然不光构成了这些小说的题材特色,而且,大自然与主人公的命运或精神、情感相互交织,具有不可替代的‘角色性。在这背后,往往隐含着作家们对人性、人生价值的深度审视,以及重建个体人格与民族生存的根基问题的思考”,这在诗歌中也适用[2]。孙犁后期创作的“自然诗”中的自然意象在充分体现其自然特性的基础上,承载着孙犁赋予的丰富喻义,其背后隐含的不仅是孙犁自己的思想、遭际、感情和阅历,也是一代人的深切思考,更是对一个时代的审视与反思。

《海鸥》中海鸥、大海、岩石等自然意象都具有隐喻性,正如李玉辉曾说:“《海鸥》,不但有对历史、人生的隐喻,更包含了孙犁的一种人格追求。”[3]孙犁认为海鸥“是一种神鸟”,拥有“洁白的羽翼”,自由自在地“翱翔在海洋的波涛之上,/回旋在太空的云雾之中”。海鸥是诗人心中神圣美好的代名词,也是世间之美的隐喻,它超脱于世间,快乐而单纯地生活。该诗和孙犁的散文《黄鹂》都谴责了那个为了讨好女友“平白无故地射杀了一只海鸥”的男人,孙犁认为这是对美好的抹杀,是属于“禽兽”的做法,对现实生活中自私自利之人进行了谴责。诗人接着想到自己拥有的一块“名叫海鸥”的马蹄表,“表不能报时了/室内失去了节奏”,和诗人自己“阴晴不定,风雨不止”的心境一般,不知该往何处走。之后,诗人联想到“真正的海鸥”,联想到海鸥外表的娇嫩,联想到海鸥内在美好、坚忍的品格,也联想到自己的经历,不禁发出追问:“你为什么从来不避风雨/而能与风雨相狎,相习?”为什么海鸥看上去如此娇小,却有着勇往直前的力量。诗人进而向海鸥询问,“你”在翱翔与回旋中是否有过害怕?在大海波涛汹涌时的临危不惧是否因为“你”已习惯?这些问题隐喻了诗人自己的遭际、自己的疑问,这也是诗人对自己的拷问。海鸥是诗人的自喻,诗人希望海鸥(也希望自己)给出答案。在最后,诗人有了答案,大海因容纳百川而“无所不包”,“有清有浊,有美有恶”,大海也宛如一个试炼场,会把“动摇的东西”冲垮,留下冲击不动的岩石。这里有着极强的隐喻,大海既是社会的隐喻,也是历史的隐喻,大海包容一切又考验一切。诗人对岩石寄予着极高的赞扬,岩石是对那种在考验下仍能岿然不动、顽强抵抗的精神的隐喻,也是诗人人格追求的象征。岩石还是坚强人民的隐喻,彰显了孙犁对人民的赞扬。《海鸥》不仅充分体现了海鸥的神圣与坚韧、大海的冲击力和岩石的稳固性,还因其融合了诗人的思想寄托和情感而具有隐喻性,《海鸥》也正是以对历史、社会、人民、精神以及诗人自己的隐喻而意蕴丰富、引人深思。

《燕雀篇》中孙犁用燕子和麻雀隐喻两种人,以此书写自己的反思。燕子始终都认真、勤劳地生活,它“急急忙忙修窝、产卵、喂小燕/然后又飞走”。燕子是善良且充满义气的,“成群的燕”看到它的同伴受难便会奋不顾身地扑上来营救,但燕子也是易于受骗的,容易落入猎人的网中成为食物。孙犁赞扬燕子的善良、义气,也提醒燕子要保护自己。麻雀是“聪明”的,在大家都攻击它时“或飞向深山岩洞/或在老窝潜伏”“事情平息了”又出来“唧唧啾啾”“食麦啄谷”。孙犁谴责麻雀这样的势利之人,也写出了人性的复杂。

