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欢
[摘 要] 贾平凹小说《浮躁》的语言体现出地域性和音乐性的语言特色。《浮躁》使用了许多商州方言词及方言熟语,体现出浓郁的地域性;同时《浮躁》也用丰富的双声、叠韵词语和回环、反复的修辞手法,体现出强烈的音乐性。探究其语言特色的形成因素,包含主观与客观两个方面:主观方面包括了思想性格和审美素养,客观方面包括了社会时代和地域文化因素。
[关键词] 贾平凹 《浮躁》 语言的地域性 语言的音乐性 形成因素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0-0019-04
贾平凹的作品无论是从思想深度还是艺术特色来讲,都对中国文坛产生了重要影响。小说《浮躁》是贾平凹文学创作前期的作品,该书是作者“商州系列”的第一部,奠定了贾平凹在文坛的地位。该书在地域文化的基础之上,侧重反映人物从思想观念到生活习俗所发生的一系列变化。《浮躁》的语言特色主要体现在地域性、音乐性两个方面。
一、《浮躁》语言的地域性
“地域”首先是一个空间、文化的概念,必须具有相对明确而稳定的空间形态和文化形态;其次,它是一个历史的概念,涉及时间和传统。宝贵的地域文化给予了文学创作者丰厚的文化资源。贾平凹自小生活在商州这片土地上,感受着商州文化带给他的熏陶,在他的作品《浮躁》中,出现了很多关于商州的方言词和方言熟语。
1.《浮躁》中的商州方言词
方言是地域共同语言在日常生活应用中的符号载体,同时也是一个地方地域文化的反映。方言对于贾平凹小说日常乡土生活的艺术构建十分重要,因为只有“用民间语言来表现民间,民间世界才通过它自己的语言真正获得了主体性;民间语言也通过自有、独立、完整的运用,而自己展现了自己”[1]。
1.1名词
(1)爷庙。“房又重‘瓦了,堂皇得像你这爷庙!”这里的“爷庙”指的就是供奉着神灵的庙宇,一般都修建在高处。商州方言将供奉的神灵称之为“爷”。“爷”即神仙,拥有强大的能力,能够满足百姓的愿望,深受人们的敬畏。人们在大年三十晚上这样特殊的日子上山拜神,即“敬爷”。给“爷”修建的庙自然也就被称为“爷庙”了。
(2)女子。“田家是高门楼,多少人高攀都高攀不上,你竟要和人家女子退婚,这田中正是不会罢休的。”女孩,商州方言称其为“女子”“丫头”“碎女子”等。按理说,生下男孩方言也应称其为“男子”,而商州方言却将男孩称为“娃子”或“娃子娃”。
1.2 动词
(1)扑朔。“我告诉你,乡里找一个媳妇要给人家多少钱,要给人家家里干多少活,就这也得顺人家毛儿扑朔,你别以为你工作了,不愁找不下媳妇,为难英英!”“扑朔”指的不是模糊不清,如“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而指的是手挨着物体顺着一个方向摩擦。这里用比喻的手法表示一种安抚,使之平静的一个动作。
(2)骚情。“心里骂雷大空骚情不要命,给田家拍马溜须。”“骚情”这个词的意思有风骚、轻佻之意,一般用在女性身上;也因过分热情、有献媚讨好之嫌;也有嘚瑟、自作多情、瞎折腾的含义。这里讲的是第二种含义,雷大空主动讨好有权势的田家。
本文从商州方言词语入手,通过对其词性的区分,进而回归原文进行分析。文中选取的都是与人们日常生活最贴近的方言词,透过商州方言词语了解到商州人信奉天神、传统而又虔诚的文化心理;了解到男女有别的传统风尚。
2.《浮躁》中的方言熟语
贾平凹对乡土中国有着深入的认识,在对农村题材的小说进行创作时,在地域文化的基础之上,通过表现人物形象的思想观念及其生活习俗等各方面的变化。“他对方言土语的使用不仅融入了个体的审美情感与生命体验,更折射出时代漩涡中他的创作观念和乡土立场的变化,方言书写由此成为他乡土想象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2]作品中出现了众多方言熟语,生动形象,富有生活情趣。
