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寒的新东北写作

段颖琳

[摘  要] 杨知寒是紧随“铁西三剑客”“新东北作家群”后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书写东北的青年女作家，但她笔下的东北呈现出迥异于前者的独特风貌。本文试图从观察东北小城之炎凉、淡化时代巨变的写作方式、叙事艺术三方面分析杨知寒的新东北写作。

[关键词] 杨知寒  东北  心理描写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0-0094-04

“新东北作家群”在2019年得到命名并引起广泛关注，双雪涛、班宇、郑执等代表作家以子一代的视角，回应着社会重大变革，展现个体在时代巨变影响下的人生沉浮。三人的创作被认为展现出东北曾被遮蔽的一面，并带领东北文学走向一个崭新的阶段。杨知寒作为生在东北并书写东北故事的青年女作家，不同于“铁西三剑客”对重大历史事件的眷恋与回望，她更愿意书写发生在一座荒凉偏远的东北小城中的故事，那里人的内心世界如同小城的环境一样孤寂封闭。

一、观察东北小城之炎凉

小城炎凉的不止气候，人们的生活方式、人际关系，甚至内心世界似乎都染上了冰冷的底色。正如环境的封闭单调、鲜少变化一样，小城中的人似乎也被封在了一块寒冰中，动弹不得，内心充满因熟悉带来的冷漠。杨知寒描写了这样一个停滞封闭的坚冰小城，又塑造了一个归来游子的人物形象，主人公长大成人后选择远离故乡，到四季如春的南方生活，只在节假日偶然重返故地，以旁观者的视角，观察着被束缚于惯例和规范中的人。

《瑞贝卡》中，“我”惊闻高中同学李小瑞跳楼自杀。在其母亲的恳求下，“我”通过解读李小瑞的朋友圈，试图寻找她自杀的原因，最终，“我”在解读她的朋友圈并与其母亲的接触中，见证了李小瑞在疏离的亲子关系中的痛苦和挣扎。《地下通道》中，“我”返乡过年，自觉庸碌无为且身患绝症的朋友，因不甘自己从生到死都这么平凡，竟走入地下通道自杀，以求轰动全城。《建议还是看开点》中，主人公李芜失业后，强打精神回乡，重新体会到老家的万年不变与贪图安逸，最终再次踏上去往南方的路。

除了返乡游子对身边人事的见证外，固守在原地的人们也在观察着。他们发现自己深陷于坚冰一样的人际关系、生活环境中，但无力改变，只能在不断失败中确证着自己的渺小。

《喜丧》中，“我”是戏班中的角儿，既在台上演绎花前月下，又亲身经历着一段错综复杂的四角恋，最后，被打残且破了相的“我”感叹阴差阳错，命运无常；《美味佳药》中，赵乾从未享受过来自亲人的爱和关注，家人长久的漠视和虐待使他成了“废物”，内心中充满仇恨；《百花杀》中，商贩徐英十五岁时开始卖货，身经百战，最后仍逃避不了网购时代带来的巨大冲击，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百花园商城的凋零；《虎坟》中的驯兽师陈寿沉默寡言，生活极其封闭单调，即便在登上表演马戏的舞台时，他的节目也是被忽视的那个，最终随着马戏团的倒闭被迫离开；徐英、陈寿以及《独钓》中性格怪僻的方片子和《荒野寻人》中长期遭受校园暴力的初中生，都深陷于他们无力应对的环境中，并试图做出改变，对于欺压他们的力量，他们计划过报复，但纷纷失败。

杨知寒以细腻的笔触，深入剖析人物的内心世界，揭示出他们的情感发展以及痛苦挣扎。但“杨知寒笔下的东北故事如果只是苦与忍、麻木与绝境，很难不落入新的老调，正如‘坚冰这一意象本身不构成挣扎，让作品跳出套路，需要作者赋予‘坚冰不一样的内核”[1]，于是杨知寒在坚冰内封入火种，让笔下的人物在不断确证自己的无力与挫败后，仍有柳暗花明的可能：他们放下仇恨与执念，接受自己的渺小与平庸，试着与自己和环境和解。他们顶风冒雪，坚忍前行。

杨知寒还常常采用“讲故事”的结构，大故事中套小故事，在叙述者讲述的过程中，见证着被讲述者的人生。“讲故事”是对过去的回溯，或通过讲述揭露一段家族的秘辛，或是讲述者忏悔曾经犯过的错误。杨知寒通过讲述的形式，丰富文本，跳跃时空勾勒出完整的人物形象。

