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女儿》母亲形象书写及伦理意义

2024-06-28 15:31张浬源
今古文创 2024年24期
关键词:虹影

【摘要】英国华文女作家虹影在20世纪90年代出版的自叙传小说《饥饿的女儿》,在华文小说界有突出贡献。其中,母亲是除主人公六六外另一重要的女性人物形象,对该形象予以文学伦理学背景的研究,不仅能挖掘虹影在书写时力求真实、描绘现实的笔调,更有蕴含在人物形象中的伦理指代和特征,以小见大,通过一时一人,观照出有关时代、社会、历史纵横感的延伸,也体现出虹影对人生形而上问题的质询。

【关键词】《饥饿的女儿》;虹影;母亲形象;文学伦理学;伦理意义

【中图分类号】I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4-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4.006

虹影《饥饿的女儿》因其大胆的暴露书写和本真的描绘,在出版时便受到诸多争议。其在前言谈,写作如同爬梯子,目的是为了看清自己从何而来,看见那些消失在记忆深处的人和景致,把他们的形象记录下来。[1]无可置否作为欧美华文文学代表作家虹影的该部自传体式小说,凝聚着郁达夫式私小说写作倾向的同时,也呈现出同“五四”启蒙时期步调一致的延续性写作特征。既往研究已对该小说以女性命运、叙事策略及苦难意识等视角予以详述,而对母亲形象的研究较少,因而本文从文学伦理学视角为基点探讨母亲形象,从叙事学角度来看,叙事伦理可以实现对文本内容及结构的双重研究,弥补叙事学对文学内在情感关注不足的遗憾;从伦理学角度来看,文学个案带来的伦理思考也是很有意义的一个新课题[2],以此分析虹影小说中伦理质变,观照作者在文本叙事内呈现的系列伦理关系和伦理意义。

一、母亲形象“斯芬克斯因子”分析

“斯芬克斯因子”是文学伦理学的重要概念,其源自古代神话斯芬克斯之谜。该批评流派认为,人是由“斯芬克斯因子”组成,所谓斯芬克斯因子又分为兽性因子、人性因子。人性因子即伦理意识,就是使人拥有道德意识的因素,这种因素最大的体现,在于能让人清晰分辨善恶,而兽性因子是人类的动物本能选择。[3]《饥饿的女儿》中的母亲形象并非是固定单一的慈母或恶母符号,虹影在小说中以躬耕大地的姿态还原了最真切人性伦理双重因子的有机结合。

(一)兽性因子

对母亲大胆的身体描写,是一种原生刻画,更是原始动物性的兽性因子体现。外表不甚美丽的母亲,在虹影笔下,有时甚至显得刻薄刁钻的原始描写直接指涉母亲原初的状态。她身上最具代表的兽性体现,第一在于开放的性伦理。她逃婚、去往更远的地方,在当下传统道德批评中,读者必定会对婚内出轨、生而不养的行为作出鞭笞,然而现实情况却是六六作为私生女,在母亲人生中却丝毫不显愧疚和道德层面的指责,爽直心快的母亲也并没有从伦理角度对六六予以补偿,兽性因子体现在母亲的人际交往里,是重要的一环。

其次,母亲作为最普通的一位劳动妇女,兼具着最广大劳动人民的雄强力量,坚韧、无畏而顽强。伦理并不作为指导母亲形象和人生的重大指南,她的原始生命力迸发,自然意志的体现,保留在成长、劳作和变迁中。因而在小说中描写母亲从运输班到造船厂 ,下苦力、吼号子,总以力量的造型出现,直指母亲即使是女性,但依旧能承受同男性一样的工作。正因如此,母亲自由自在的性格更像来自她的传奇人生,其伦理表现也呈现出类史诗性质的传奇特色,毫无遮盖,敢爱敢恨,敢作敢当,对一切不平等的事件予以回击,对一切热爱充满力量。