2.1歇后语
(1)“老陆,你要给我脖子底下支了砖,我的日子也就难过了!”这句化用的歇后语是脖子底下支砖——难开口。意思是嘴巴张不开,形容无话可说或有话说不出来。这里因为田中正与陆翠翠的私情,为陆家承包了一个医疗站,陆家却挂羊头卖狗肉,售卖罐头和酒。这件事不足为外人道,所以田中正让老陆守口如瓶,不要等到事发让他为难。田中正借这句歇后语来暗示老陆,含有警示之意,既幽默诙谐又形象生动。
(2)“金狗是巴儿狗站在粪堆上,看好充了个高便宜。”这里化用的歇后语是:巴儿狗上粪堆——自个儿称王。文中的意思是褒义的,因为在商州有这样一种认亲习俗,婴儿出世的第二天抱其出门,第一个遇见谁,谁就是干爹干娘。这里其实说的是小水爹出生要认干爹的时候,见到的是四岁的金狗爹追着狗跑,所以,金狗爹就成了小水爹的干爹,其子金狗自然就是小水的叔叔了。所以金狗明明和小水差不多大,却因为占便宜而差了一辈。这句歇后语运用比喻、象征的修辞手法,将青年金狗比作巴儿狗,占便宜则指的是吃了辈分的红利,简洁明了、幽默风趣、形象生动而又意义深刻,使其更具有表现力和感染力。
2.2惯用语
(1)下饺子。“看不见的,咱给他下饺子。” “下饺子”自然不是我们讲的煮面食,而是抛尸入河的一种说法。这里讲的是田中正被两岔镇来的武斗队伍用麻袋套起来,将其抛入州河之中。因为声音和状态恰如饺子煮进锅里,所以这种做法也叫“下饺子”,通过比喻的手法而获得修辞转义,使人豁然开朗,表意精练而准确。也算一种行业黑话,是武斗队伍内部的语言。
(2)二锅头。田一申对小水讲:“‘二锅头有‘二锅头的好,他会体贴人,你也可以当掌柜的!”这里的“二锅头”自然不是指烧酒了,指的是已经经历过婚姻生活的男子即“二婚”。小水出嫁丧夫退婚回娘家,这是田一申认为小水已经嫁过一次人,也只配找个离过婚的男人。“二锅头”一词饱含了他对小水的冷嘲热讽和调侃之意。这句惯用语是老百姓在长期的劳动生活中口头创造的,口语色彩浓厚,同时也简洁明了。
文学语言是在日常语言的基础之上经过不断加工、锤炼而形成和发展的。小说《浮躁》中有很多像“脖子底下支砖——难开口”“二锅头”的歇后语和惯用语。这些方言熟语经过贾平凹加工后的文学语言取其精粹的语言形态,具有浓郁的商州地域色彩,既生动形象、自然质朴,又具有生命力;既起到了点睛的效果,又凸显出贾平凹幽默含蓄的写作风格。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浓郁的地域文化熏陶着乡土作家。贾平凹的作品中使用了丰富的商州方言词和方言熟语,既凸显了贾平凹幽默的写作风格,又将商州淳朴的风土人情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对方言土语的使用建立在个体生命体验之上,融入了对商州故乡深厚的情感,也蕴藏了对于特定时代的深入思考。
二、《浮躁》语言的音乐性
朱谦之在《中国音乐文学史》中表示,文学的起源是音乐的,文学作品的本质属性也是音乐的。文学与音乐密切相关,文学作品通过声、韵、调各方面的调动来体现语言的音乐美。
1.音节美
在文学创作中,作者善于用一切语言策略和表达技巧来表达作品独特的感情,传达心灵的感悟。作者生动鲜明地展示了运用一些表现手法,增强语言的音乐美,利用双声、叠韵的音节展现语言的音节美;运用反复、回环的修辞手法来增强语言的节奏感。下面我们来进一步体会这部作品的文学语言特有的情趣、韵味和格调。
1.1双声
(1)“油灯在摇曳,昏昏地却结了心花。”“摇曳”一词,声母同为“y”,属于双声的语音现象,“摇曳”写出了夜晚的静谧、祥和的环境,同时增加了语言表达的韵味,渲染了一派安静祥和、幸福心安的画面。