孙犁在对海鸥、大海、岩石、燕子等自然意象的书写中,不仅生动展现其自然特性,还因意象与隐喻的必然联系,使得这些自然意象都承载着孙犁的思想,隐喻着精神、品格、个体、社会乃至历史,增强诗歌蕴藉性的同时引人深思。

三、沉潜后的理性与豁达

孙犁在1956年因病搁笔后,生命进入沉潜期,这期间他大量阅读中国文学经典、历史典籍等,在多年对文学、历史、哲学的学习中,孙犁形成了自己思考方式。同时,孙犁对自己的经历、社会的发展乃至民族国家的进程也进行了深刻的思索。他在《答吴泰昌问》中曾说:“人在青年,对待生活,充满热情、憧憬、幻想,……待到晚年,艰辛历尽,风尘压身,回头一望,则常常对自己有云散雪消,花残月落之感。……青年人爱好文学,老年人爱好哲学。”这些原因都使孙犁比之前更沉稳、更理智、更豁达了。

孙犁在其后期“自然诗”中表达了深刻且全面的理性思索,是他现实关怀的集中体现。《蝗虫篇——童年纪事》中,孙犁对蝗虫这一自然生命进行了思索。该诗一开始便指出“自古以来/我们民族的四大灾害/就是水旱兵蝗”。蝗虫长大后,它们开始成群的“进食”,“一切绿色的东西/全不见了/庄稼吃成了光杆/树上没有了叶子”,蝗虫是令人恐惧的。但如果抛开蝗虫的生物本能,蝗虫这“小小的昆虫”成为“灾害”前,仍在努力地生长。蝗虫会“用它那柔软的腹部/努力拱动着大地”,“把卵产进里面”以求能顺利长大。《甲虫》也浸润着孙犁的理性思索。孙犁深夜醒来见到一只甲虫,便开始观察甲虫的行进,甲虫“在古老黝黑的地板上/在暗淡的灯光里”,“神秘地出现”又“神秘地消失”。进而,孙犁又联想到房屋的情况,经过地震的房屋可能不牢固了,而甲虫的出现让他更不安了。孙犁由甲虫、房屋接着联想到人生乃至现实困境,写到“人移则生书移则死/抱残守缺何时为止/贾谊生悲鵩鸟入室/文人自困古今同此”,指出人们不能一味坚守老旧,要根据实际的情况进行变通,从而跟上时代的步伐。

孙犁在其后期“自然诗”中也表达了他乐观、豁达的心态。老树因自身的垂垂老矣,一直向往着生命活力的到来。老树等来了两次生命活力的驻足,一次是“通体嫩黄/鸣声婉转”的小鸟,一次是“色彩鲜艳/如朱如丹”的小花。老树每次都快乐地迎接,虔诚地祷告,“然而小鸟略停一刻/就起翅飞走了”“小花没有开满就枯萎了”。但是,老树并不气馁,“它要聚精会神/一如既往/有始有终/完成自己平凡的使命”,它将始终履行自己的责任,充分展现了孙犁的乐观与豁达。《海鸥》中孙犁在最后也得出“海水存在,岩石就存在”的结论,孙犁始终坚信不管海水多么吓人,如岩石一般的人民一直都在。

四、结语

孙犁是爱自然的,也是爱生命的,他一直希望留住生命的活力。但他更爱国家和民族,他自始至终都在为人民创作。不管是自然意象赋予的丰富喻义,还是在诗中进行深刻的思索,都是他关心人民、关心社会、关心国家的证明。孙犁一生淡泊名利,甘于寂寞,却始终关注社会、心怀天下。他不仅给中国现当代文学留下了丰厚的遗产,也给文坛带来了启发与警醒,他的创作至今仍是有待挖掘的宝藏。

参考文献

[1] 孙犁.孙犁全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2] 刘海军.现代小说自然描写的类型及艺术功能[J].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4(7).

[3] 李玉辉.孙犁新诗述评[J].石家庄学院学报,2021(4).

[4] 孙犁.孙犁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5] 孙犁.孙犁全集(第十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 夏  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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