(二)人性因子

尽管虹影在小说内多次叙写母亲对其的谩骂、指责与忽视,但在“饥饿”背景下,平民百姓除了每天思索如何躲避混乱“活下来”的方式外,就只剩下如何搜寻翻找食物填一填肚子。更何况,有六姐弟的一大家子,“生下来活下去”本就是一个巨大的问题,更不必去讲此外的事,故而母亲诸多行为也得到了限定时期的宽恕与理解。然而,多重复杂的母亲在面临与孩子交往时,仍然显露出她的复合面。隐藏在苛刻、圆滑与冷酷的一颗灵魂下实际是母亲对众孩子隐忍而炽烈的爱,理性意志占据了自然意志的上风,对子女善意的关爱等正常伦理秩序时常表露。

小说中多次透露母亲虽无文化,却也懂得在符合科学本质规律的条件下关爱照顾孩子。“母亲再节约,也肯花钱从店里买消过毒的卫生纸做草纸,不像其他人家用旧报纸、写满字的作业本、包食物的纸”[4]“母亲不相信吃胎盘,说野蛮得很”[5],不难体会出此处传达了一种自豪与骄傲,是“我”与其他家庭对比出自家在卫生与健康科学方面的进步性,显露出生活在同时期的街坊邻居们却残留封建愚昧思想。在最终坦白“我”身世后,对母亲评价是:“她对我们家其他的孩子总是采取一种卑微的姿态,把一腔委屈和悲痛留给自己。”[6]诸多现实情况汇聚成母亲的形象,在人与人互相盘算“何以为生”的年代,虽有对子女无尽关怀与爱恋,但却不得不表露出自私与尖酸。尽管母亲没有受过学校教育,但以“仁”为伦理底线的儒家美德尽然表现,说明母亲虽受到兽性因子的影响,但存于内心延续性、无意识的民族美德认可却悄然外溢。不过,僧多粥少的局面使母亲、整个大家庭都陷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尴尬处境,也就造成母亲无法提供更多物质上与精神上的关爱,因此亲子间代际关系的伦理复杂性呈现出难以捕捉却又深沉厚重的双重特质。

二、反传统的母女伦理关系

《饥饿的女儿》的母女关系,解构了以“孝悌”为核心的传统伦理约束,人情血缘代际伦理不再是诸多作家笔下的骨肉情深、血浓于水,夫妻之间姻缘伦理也不再是宜室宜家、琴瑟和鸣,姊妹之间亲人伦理也不再是互爱互敬、孔融让梨。可以说,打破“大团圆”的写作,一方面与其自身的亲身经历有关,另一方面,这是独属于虹影还原现实伦理本质的笔法,读者只能在具体的语境中不断开掘人物群像,在真切的字句里感受复杂多元的价值意义。

虹影看似没有对母亲形象进行辩护,但文本间姿态却是悖论的存在。这种悖论集中体现在母亲与六六是一种反传统伦理的对立统一关系,既非传统满是仁义关爱、孝敬尊重,也非割裂抛弃、毫无牵连,该小说的母女关系,是一种动态意义上的制衡,呈现为疏离又亲密、反叛却接近的伦理立场。正如同她对时代大饥荒下自身身份焦虑的隐喻—— “对这场大饥荒,我始终感到好奇,觉得它与我的一生有一种神秘的联系,使我与别人不一样:它既不是我的前世,也不是我的此生,而是夹在两个悬崖间的小索桥。”[7]一方面,文本中大篇幅出现母亲与六六的裂隙,个中细节都体现出六六因为隐隐怀疑自己的出身情况,与大姐对话后知道更多有关母亲的秘密后而产生对母亲的厌恶与怀疑,在文本中总被一种不可靠的声音表现为“我”对母亲心理活动的猜测,例如:“‘不错!我当初就不该生你下来! ——可是母亲没说这句话,这是我从她的目光里读出来的,那目光冷极。”[8]这种源自主观意识强加给母亲形象的附加叙事声音,是“我”出于对自身身世怀疑和在家庭中所受冷漠后的臆断和存有误判的揣测,六六自觉不自觉疏离母亲的表面,也正说明母女关系处于冰点的现实。另一方面,二者的和谐统一则在于“我”多年之后凭借写作来回忆这段被告知事实真相的过往时期时,所呈现出的理解与宽容之心,又回归于传统伦理道德。六六在公共场合里变得冲动、闹出大动静,是想达到收获母爱的最终目标,如今回忆往事,是似懂非懂的理解,也是摈弃了“红字”般世俗目光后对母亲的谅解和宽容。最终呈现的双重母女关系,既背离又寻找,既冷漠又渴求爱的复杂矛盾心理也正表达出作家虹影在书写时的真实状态,存在着自身身世的身份焦虑感以及对真正意义上爱的希冀。

