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雨柔
【摘要】鲁迅等中国作家十分关注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创作,某些作品在思想及形式的表达上与其有着众多的相似之处。《孤独者》中的魏连殳这一局外人的形象就与《地下室手记》中的“地下室人”有着诸多的共通处,他们都是下层知识分子,他们举目无亲,茕茕孑立,且都有着敏锐的思想,他们同样渴望美与崇高,但现实不让其做一个好人,最终都在罪与恶中以悲剧收场。作为底层知识分子的“地下室人”和魏连殳具有某种普遍性和典型性。
【关键词】魏连殳;“地下室人”;对比分析;悲剧命运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4-003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4.012
各民族都有自己的代表文化和文化巨人,像中国的鲁迅、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英国的狄更斯、美国的福克纳、德国的歌德、奥地利的卡夫卡……他们的作品有着鲜明的民族和国家烙印,同时在文化的交流和传播中又不断吸收和借鉴外来优秀文化、丰富和提升自己,由此形成了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优秀文化。其中,鲁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无疑分别是中俄两国璀璨的明星。
鲁迅作为新文学最伟大的奠基者和开拓者,在中国现代文学各个领域都进行了成就辉煌的创造。他站在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已达到的高峰之上,既扎根于中国人民的现实土壤之中,又广泛吸收外国文学的优秀成果,像尼采的思想、果戈里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其中作为俄国的文学巨人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只是鲁迅的偶像,更影响了整个世界。无论是卡夫卡笔下蜷缩在“地洞”里的小动物、变形的“甲虫”,还是加缪笔下冷酷无情的“局外人”,抑或是奥尼尔的“毛猿”,他们无不重复咀嚼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地下室人”人性惨遭异化的苦果[1],可以说,这些形象无不是对其的一种继承。鲁迅也十分关注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创作,并且在写作上都受到了他的显著影响,某些作品在思想及形式的表达上与其有着众多的相似之处。《孤独者》中的魏连殳这一局外人的人物形象就与“地下室人”有着诸多的共通处,他们都是下层知识分子,他们举目无亲,茕茕孑立总是孤单,且都有着敏锐的思想,他们同样渴望美与崇高但现实不让其做一个好人,最终都在罪与恶中以悲剧收场,不得不说《孤独者》这篇小说也受到了其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文将从魏连殳这一人物形象入手将其二者进行对比分析。
一、悲剧的形象分析:孤独的存在者
(一)局外人
如果说鲁迅笔下的《伤逝》是涓生——一个自由恋爱下的悲剧者的自述,那么《孤独者》便是一个下层知识分子沉沦者的自述。故事以一个圆形结构展开,这种形式本身似乎也就按示着这场悲剧的不可避免。正如《在酒楼上》的主人公吕纬甫说的:“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下,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2]兜兜转转,不过是一场死局。
在文章开头即已提到“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第一次见到魏连殳是在其祖母的葬礼上[3],被当作外国人看待的魏连殳是“吃洋教”的“新党”,是一匹受伤的狼,他失去了故乡,也失去了最后的“亲人”。因为早早认清亲人之间那层虚情假意的关怀,认清以家族兴旺为名、谋私利为实的残忍,魏连殳烧掉了大部分家具,余下的全留给照顾祖母的女工。也是因此在祖母的葬礼上,他成为了一个局外人,他不受欢迎,甚至因为留过洋被乡人警惕生怕他反对老派葬礼,但他没有,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听候差遣恰。他不被同乡所理解,甚至因为始终不婚被视为怪人。魏连殳是冷漠的,古怪的,孤独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魏连殳却是在他的葬礼之上,彼时的他已成了杜师长的顾问,为敌人而活。魏连殳摆脱了曾经的窘迫和潦倒,有了每月80元的收入,不再需要做抄写这样的低等工作,也不必卖掉一些珍视的书籍,在外人看来他变得光鲜亮丽,早已名利双收了。而这一切却是以出卖灵魂、依附权贵为代价的,一切的虚伪、无聊、恶心如同毒蛇一样缠绕着他。魏连殳曾徘徊在中心文化体制的边缘,而今与这个社会同流合污之后却仍然如同一个局外人。就像魏连殳同其祖母一样,“我”虽然没有血缘关系,最后也成了一匹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的受伤的狼。这样的悲剧仿佛成了一种宿命,从不被理解的祖母到魏连殳,以至于“我”,都无可避免地成为孤独者和局外人。