(2)“在街上走,州河就时显时断,景随步移,如看连环画一样使任何生人来这里都留下无限的新鲜。”这里讲的是对两岔镇街上穿过的州河的描写,移步换景,景随人动,“新鲜”一词,写出了州河的走势和州河的奇特之处,为后文讲世代生活做了铺垫。
1.2叠韵
(1)“金狗叫他一声,进酒馆门时竟一步闪失打了个趔趄跌坐在凳子上。”这里用 “趔趄”生动形象地表现出福运的惊慌失措,作者用词准确、语言生动,增强了艺术表达效果。福运颓废沉重、失魂落魄、手脚无措的形象呼之欲出,让我们感受到了在大空入狱时福运遭受打击、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使人莫名地心疼。
(2)“小水同时捎来了那件新织的床单,一见金狗,又羞又气又伤心,眼泪就婆娑而下。”这里用“婆娑”一词,生动形象地表现了小水对金狗的情谊与心疼,凸显出小水心地善良、不计前嫌,像菩萨一样一直守护着金狗,将两人再见时细腻的情感、心绪的悱恻表现得淋漓尽致。“婆娑”这个叠韵词将金狗与小水的感情表现得更加深沉,更具有感染力。
小说《浮躁》中丰富的双声、叠韵现象,这种视觉唯美、语音连绵之美,对表达人物细腻入微的情感、传递人物心绪、营造情境语感氛围都具有重要作用。
2.节奏美
谈到节奏,人们首先会想到音乐,这无可厚非,但是将节奏局限于音乐这个领域,那就显得太过于狭隘。语言同样也具有节奏。节奏,顾名思义,指的是事物重复和变化的节奏和规律。
2.1回环
(1)“金狗是挣了钱,人旺财不旺,财旺人不旺。”这里借用的是宽式回环。宽式回环,前后两项的关键词相同,只是其中的排列词语有些许不同。回环的表达手法表现出:人啊!很难事事都顺心意。借用宽式回环的修辞手法,将前后语句组织穿梭一样的往复的形式,使结构匀称、信息集中,唤起读者的感慨之情。
(2)“你倾轧了我,我倾轧了你”。这一句前后使用的词语一模一样,排列次序完全相反。前句之尾“我”成了后句的首,后句之尾“你”又成了前句的头,形成了循环往复、首尾蝉联的整体结构,表明了人毕竟还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人,表现了人和人之间复杂的人际关系与交错的社会群体。同时精简文本、成文达意、音韵流畅,达到音义对流的效果。
2.2反复
(1)“小水离开了那间石屋,走出村子,从石级上一台一台下来,州河上则起了风,呜儿,呜儿,响着哨音。”这里使用的是连续反复,“呜儿,呜儿”,在语音音响和节奏韵律的时间的流转上,呈现出反复回环的态势。作品借反复的辞格描绘出一幅瑟瑟秋风、寒风呜咽、寒冷的景象。借景抒情,突出了小水内心的错综复杂、惴惴不安、不真实的状态,形成了身临其境的表达情感和意念的艺术语言。
(2)小水破涕为笑,说:“要倒了,要倒了!”反复使用“要倒了”,这种相同的语言形式,使语言更加富有节奏感,同时化哭泣为快乐,塑造了小水又哭又笑,丰富立体的人物形象,仿佛一切近在眼前,形象逼真,同时语言生动,富有韵律感,增强文章的感情色彩与艺术色彩。
创作主体将丰富的情感、复杂的内容,借助循环往复、词约义丰的回环和外表一致、整齐一律的反复的辞格用法来表达,增强语言的节奏感和韵律感。
“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文学与音乐息息相关、密切联系。文学作品通过声、韵、调各方面律动来尽力表达出作品独有的感情。文学语言用音乐拉近了与读者之间的距离,更是赋予了文学作品别样的风采。
三、贾平凹小说语言特色的形成因素
“语言风格是人们运用语言表达手段所形成的诸特点的综合表现,它包括语言的民族风格、时代风格、流派风格、个人风格、语体风格和表现风格。”[3]语言风格与语言特色相似,由于作家独特的人生阅历、作风、习惯、气度、语言及行为方式等,其作品往往体现出独特的特色。因此,语言特色古往今来一直都是深入了解作家、阐释文本的重要途径。