思考这种悖论关系出现的原因,无外乎母亲本身就是创伤的展览,她经历了饥饿和诸多亲人生死之隔,但无能为力,无法为这贫瘠人生里增加再多一种可能。“饥饿的女儿”,仿佛是一种回旋式的叙说,与其说这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是作为第一人称内视角来讲述故事的六六,毋宁说参与其中话语构建的更是母亲,这种临在,恰好构成“既是女儿、也是母亲的饥饿”,是代际与基因的遗传选择,是戏剧化循环的表现。不同于一般文学作品里母亲与女儿间伦理日常关系的写作,特殊语境下的极端化母女关系,暴露与隐晦并存,隐藏在非常态情境之下的多重情感伦理表现有值得探寻的多元可能。

三、母亲形象的文学伦理学意义

在现代汉语语境中,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一书中较早提出“叙事伦理”这一术语,认为叙事伦理学不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也不制造关于生命感觉的理则,而是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2]对“母亲”形象进行文学伦理学角度的考量,其功能表征作用于女性意识的萌芽, “这一个”在具体时代之下复合着诸多现实意义,印证着历史,同时也涵盖了作家对生存真相、对形而上普遍而宏观问题的思索与探究。

(一)女性主义立场反思

母亲的传奇性质、反传统伦理纲常的表现,体现出的正是其自身女性主义的萌芽与发展,也表现出作家写作立场。虹影为自己身世之谜作传,更是为了其母亲、为了诸多生活在长江边如同她一般的女性作传。命运让母亲看见了在田间、在同龄乡村少女的目光中看不见的事物,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做决裂,是真我的体现,这种如同娜拉式的离家出走,给女性提供了自我救赎和成长的可能意义。无论是从外貌抑或行为举止的描写看,虹影似乎选择苛刻的字眼、凌厉的眼光观察其母亲。母亲未有过美丽样貌,头发稀疏如枯草,肩膀生出肉疱,乳房干瘪下垂,肚皮有层层褶皱,背部佝偻,双腿粗壮,睡觉时打鼾且口水横流,说话做事十分粗鲁。母亲只是重庆南岸贫苦人家里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人,然而作家却在这些平实文字中塑造了一个丰满而厚重的女性形象,是苦难历史里挣扎着爬出泥潭、不断反抗命运向前的坚硬女性写照。她对亲人朋友仗义,对曾经批判谩骂过她的人持有以德报怨的高尚品德,同时最重要的是母亲身上有一种现代意识,是经由生活千难万阻后仍流露出的豁达与宽容心态,这是一种源源不断的现代人的意识,穿街小巷里虽然充斥着陈旧腐朽的观念,但母亲的思想却保持与时代同进步,依然相信太阳走、月亮出,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她知恩报恩,一生有情有义,就像那条奔流不息的长江水,虽藏污纳垢,却能自洁,虽随波逐流,却生生不息,蕴藏无限的母性力量。[9]

虹影在书写女性时显然受到西方女性主义之英美派的影响。吉尔伯特和肖瓦尔特明确地提出要建构一种基于女性主义创作和阅读的一种女性主义文学及文学批评史。20世纪90年代,张岩冰认为中国文学界的“菲勒斯文学批评”(男性中心的文学批评)由于缺少必要的性别反思而继续压抑被动失语的女性,强化她们的顺从性[10]:“这种影响不仅阻碍了妇女拿起笔来写自己的生活和体验,而且还让不少妇女自觉顺应这种批评标准的要求,不仅在文字表面,甚至在内心深处也没有吉尔伯特和格巴所说的疯女人”[11]。在虹影破解中心话语的叙事里,也随即挑战了不同于既往大部分小说中的女性形象、男女两性以及女性之间的传统伦理关系。“母亲”形象实质更接近于尼采所提出的“酒神精神”,一种狂欢式的释放本能的体现,而这种本能,恰好也是女性主义批评和伦理道德人性因子的互相转化——人最初的本能“兽性因子”,直接建立属于自身话语的姿态,带来了女性主义的萌芽。文学伦理学不仅是简单对文本的伦理行为进行批驳或赞扬,更是带有一定女性主义立场的反思。

