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90年代中国当代小说风向

2024-06-29 14:48杨明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0期
关键词:王朔余华汪曾祺

杨明

[摘  要] 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文化环境和经济发展格局急剧变化,小说创作也逐渐向多样化发展。20世纪80—90年代,汪曾祺、王朔和余华的作品对小说创作风向产生重要影响。汪曾祺回归传统的田园美学,引导当代文学向审美多样化发展;王朔进行市场化写作的大胆尝试,主动适应市场需要,并将小说创作与大众传媒结合,取得巨大成功,开启当代文学市场化写作滥觞;余华的先锋小说创作是对正统文学的反叛,反映20世纪80年代中国现代主义创作的特点,但先锋始终具有相对性,他后来的文学转变既向传统回归,又保持一定的先锋精神内核,对文学思想的实践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 汪曾祺  王朔  余华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0-0090-04

20世纪中国小说发展与时代浪潮紧密相关,往往呈现出鲜明的时代主题特征。陈思和认为,“20世纪中国的各个历史时期,都有一些概念来涵盖时代的主题”[1],例如五四时期的民主与科学、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开放等。陈思和将这种文化状态称之为“共名”,即某种时代主题支配了一个时期的思想文化的状态。而文化价值多元并且达不到共名的文化状态,陈思和将其称为“无名”。陈思和认为,“‘共名不但概括了时代主潮,而且可能成为作家表达自己社会见解的主要参照。作家通过对时代关键词的阐述,不管艺术能力的高低,其创作的作品都可能被时代认可。但在这种文化状态下作家精神劳动的独创性很可能会被掩盖,作家的个人性因素(包括个人的精神立场和审美把握)不能不与‘共名构成紧张的关系”[1]。在“共名”之下,文学的主题是第一性的,不同主题的作品一律受到排斥。虽然符合“共名”要求的作品也有不少佳作,但“一统天下”终究不是文学健康发展的局面。

1978年,中国开始改革开放,这对社会各方面发展都产生重要影响。虽然陈思和认为1990年代文学才具有“无名”特征[1],但这种小说发展倾向却要早于1990年代。20世纪八九十年代,汪曾祺、王朔和余华对小说创作新风向产生重要作用。

一、汪曾祺与当代小说审美的多样化发展

1.20世纪80年代汪曾祺的小说创作

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大陆地区的小说基本被时代主题所占据,革命文学依然占据重要地位,继之而起的伤痕文学等依然可以纳入时代主题之下,小说作品仍然停留于僵化的叙事话术,文学界迫切需要新气象。20世纪40年代,汪曾祺就已经在文坛崭露头角。1958年,汪曾祺被划为“右派”,文学创作受到很大影响。20世纪70年代末,汪曾祺继续文学创作。1980年,汪曾祺在《北京文学》上发表小说《受戒》,这篇小说在主题内涵、文体特征和审美情趣等方面都具有显著的突破意义。由于小说表现出与当时的文学潮流的巨大差异,汪曾祺认为无处发表。他说:“我在写出这个作品之后,原本也是有顾虑的。我说过:发表这样的作品是需要勇气的。”[2]就当时的文化环境来看,汪曾祺的判断不无道理。

后来《受戒》成功发表,小说清新自然的文风和富有生活气息的主题,立即受到读者的欢迎,不久后引起评论界的巨大反响。虽然也有部分负面评价,但整体而言收获一片赞誉之声。一时间汪曾祺约稿不断,随后他又创作《大淖记事》等小说,对深受“文革”影响的文坛产生巨大冲击,一时间竟然出现“汪曾祺热”现象。汪曾祺在20世纪80年代的创作,不仅是自己艺术风格的回归,还代表着中国文学多样性的回归。那时候改革开放刚刚起步,全社会都弥漫一股革新的风气。汪曾祺小说体现的新审美倾向,无疑适应这种时代需要。汪曾祺再次影响当代小说创作,离不开特殊的时代背景。

2.汪曾祺与文学审美转向

相较于一统天下的革命文学,汪曾祺20世纪80年代的小说在审美取向、小说结构和语言风格等方面都有显著不同。汪曾祺小说摒弃政治主题,探寻农村世界的爱与美、温情与风俗,白描农村生活的人情和风情,具有典型的自然艺术风格。汪曾祺笔下的农村与鲁迅、茅盾等人笔下的农村有显著不同。汪曾祺的这种自然的审美情趣,与田园诗的审美要求一致。这与废名、沈从文的小说有着一定的传承关系。废名曾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学第一个田园小说家。汪曾祺师从沈从文,他在《受戒》《大淖记事》中描写的人物形象更明显受到沈从文湘西题材系列小说的影响。汪曾祺小说多写农村,风格自然,情节简单且人物较少,语言简单又准确自然。他的小说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坛可谓既开风气之先,又能独树一帜。