《邪门》中“我”男友的父母第一次登门拜访，“我”的家族亲友齐聚，围坐倾听小姨前夫的一生。姥姥和读者一起感慨，齐学库（前姨夫）机灵体贴，又前途无量，却沾染赌博恶习，葬送了自己的一生，给小姨、表弟，还有视其为亲儿子的姥姥带来了巨大的伤害。自始至终，戒不掉的赌瘾不止缠绕着赌徒齐学库，也在姥姥心中留下了永远的疑惑。“邪门”二字，道出了亲人对赌徒戒掉赌瘾的希望破灭以及赌徒几次戒赌失败的过程。《故事大王》也是一个关于“讲故事”的故事。叙述者“我”上小学时因讲故事的才能受到关注，得到“故事大王”的称号，但从书中偷来并据为己有的故事总在季老师面前屡遭挫败。成年后“我”参加同学聚会，与同学重新回忆这段往事，以成年人的视角观察曾经讨厌的季老师，当年特立独行的她的诸多行径得到了“我”的认可甚至赞赏，并且当年被年少又残忍的孩子们欺辱的“小漂亮”、因智力问题被孤立的同学郑旺等人物形象，都因“我”的讲述而变得鲜活起来，“我”用讲故事，将他们的故事永远保留下来，并借着讲述，“我”开始正视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认识到自己年少的残忍给同学带来的伤害并表示忏悔。这是“故事大王”存在的真正意义。

旁观视角在其他东北青年作家笔下也出现过，如双雪涛等。他们往往以子辈观察父辈的失败与残缺的方式，试图重建失意父辈的价值与尊严。而杨知寒通过旁观者视角的使用，观察弱小者无力改变之无奈与痛苦，直视人性软弱阴暗的一面，对深陷寒冰之中的人物给予理解同情。她试图为挣扎在严寒小城中的人指出一条和解之路：通过救赎者的出场、峰回路转的情节使人物陈年旧伤得到疗愈，认识并接受自己的渺小平庸。而通过对被时间掩埋的错误的再现或对一段畸形失衡关系的展示，文中的叙述者和文本外的读者可以从过去的失败中汲取力量，从而明白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杨知寒是哈尔滨人，后到南方读大学并从此定居杭州。在西湖旁，杨知寒如同她笔下的游子一样遥望故乡。故乡的人、事历历在目并在她的笔下铺展开来，但她的作品不是对现实生活的照搬，而是在对东北的人间烟火的日常描写中融入自己的感知。这种感知不仅来自对自身成长环境的熟稔，更来自南方生活所带来的南北对照的新奇感受。南方在小说中，经常被杨知寒设置为她笔下主人公所向往、“逃走”的地方。而生养他们的母地，连同他们自己的过去，也一同被埋葬在记忆中。

二、 作为背景的东北

不同于萧红、萧军等东北作家群先辈们在作品中表现东北人民血与火的抗争，也不同于近年火热的“铁西三剑客”将工厂改制、下岗潮等事件以“子一代”视角书写出工人阶级的怀旧乡愁，杨知寒选择将东北发生的巨大时代变革微缩至个人生活的一角，只是寥寥几笔带过或微缩至单纯的物、象，以作为人物生活中存在感极低的背景。不论是作者，还是作品中的人物，都不曾感受到时代巨变带来的切肤之痛。杨知寒热衷于细细描摹人物心境中诸多思绪，精心构思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多种指向的故事走向，外在环境的变革便被淹没在这细致幽微笔触中，成为故事中不惹人注意的一角。杨知寒借个人的生活经历与生存选择传达抽象的普遍意义上的追问与思考。

虽然杨知寒在《百花杀》中书写女商贩徐英亲历网络购物的兴起对传统实体店铺的巨大冲击，但这并不是她在小说中想主要表现的内容，她更多地书写了一个曾经文静、内向的少女因生活所迫，放弃了青春期女孩特有的憧憬与矜持，被弱肉强食的商场磨炼成了精明能干、牙尖嘴利的女店主，以及她在青春的尾巴上遭遇的情感与事业的危机和内心的迷茫痛苦。杨知寒写徐英的人情练达，写她与顾秀华的明争暗斗甚至拳脚相向，也写她目睹顾秀华儿子的青涩稚嫩。事业上的辉煌或挫败只是徐英丰富生活中的一角。直至小说结尾，徐英同顾秀华握手言和，所生发出的感慨进一步表明杨知寒以及徐英的关注点从来不在实体商场的衰落上，而是对命运无常的感叹。在爱情和事业上费心经营的徐英，最终难逃失败的命运，她与纠缠多年难分胜负的宿敌，双双被另一股力量打得一败涂地。