1.主观因素
作家在进行文学作品创作的过程中融入了个体经验和审美体验,其语言风格的形成更是与作家个人的思想性格、创作目的息息相关。
贾平凹自小不善言辞,在外人看来他沉默寡言、性格怪僻。事实却非如此,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乐在其中。他虽不善言辞,但说的话又极为幽默。贾平凹更是将“幽默”融入了他的小说语言风格之中。如《浮躁》中有一段关于田中正与其嫂成婚时,别人为了讽刺他,合说了一副对联,“女的说:‘一对新夫妻,男的说:‘两副旧家具。”讽刺之中又不乏幽默诙谐。又如: “男双旋,拆房卖砖”,体现出金狗好动、敢为的性格特点,既诙谐又幽默,读起来生动有趣。
“文学的审美特质决定了作家的审美素养,直接制约着作家的创作实践,文学语言是文学作品的物态化形式,是体现作品风格的一个重要的审美因素,作家的审美素养最易从语言风格上体现出来。”[4]作为一名乡土作家,贾平凹发挥自己的艺术个性,继承了中国美学和传统文化精神,有着自己独特的审美理想和艺术风格。《浮躁》中,他多处运用白描手法,勾勒出美丽的画卷,如写两岔镇“三家五家了隔有一巷,黑幽幽的,将一阶石级直垂河边”。他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一幅和谐的两岔镇小巷人家图。
2.客观因素
贾平凹的作品主要通过百姓的视角去展现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这段社会转型时期的故事,真实地表现出社会各阶层的心态与情绪。贾平凹坚守自己的语言风格,挖掘新的表现手法和表达方式,利用传统的方法表达现代人的思想生活,建构自己的意象世界。小说《浮躁》中,他借朴实无华、通俗简练的语言,塑造了“看山狗”“州河”等富有哲理与深意的意象,将个人的命运与家国前途紧密结合。
贾平凹从小生活在商州,深受商州这片土地的文化影响,《废都》之前发表的文学作品,主要以故乡商州为依托,展现商州土地浓郁的地域文化,以表达深厚的思想感情。在贾平凹的文学作品中,生动活泼、原汁原味的方言土语比比皆是,以此来表现人物性格特征,体现商州风土人情。小说中提到的众多关于商州的风俗习惯,都体现了商州浓郁的地域文化和淳朴的风土人情。
贾平凹用原汁原味的方言土语书写过渡的社会时期各阶层浮躁的心绪,用平民的话语喊出平民的心声,表达深切的关怀与强烈的忧患。贾平凹曾表示:“我的情结始终在现当代。我的出身和我的生存环境决定了我的平民地位和写作的民间视角,关怀和忧患时下的中国是我的天职。”[5]
《浮躁》是贾平凹“商州系列”的第一部小说。这部作品以农村题材为主,小说中对于商州地方方言土语的描写更是增添了作品本身的风土人情味儿。《浮躁》的语言也富有鲜明的音乐性色彩,展现了作家深厚的功底,其通俗、朴素的小说语言特色更是贾平凹对文学语言深入的探索与重要的传承。
参考文献
[1] 张新颖.现代困境中的文学语言和文化形式[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 2010.
[2] 陈晨.论贾平凹乡土小说中的方言书写[J].美与时代(下),2018(8).
[3] 黎运汉.汉语风格学[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2.
[4] 李荣启.文学语言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5] 贾平凹.高老庄·后记[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 罗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