汪曾祺在20世纪80年代创作的小说表现出来的艺术风格谈不上首创,而是现代文学多样性的回归。汪曾祺在20世纪40年代创作的小说已经表现出这样的倾向,前文提到的废名、沈从文等人也具有这种风格。“汪曾祺热”现象出现后,很多作家学习汪曾祺。寻根文学就与汪曾祺密切相关,贾平凹、何立伟、阿城等寻根文学作家均受到汪曾祺的直接影响。可以说,20世纪80年代汪曾祺小说所体现的自然审美情趣,虽然源自现代文学,但却直接促成了之后的小说审美多样化的回归和发展。

二、王朔与市场化写作

1.王朔与文学消费兴起背景下的写作

改革开放后,商品经济逐渐活跃。这种社会经济格局的巨大变化无疑也影响着民众对文化的态度。年轻人面对新的社会格局,难免出现迷茫的心态,甚至不知所措。部分知识分子被功利主义、利己主义和其他因素影响。随着消费主义兴起,文学的启蒙功能逐渐减退,文化娱乐功能越来越突出。文学消费走进历史舞台,但此时的正统文学已经难以满足大众的消遣和娱乐需求。从港台文学流行的情况就可以看出,在过去长期的革命文学教育下,民众对大众文学倍感新奇。大众文学兴起就顺理成章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普通人的文化水平提高,文盲率降低,这一方面提高了文学传播的速度,扩大了传播范围;另一方面也改变了文学消费的主动权,文学受众的自主选择性开始提高。

王朔是与市场经济深度捆绑的作家。20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王朔拥有最多的读者。此外,王朔还有很多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的小说,其中影视作品《渴望》《编辑部的故事》《过把瘾》更是家喻户晓。王朔的作品与以往的正统文学大不相同,也没有得到文学界的广泛认可。但王朔的创作是一种典型的市场化写作,他深谙文学市场经济特点,以写作获取报酬的方式挣钱。小说就是他的商品,读者和观众是买家。只要获得市场认可,就意味着他的成功。

2.王朔市场化写作表现出的特点和影响

商品在市场获得竞争优势,往往需要自己的特点;而商品一旦获得认可,同类型的商品又会不断出现。因此王朔的市场化写作表现出有别于其他作家的特点,同时又根据自己的特点创作同质化的作品。

王朔作品的特点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反叛精神和调侃语调。王朔绝大部分小说都表现出这两个方面的特点,这也决定了王朔的兴起和淡出的原因。20世纪80年代,经济格局和文化格局的迅速转变,一些人既感到自己与时代格格不入又无力改变。他们对传统嗤之以鼻,却又不得不屈服于现实。反叛、调侃、讽刺成了他们的话语特色。此时王朔的作品正好契合他们的心理。

20世纪80年代的“顽主”系列小说正是他们精神面貌的表达。《顽主》中马青、于观、杨重对一切都无所不嘲,人生、崇高、理性、哲学、社会、道德、历史、政治等一切被传统定义为正道的东西,一切被传统定义为理性文明的等级秩序都被他们嘲讽,就连作家群体也被王朔无情地嘲弄和讽刺。这样的作品契合了社会青年的精神状态,在社会上流行自然也就合情合理。

现当代作家中以写作为职业的不少,但以写作作为重要收入来源的却并不多,20世纪80年代,王朔的创作直接推动了市场化写作。王朔成功之后,20世纪90年代,市场化写作的作家增多。进入21世纪,市场化写作阵地变成网络,作家队伍壮大,也吸引了更多读者。作为当代文学最初具有代表性的市场化作家,王朔的创作不仅推动了这一格局的形成,他的创作模式也对其他作者产生很大影响,主要表现为迎合读者的审美趣味。

文学界对于王朔作品的评价一直有褒有贬。王朔小说存在的主要问题是类型化书写,也就是前文提到的同质化。王朔小说迎合了读者的需求,所以他很快能获得市场的认可。但王朔在某一类型的小说获得成功后,往往会接着创作相似的作品,形成类型化书写,这也是王朔小说的根本性缺陷。王朔作品的类型化表现为“顽主”和“刘慧芳”两种类型,尤其是“顽主”几乎贯穿他大部分作品的风格。王朔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顽主”作品的复制者。王朔的创作困局也是市场化写作的困局,即市场化写作容易陷入严重的类型化问题。例如当代网络小说中,“盗墓”“穿越”等题材的小说曾经盛极一时,一时间无数作家投入相关类型创作,情节、人物等大体相似,缺乏新意,也影响了小说的市场竞争力。