《虎坟》中，时代的变革同样不是杨知寒的主要书写内容。伴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人们的生活发生巨大变化，曾经风行一时的“京评话马”四大娱乐活动一齐衰落。但杨知寒并未在小说中探讨传统艺术形式该何去何从，而是用大量笔墨书写驯兽师陈寿的内心世界，写他的孤独与封闭，写他极其单调的日常生活，写一人一虎终日相伴但人兽有别，因此他们永远有隔膜。马戏团的衰败只是故事的引子。

《水漫蓝桥》中，传统戏剧面临多种表演艺术的冲击走向衰败，传统戏剧演员刘文臣穷困潦倒，难以维持生计的窘状。《瑞贝卡》中曾经肆虐全球，给生产生活带来巨大影响的疫情，也不是杨知寒主要关注的问题。《水漫蓝桥》中，作者书写了普通人对真挚爱情的执着与坚守。《瑞贝卡》中李小瑞频频遭遇来自亲友的背叛与冷落，最终使其抑郁自杀，杨知寒书写李小瑞在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的生活背后的寂寞与凄凉，同时借“我”的生活与人际关系网传达出对亲友的陪伴、关爱的感恩与珍重。

伴随着市场经济、文学商业化的迅猛发展，作家越来越热衷于描写个人生活以及个人在时代中的精神处境与生活境遇。“她的小说充满着对世情百态的描摹和再现，在构建小说文本时，将触角深入生活的细枝末节处，于人性幽微中彰显叙事魅力。”[2]不同于双雪涛、班宇、郑执等新东北作家群作家在小说中表现社会巨变对个人生活、心理带来的巨大冲击，杨知寒选择让一切按照既定的轨道发展。正如她在访谈中说的：“我的源头是东北一座安静小城数十年不换的广告牌，厂家跑了，顾客忘了，来来往往的行人还要从那里过。”[3]“写到一个事之后，笔下的人物是自己行动的，他自己有一个走向。”[4]“世界是安静的、冷眼旁观的。这才符合世界之大和规律的冷酷性。”[4]可见，在杨知寒的小说中，人物是独立的，有一以贯之的规律和惯性，外在环境并不对他们的人生起决定作用。即使小说中涉及重大历史事件，她也只是几笔带过，作为构成人物生活的微不足道的背景，或是传达人物情绪、表现小说主题的工具。

三、杨知寒的叙事艺术

杨知寒创作的小说中有大量心理描写，这些描写不仅用于塑造人物性格、表现人性，还在叙说心理活动的同时，推动着情节发展。在创作中，杨知寒追求阅读愉悦感，在故事中融入多种元素并设置中心事件，使小说扣人心弦。

1.细腻深入的心理描写推动故事发展

杨知寒性格的细腻敏感和多年写作磨砺出的老道笔力，使其极擅长心理描写。清楚展示人物心理活动的方式，能让读者了解人物的行为动机，从而直视人性的黑暗和温暖。她往往采用多个短句的组合，以人物口吻道出内心想法，人物在剖白心迹的同时，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也推进了情节的发展。

杨知寒笔下的人物来自各行各业，有耽于幻想、骚扰女教师的网管；有赌瘾深重的中年赌徒；有在三十岁时离夫别女，混迹酒吧以跳钢管舞为生的“奥菲莉亚公主”（本名李芜）；有明明家财万贯，却十分吝啬，终日与狗相伴的放贷者。对于这些一贯被忽视、被丑化的人物形象，杨知寒力图让读者感同身受，不仅全面勾勒这些人物的生存环境，有时甚至还追根溯源，描绘其成长经历、家庭关系等诸多因素对其人生的影响。这就使读者能更好地理解小说人物。同时，在创作中，杨知寒往往把自己想象成笔下的人物，揣摩人物心境，从而安排故事的下一步走向，人物的情感流变也使情节发展合理起来。