(二)生存伦理的真相揭露

该小说内的母女关系与同期作家残雪《山上的小屋》相比,二者都通过异化的家庭伦理关系来呈现现实,人与人之间不再是互相扶持,理性与和谐不复存在,阴鸷的冷漠现实代替了真挚的爱与无私情感的发扬,生存真相被搁置到一种局促和荒谬的局面。《山上的小屋》中母女表现为对峙、是梦魇般的存在:“母亲一直在打主意要弄断我的胳膊”“每次她盯着我的后脑勺,我头皮上被她盯的那块地方就发麻,而且肿起来”[12]。先锋意识创作理念下,残雪将荒诞外化于母女关系的缺失。同样,《饥饿的女儿》母女关系的举步维艰,苦闷的六六和不肯及时说出真相,或许羞于说出真相的母亲,仿佛笼罩一层隔膜,各自都饱受着自己的苦楚,也保守自己的秘密。多个不同身份、地位、年龄和性格的男性,都无法解决“饥饿”的问题,也映照出伦理背后隐喻生存真相的荒谬,处于关系中心的母亲,却身处在边缘。每段关系的局促和尴尬,都无一不表现出生存真相的荒诞所在,人与人关系的异化,在饥饿时代人人针锋相对的现实,都使得孤独而乖张的生活本质显露。

20世纪40年代路翎所写《饥饿的郭素娥》是如火喷薄生命力的彰显,原始生命力的“呐喊”,体现了为解决饥饿问题找寻出路,而《饥饿的女儿》更像是一种彷徨式的人性与现实的揭露,小说内提及的有悖人伦常理的“吃小孩”“吃胎盘”等,是启蒙的再现,将人性拉到审判的天平上冷峻观照,各类冲突力量的显现,常常以带有残苛与血腥的本质出现,故而人际交往伦理、人际关系的异化也体现出生存真相,生命存在的荒诞性是人无法完全抗拒和逃离的圈套,但作家揭露伦理意义真相不在于模仿和认同,而是反思,以一种更高人格的理性意志和生命本能对荒谬的真相予以反抗,因此彰显人之为人的可贵人性光辉所在。

四、结语

通过对《饥饿的女儿》中母亲形象的梳理,不难得出结论:其母亲形象在文本内部具备着反一元样板化描写的特征,复杂多变,性格鲜明是其最突出的特色,而母女之间形成辩证统一的伦理关系也体现作家对真实关系的考量,不夸大这份爱的重量,也不至于完全坠入虚无的写作,实事求是以冷峻的姿态绘制了在“饥饿时代”下原生的形象与日常生活,拒绝扁平化和以人为本的创作方式,对伦理道德的思考,使母亲延伸出更多可阐发性意义。题目看似具体指明一个人,实际处置整个时代和自身之间的关联,是“女儿”也是“母亲”,该形象的重要性更是诸多女性真实的生存境况与现实参照,更有在文学伦理学视角的现实启示意义,指涉了现实伦理的复杂多元性质。

参考文献:

[1][4][5][6][7][8]虹影.饥饿的女儿[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3,131,197,295,35,135.

[2]周韵.虹影小说的叙事伦理[D].湖南师范大学,2011.

[3]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J].外国文学研究,2011,33(6):1-13.

[9]杨华荣.放逐、寻找与和解——也谈虹影小说创作中的女性成长与救赎[J].华文文学评论,2022,(00):45-52.

[10]姜子华.女性主义与现代文学的性别主体性叙事[D].东北师范大学,2010:9.

[11]张岩冰.女权主义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

1998:100.

[12]陈思和,李平.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精品[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

作者简介:

张浬源,女,汉族,四川广元人,云南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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