三、余华与文学思想革新

1.余华的先锋小说创作

“文革”结束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等文学类型兴起,但并没有突破原先的叙事主题,本质上仍然是正统文学的应时应景的一种异变。文学界迫切需要新的文学旗帜,而这面新的文学旗帜就是先锋文学和朦胧诗。以马原、余华等为代表的作家吸收了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成果,结合中国文学的创作经验进行小说试验,形成所谓的先锋小说。

先锋小说是对正统文学的反叛,马原以叙事革命、语言实验、生存探索为主的“小说试验”就是反叛正统文学的尝试。余华作为先锋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小说先锋特点突出。在叙事上,余华的先锋小说选择以冷静、客观甚至残酷的文笔正面历史现实。余华的叙事充满暴力和血腥,“当时有人认为我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3]。那么人物的差异在哪里呢?这要归入到余华人物塑造的特点上了。余华反对人物形象的刻画,认为人物的各种性格书写并不能影响作品的价值。他说:“我实在看不出那些所谓性格鲜明的人物身上有多少艺术价值。”[3]余华认为,人的精神书写才是作品的灵魂。人的精神如何展现?答案是要让人物在特定环境下将本性与精神对比,以本性来塑造精神。在文学的功能上,他既反对启蒙主义,又反对功利主义。

2. 余华的转变及对创作思想的参考价值

余华的先锋小说具有较大影响力,是马原之外具有代表性的先锋作家。但一般认为余华在20世纪80年代末放弃了先锋文学道路。先锋小说取得巨大成果,“他们拓展了小说形式的世界,丰富了小说艺术表现力,使小说叙事风格化、感觉化、话语化,消解了传统文体的整一性,开放本文,从叙述视角、叙述人、叙述诗化、叙述态度等多方面颠覆了传统小说叙事的单一性,独立了小说艺术形式”[3]。此外先锋小说的生存探索也具有很大价值。先锋小说的反叛不可能全部正确,也不可能全部成功,所以余华也不可能始终以先锋作家的身份从事小说创作。先锋文学反叛的主流文学,必然存在值得保留的特点。一旦先锋作家客观地在先锋和主流之间达到平衡,转变就不可避免。所以余华的转变更多的是文学流派的现实选择:对先锋小说的转变和坚守并存。余华后来的作品《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作品在形式上发生巨大转变,但仍然坚守先锋小说的特点。“余华小说的变化,只是表现形式有所不同,而表现内容在本质上仍然故我,关心的仍然是人的生命,仍然是人的存在的价值和意义。”[3]所以余华并没有完全放弃先锋小说的写作,先锋的特点仍然出现在他后来的创作之中。

余华的转变不是放弃先锋小说,而是在先锋小说创作中既有坚守又有回归。1993年,余华出版长篇小说《活着》,这也是余华影响力最大的一部小说。从小说文本来看,这部小说在语言和叙述等方面已经从先锋小说阵地撤退,但故事主题和人物精神书写等方面仍然保持明显的先锋小说特点。这在《许三观卖血记》和《兄弟》中也可以得到印证。同为先锋作家的苏童也是如此,他的小说《米》和《妻妾成群》也表现出这种风格转变特点。余华的这种转变,对当代小说的发展同样产生了重要影响。作家创作无疑可以选择对传统的反叛,展现新的主题、风格、语言等,但是先锋永远都是相对的概念。一旦先锋的理念被大众接受,那么它就不再属于先锋。这是先锋的缺陷,所以作家最终必然与先锋切割。成熟的作家无疑会接受各种文艺思想并运用到小说创作之中,但也不会拘泥于某种文艺思想。

四、结语

汪曾祺、王朔和余华是改革开放后广受关注的作家,他们都从不同方面反叛正统文学,开文学创作的新风气。汪曾祺回归传统的田园美学,开寻根文学之风,引导当代文学向审美多样化发展。王朔进行市场化写作的大胆尝试,他因迎合青年读者怀疑和嘲讽的心态而受到欢迎,加之将小说创作与大众传媒结合,取得巨大成功,开启当代文学市场化写作滥觞。余华的先锋小说创作是对正统文学采取反叛,反映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现代主义创作的特点。但先锋始终是相对概念,他后来的文学转变既向传统作出让步又保持先锋的精神内核,实现对先锋流派的超越,对文学思想的实践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1] 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

[2] 汪曾祺.道是无情却有情[M]//汪曾祺全集 第3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3] 李平.余华与先锋小说的变化[M]//温儒敏,赵祖谟.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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