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灯余话》中的女性形象分析

2024-06-28 15:31高卓琦
今古文创 2024年24期
关键词:女性形象

高卓琦

【摘要】《剪灯余话》创作于明永乐十七年(1419),李祯在此书中塑造了大量鲜明的女性形象。面对婚姻爱情,她们表现得热情奔放、德才兼备、执着专一。本文通过探讨书中的女性形象,深入探究李祯的女性观及动因。

【关键词】李祯;《剪灯余话》;女性形象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4-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4.004

李祯(1376—1452),字昌祺,江西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永乐二年进士,曾参与修撰《永乐大典》,在修撰期间接触到大量的子史杂著。经传子史、稗官小说对他的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对《剪灯余话》创作最为重要也是最直接的动因,则来源于瞿佑的《剪灯新话》。此书为追慕《剪灯新话》而作,故称为“余话”。该小说在创作风格上与《剪灯新话》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叙事婉转曲折,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立体。

通过资料的整理可发现,对李祯《剪灯余话》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三个方面:其一是对《剪灯余话》与《剪灯新话》的比较分析。学者从创作思想、士子题材、情爱观念、精神向度等角度,分析了《剪灯余话》对《剪灯新话》的继承与发展,并通过《剪灯新话》与《剪灯余话》之间的对比,探究明代传奇小说的传播现象;其二是针对《剪灯余话》文本自身的讨论,包含对《剪灯余话》的文本形态及版本的考证,由表及里,不少学者还深入分析《剪灯余话》中的士人心态、爱情悲剧及奇特性;其三是关于《剪灯余话》的域外研究,分析《剪灯余话》对朝鲜小说《金鳌新话》的影响。但对《剪灯余话》中女性形象的分析还尚未被学界关注。本文意在通过对《剪灯余话》中的女性形象分析归纳,探究李祯笔下的女性形象内涵及动因。

一、《剪灯余话》的女性形象分类

男尊女卑的等级观念深入人心。汉代董仲舒提出“三纲五常” ①,“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宋代程颐提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②,程颐本想强调不能为了苟活于世而做出有损气节、人格的行为,这一观点并不只针对女性,也包括对男性的限制。但民间社会从维护自身和家族利益的角度,理解为对妇女改嫁的限制。随着程朱理学的兴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一观点经过不断地强调与宣传,以改嫁为耻的观念逐步成为社会的普遍心理。在贞洁观的束缚下,女性地位每况愈下,更是扼杀了女性追求自由幸福爱情的权利。

而《剪灯余话》中的女性大多有着较为强烈的主体意识,她们不再被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③的框架所束缚,而是更为大胆地追求爱情,向往郎才女貌、两情相悦的爱情。其女性形象与封建礼教禁锢下的传统女性,有着较为明显的区别。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类型:

(一)热烈奔放,用情至深

在《剪灯余话》中,由于父母的严格管束,少女们被禁锢在闺阁之中,但是森严的规矩以及深墙大院并不能束缚少女对爱情和自由的渴望。她们勇敢地冲破传统封建礼教的思想约束,追求自由爱情。

《凤尾草记》中,生姑见男子颖敏而驯谨,长进好学,喜爱之情油然而生,谓生曰:“倘因缘会合,得为夫妇,虽死无憾!不然,我之嫁人,非商家郎,则耕家子,纵金玉满堂,田连阡陌,不愿也。” ④生姑主动向生倾诉:如果有缘结为夫妻,死也无憾!否则,无论是多么有钱富贵的人家也不愿嫁。后来,生姑在家中与二嫂发生冲突,加之与生之婚约久久不能确定,伤心自缢。生姑去世后,对生仍旧念念不忘,魂穿至生梦中,仍对生道:“感君深爱,生死不忘,但恨无以奉报耳。” ⑤

《贾云华还魂记》中,娉娉初次与魏鹏相见,便对眼前这位男子充满好奇。在酒宴结束后,便命侍女朱樱诵魏鹏随口所赋的《风入松》,自己次韵记下。次日黎明,娉娉命朱樱将此诗送与魏鹏。随着一篇篇诗词的传递,两人感情逐渐升温。爱情的喜悦使娉娉将礼法暂抛耳后,然而老夫人由于爱女心切,不愿女儿嫁至他乡,爱情戛然而止。离别之际,娉娉甚至取出白练,意欲自缢,未成。魏鹏离去后,娉娉身体每况愈下,弥留中写下诀别之词。娉娉去世后,魏鹏在梦中再遇娉娉,娉娉讲述冥君为两人至死不渝的爱情所感动,将命还魂。不久后,娉娉死而复生,老夫人为两人的爱情感动,相爱的两人最终得以结成连理。面对老夫人一次又一次地阻挠,娉娉勇敢追求爱情,最终感动鬼神,终得团圆。