(二)多余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中篇小说《地下室手记》是作家思想的转换作,也是其最难理解、最有争议的作品。《地下室手记》全篇不过是狂人般的自传,小说共由两部分组成,分别是《地下室》和《雨雪霏霏》。第一部分先是“地下室人”的自我独白以及其关于自由意志、善恶和理性等问题的思考,第二部分则是“地下室人”年轻时的回忆,主要讲述了他年轻时因老同学聚会受到侮辱而卑鄙地伤害妓女丽莎的一段往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文中塑造了俄罗斯新一代多余人的形象—— “地下室人”,他是陀氏笔下的第一个思考者,是文学史上一个新的文学典型。
首先,根据作品中“我”的身份地位来看,“地下室人”是一个八品文官,身份卑微,属于底层知识分子,他在继承了亲戚的六千卢币遗产后便选择了辞职,独自在昏暗的地下室生活。“我”没有什么社会地位,靠着自己微薄的收入和远房亲戚的遗产过活着,生活也并不富足,一直以来节衣缩食。“我是一个有病的人……我是一个心怀歹毒的人。我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我想我的肝脏有病。”[4]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没有恋人,“我”一直蜗居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孤独地度日。
同时,从第二章我们可以看到,“地下室人”也曾怜祈友谊,幻想着有信,有望,有爱,但他什么也没有。在回忆中,“我”找西蒙诺夫借钱参加曾经所不齿的老同学兹韦尔科夫的告别聚会,在无人告知聚会时间变更的情况下“我”独坐在餐厅尴尬地苦等了一个小时。
在这场聚会上,“我”完全是多余的,近乎恬不知耻地参加这次并不受欢迎的聚会,所有人都撇下“我”不管,在一边高谈阔论,无非是某个高官有多少财富,某个太太又是怎样风姿绰约,最后又高呼莎士比亚是不朽的。“我”同兹韦尔科爆发了争论,“我”对这些人的卑劣行径感到不齿,但完全出自一种近乎自虐的情绪,“我”始终不愿离开,在他们面前不断踱步,咀嚼着这份屈辱和痛苦。“我”无法同任何人为伍,“我”只能成为我自己而非“我们”,也正是由于这种精神的孤独感进一步加深了“地下室人”处境的孤独。
二、悲剧产生的原因:底层知识分子的罪与罚
(一)黑暗的社会现实
悲剧人物绝非孤立的个体,在马克思看来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没有人能自成孤岛,个人的悲剧实际上是整个客观社会历史的产物,悲剧人物不过是历史的体现者和社会现实的承担者、受难者。可以说,魏连殳的孤独与死亡同样是整个社会所导致的悲惨结局。作为一名留洋过的“新党”,面对祖母的送殓,亲戚本以为会发生争执,而他却说“都可以的”。魏连殳并非不想同腐朽的封建制度决裂,而是社会现实不允许他如此这般。作为一名启蒙者和觉醒者,他只会被当作异类驱逐。他试图以文章唤起沉睡的群众却遭到匿名攻击,学术界关于他的流言四起,被校长辞退,被孩子厌恶,S城的腐朽的黑暗势力和冷酷无情的市侩者使魏连殳彻底变得茕茕孑立,沦为了窘迫无援的“孤独者”。也正是因此,魏连殳由生存困境走向了死亡绝境[5],在复仇中自我毁灭。
而在“地下室人”存在的时代,是俄国资本主义急速发展,“一切都酥了,谁都酥了”的时代。人们为了基本的生存忙碌了一天,彼此疏远,原本和谐、友爱的人际关系已经不存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了金钱和利益关系。人们常说过程比结果更重要,然而无论是马克思所提出的劳动的四个异化还是黑格尔所言人是目的不是手段,在人性物化乃至异化的时代,目的成了第一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情况可以说是屡见不鲜。
面对残酷的社会现实,“地下室人”在失望之余又无力改变现状只能高呼地下室万岁。而长期蜷缩在地下室与世界隔绝的生活使原本有过信仰、希望、爱情的他变得更加邪恶与卑劣,只能在恶中走向沉沦与毁灭。“人家不让我……我不能够是……善良的!”[6]如果说俄狄浦斯的悲剧是命运悲剧,哈姆雷特的悲剧是性格悲剧,那么“地下室人”的悲剧则是典型的社会悲剧,他是俄国新一代多余人的代表,是残酷的现实不让他做一个好人。无论作为被侮辱的和被伤害的还是说作为侮辱者,他始终无法获得平等和尊严,更无力改变自己非人的现状和黑暗的社会现实。[7]于是,“地下室人”最终选择了逃避,蛰居在暗不见日的地下室。他试图反抗这个卑劣的社会,重拾自我,但却无能为力,最终摒弃了善,奔向罪与恶。
(二)灵魂的不自洽