《连环追缴》中，迟桂香长期遭受丈夫的暴力和背叛，一直忍气吞声，后丈夫因故意伤人入狱，她迫不及待地和丈夫离了婚，丈夫死后，她却突然对丈夫情深义重起来，强烈要求一直接济她的哥哥为丈夫抵命，后在嫂子百般恳求下，她拟定了苛刻的赔偿协议。杨知寒细腻刻画迟桂香多重复杂的心理情绪：对丈夫满心的畏惧厌恶；因哥哥一家长期的接济以及无意之中流露出的居高临下的态度而倍感屈辱；头脑灵活、善于交际的燕来臣带给她的满足和安慰；多年来根深蒂固的敏感自卑以及因丈夫遇害而得到的“翻身”机遇带来的惬意与自得……杨知寒以老道精炼的笔触，将这样复杂的情绪与心境描写得淋漓尽致，不仅表现出迟桂香的可怜可悲，还依靠情绪心理描写，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2.追求“有力量感”的写作

杨知寒在进行纯文学写作之前，曾以网络言情小说家的身份进行小说创作，她认为网络言情小说对小说阅读感的要求影响了其现在的创作。在创作时，她热衷于创作攻击性强、“有力量感的”小说，即好看的、有意思的小说。因此，她的小说中不乏吸引人的犯罪场面、青春叙事等多种元素。除此之外，她往往还在小说结构上暗藏玄机。她创作的小说，往往存在一个引爆点式的中心事件，所有描写都围绕着引爆点做铺垫。人物不断地被补齐行为动机，所有力量也都推动着人物完成中心事件。《连环追缴》中，她描写了燕来臣的罪行不断升级的过程、迟敏夫妻关系多年不和、燕来臣对迟家恩情的亏欠、“二进宫”的犯人家属的连罪政策，终于促使迟敏杀死妹夫；《美味佳药》中，赵乾的一条腿被爷爷打瘸，姑姑对他长期漠视，父亲性格凶狠，而奶奶永远用餐桌前的祷告和美味佳肴来营造温馨家庭的假象，来自亲人的伤害汇聚成一股力量，令他下定决心将他们统统毒死。

此外，中心事件往往是一个转折点，当这个意味着伤害和死亡的事件爆发后，小说也接近尾声，而所有的扭曲与疯狂早已在前章交代清楚，最后只剩温暖的余韵。比如《连环追缴》中，杨知寒将迟敏的杀人行动放在最后一章，而在前文中尽情书写罪恶与阴暗，也包括迟敏杀人被捕后，两家人为审判结果的较量，甚至包括迟敏出狱后的平静生活。所以当杨知寒带领读者重溯那个死亡之夜时，读者在紧张之余也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美味佳药》中，从赵乾下毒失败后的那个晚上起，直至故事结束，都充满着放下仇恨、海阔天空的轻松氛围。赵乾在女友的帮助下，迎来了自己新的人生。

不同于“东北文艺复兴”热潮对于重大历史事件、一代下岗工人的集体记忆的关怀与回应，杨知寒以家乡东北作为自己的创作背景，并融入自己对这块土地的情绪感知，创作出独属于她的文学园地。杨知寒以远超其年龄的成熟，勾勒出东北人千姿百态的人生。寒冷是其作品的底色，但坚冰内之深藏火种，她创作的小说中的人物虽饱经风雪，但仍身怀希望，坚忍前行。

参考文献

[1] 一团坚冰，无限微火[N].文艺报，2023-04-21

[2] 任诗桐.人性幽微的探寻[N].黑龙江日报，2023-03-26.

[3] 刘天宇，黄平.现实尽头与冷酷梦境[N].文艺报，2023-02-20.

[4] 钱欢青.杨知寒：在“一团坚冰”中看到希望的火种[N].济南时报，2022-08-28.

[5] 杨知寒.独钓[J].小说月报·大字版，2023（11）.

[6] 杨知寒.喜丧[J].青年作家，2023（4）.

[7] 杨知寒.起舞吧[J].西湖，2022（2）.

[8] 杨知寒.美味佳药[J].山西文学，2022（4）.

[9] 杨知寒.故事大王[J].青年作家，2021（2）.

[10] 杨知寒.荒野寻人[J].当代，2023（6）.

[11] 杨知寒.百花杀[J].小说月报，2022（7）.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