鲁迅说得好:“凡是人的灵魂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辉。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8]魏连殳,他是失败的,一步步走向的只能是沉沦,另一方面他又斗争着,像一匹孤独的狼,以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反抗和报复社会。“我”曾指出魏连殳将人看得太坏了,但魏连殳也会在见到小孩后眼中闪着欣喜的光,在他看来“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孩子便是希望。他的灵魂向往着孩童般的真善美,希冀这个社会会变得更好,但当他看见一个小孩子拿着树叶喊“杀”时,终于感受到了人性的悲哀,他斗争,然后他毁灭。魏连殳曾不愿依附权势从而丧失自己的独立人格,然而此时他在信中写道:“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魏连殳称“老太太”为“老家伙”,孩子要他买东西就要学狗叫或者磕响头。梦想破灭了,信仰也崩塌了,犹如困兽的魏连殳唯有实行自己“死”的权利。早在这时,他便已经“死”了,死在每月的八十元现洋,死在“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所以后来即使得了重病,吐血也不肯就医。廉价的幸福还是崇高的痛苦,哪个更好?面对这荒诞的现实和悲剧的人生,他内心的矛盾与争执让他的灵魂始终无法得到自洽,魏连殳清楚地意识到一切却无能为力,以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进行复仇和反抗,最后只能孤独地死去,他曾是好人。
至于“地下室人”的精神颇有些类似阿Q的精神胜利法,作为被侮辱的和被伤害的,无力改变现状,只有靠自我安慰获得精神之平等与胜利。“地下室人”在拼力维持自身尊严的同时也在不断自虐和践踏他人的尊严,其中最令人感到悲痛的莫过“我”同妓女丽莎的那段往事。出于一种病态的报复心理,“地下室人”不遗余力地侮辱和践踏真心爱着“我”的姑娘丽莎,想要从对更弱者残酷的折磨和虐待中获得一点点的自尊和虚荣的满足。“我”恶狠狠地羞辱了丽莎,她痛苦地整个脸都扭曲了但却没有离开,反而抱住了“我”,希望“我”能好受些,甚至还偷偷地留下了六卢币。“我”幡然悔悟跑了出去追丽莎,最终却是停在了十字路口,外面大雪静悄悄。“地下室人”曾对丽莎保持着最后一份真和善,试图唤醒丽莎的同时也唤醒自己的内心,因为某种程度上丽莎便是曾经“我”,然而“地下室人”就如同一个无可救药的酒徒沉溺在病态的痛苦与意志中无法自拔,最终被湮没在大雪纷飞中。“地下室人”残酷地伤害丽莎以此来证明自己,拉斯柯尔尼科夫杀害高利贷老太婆以此来显示自己的非凡。他们以为恶是实现个性证明自身价值的必经之路,但现实总是适得其反,二者都没有通过行恶而达到他们想要达到的那个目标——证明自身价值。“地下室人”在行恶后滑向深渊更深处,承受精神的酷刑。
三、悲剧的生存论意义:悲剧对人的存在的叩问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加的注释中指出,《手记》的作者和《手记》本身并非真实存在,而是自然捏造出来的。但是,考虑到我们社会所形成的现实环境,像《手记》作者这样的人绝非个例。作为底层知识分子的“地下室人”和魏连殳具有某种普遍性和典型性。
马克思指出,人的生存道德的否定所导致的异化乃是整个人类的悲哀或者灾难。在此生存困境下,病态的生存个体被制造出来,而如果这种情况是社会普遍性的,便会出现所谓“一代人的代表”,像“孤独者”“多余人”。他们是被社会现实异化的人,他们烦躁、郁闷、疯狂,乃至走向毁灭。人总是渴望为自己的存在赋予价值,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为了将自己和别人区别开来,成为凌驾于别人之上的人,从而证明自己的价值和独特,证明自己的非凡,所以有拉斯科尔尼科夫杀人。但行恶不仅无法证明自身的价值,反而会在恶中沉沦,无法自拔,流向未知的深渊。尼采认为凡是能使人力量增加,使意志更强的都是好。生命就是在力的相互过程中不断强化,自我超越。哈姆雷特对是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不停地进行呐喊,去恶扬善还是在恶中沉沦,曳尾涂中还是高居庙堂,此种延宕和矛盾所在正体现出人性的复杂。
每个正常人都现实整体地生存,但每个人又都难以摆脱整体生存的现实非整体性。由于自身情况及环境条件的制约,生存整体性在现实生存中被不同程度地压抑、否定甚至破坏。而作为人类自我关怀的唯一手段,艺术永远需要崇高精神,需要悲剧带来的对生存的反思与精神的净化。世界是人的世界,文学艺术则是本体价值与存在意义的显现与映照,在此达到自然存在与生命本真。正是透过悲剧等文学艺术形式,我们不断反思自身存在意义和人的意义,弃恶扬善,凭借自由意志活出自我的本真状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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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包恩齐.孤独者的悲歌——魏连殳的悲剧性分析[J].现代交际,2015,(10):81+80.
[6](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M].臧仲伦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103.
[7]薛佳.论“地下人”对生存状态的选择——浅析存在主义视角下的《地下室手记》[J].新西部(理论版),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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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王晓东.《孤独者》:伟大灵魂的自我诘责[J].名作欣赏,2005,(04):47-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