在《剪灯余话》中,不仅闺阁之中的少女面对爱情热情奔放,神仙花妖面对心仪的男子同样十分热情。《江庙泥神记》中,生仪容秀整,风韵清高,一次从外归来,看到园内忽现四女郎,称为东邻花氏之女。夜晚即将入睡时,听闻有人推窗,乃所见诸女之一。女子曰:“奴等蒲柳陋姿,丹铅弱质,偶得接见于光范。陡然忽动其柔情,莫或自持,是不可忍,故冒禁而相就,遂犯礼以私奔。肃抱衾绸,只荐枕席。” ⑥遇到心仪的男子,连花妖也心生自卑,倾慕之情油然而生,难以自持,甚至将传统礼仪抛之脑后,希望能够和男子私奔。接着,三女郎分别向男子表露心迹,离别后甚至仍频频在梦中与男子相会。

此外,更有许多来自前朝的美女,由于欣赏男子才情,热情主动地表达爱意。在《田洙遇薛涛联句记》中,田洙在桃林中忽遇美人,美人欣赏田洙的才情,甚至自荐枕席。在临别之际,还赠予田洙唐朝宝物。《秋夕访琵琶亭记》中,沈韶年弱冠,美姿容,无论是诗词还是字画皆善,为当时人所惊叹。表兄弟外出远游时,偶遇伪汉陈主婕妤郑婉娥。婉娥听闻沈韶所作诗赋,深感沈韶为知音,并相与媾欢,并留宿月余。在离别之际,婉娥送予沈韶奇宝赤金条脱一双,明珠步摇一对,表达对心仪男子的不舍。

(二)执着专一,至死不渝

在李祯笔下,女性形象都有着执着专一的特点。

首先,当感情遭遇阻挠时,她们往往沉静果敢,寻求合适时机与爱人相聚。《芙蓉屏记》中,崔英遭歹人算计被沉水中,妻子王氏假装应允与歹人姻亲,后趁贼人不备,逃亡至林中,跟随僧尼学习佛法。偶然间,看到有崔英字迹的画轴,便赋诗《临江仙》于画上。几经辗转,崔英识出画上王氏字迹,最终寻得王氏,夫妻团聚。

其次,当团聚已无法实现时,她们通过殉情的方式以达到和爱人相伴的理想。如《鸾鸾传》里,柳颖听闻鸾鸾贤良且美貌,求娶鸾鸾。后经战乱,柳颖与鸾鸾走散。几经波折,柳颖终于寻得鸾鸾下落。两人重聚后,相约隐居山林,同甘共苦,相敬如宾。不幸的是,一日柳颖外出负米,被盗贼杀害。鸾鸾听闻柳颖死讯,“负其尸以归,亲舐其血而手殓之,积薪焚颖,焰既炽,鸾亦投火中死焉” ⑦。从第一次见到柳颖,鸾鸾便心生爱慕,即使几经波折,爱亦不变,最终为爱殉情。《琼奴传》中,无论是歹人陷害、家道中落、指挥使逼婚,琼奴始终坚守对徐苕的感情,坚定守护自己心中的道义与诚信,不愿另嫁。她不断上书,为徐苕雪冤。最终感动天地,羊角风吹开炭灰,找到徐苕尸体。并在为徐苕送葬途中,琼奴殉情于冢侧池中。

甚至,浓烈的感情能够超越生死。《秋千会记》中,拜住与速哥失里订立婚约不久,拜住家道中落,独留拜住一人。面对家人阻挠,速哥失里谏曰:“结亲即结义,一与订盟,终不可改。儿非不见诸姊妹家荣盛,心亦慕之。但寸丝为定,鬼神难欺,岂可以其贫贱而弃之乎?” ⑧即使对方家道惨败,速哥失里也不嫌贫爱富,坚定守护婚约。但父母从中阻挠,为速哥失里另寻亲家。在结婚途中,速哥失里悄悄解下脚纱,自缢于轿中。拜住听闻此事,夜晚悄悄扣棺,速哥失里听闻,死而复生。

当感情遭遇层层阻隔仍无法实现,浓烈的爱便化为另一种形式实现。《连理树记》中,蓬莱与粹舍自幼一同读书学画,相爱深重。在蓬莱父亲的主持下,两人订下婚约。未曾料到,父亲突然罢归,两人婚事便被搁置。三年后,粹舍出为福州治中,偶遇蓬莱,蓬莱借诗以言志,表达自己对粹舍的思念之情。两人在历经坎坷后,终于结为夫妻。无奈,闽城为盗所据,盗贼尽戕粹门,唯留蓬莱一人不杀。蓬莱心生一计,骗盗贼自己愿意终身侍奉,只求先将死去的丈夫下葬。在埋葬途中,蓬莱举刀自刎,曰:“死作一处,无恨也。” ⑨过数年,后人将两墓上各栽一树,两树枝蔓相连,遂成连理树。

(三)贤良淑德,德才兼备

在李祯《剪灯余话》中,女性形象有着传统认知中所拥有的贤良淑德,秀外慧中这一美德。在《胡媚娘传》中,当狐妖化作人形,嫁为人妇时,竟也同样温婉贤淑。媚娘“赋性聪明,为人柔顺” ⑩,“事长扶幼,皆得其欢心” ?,当有宾客来临,即使家中经济不宽裕,媚娘仍能够迅速地准备酒和小吃,丰俭得当。媚娘不仅拥有养蚕、缫丝的技能,在丈夫萧裕遇到疑问时,还能帮他分析利弊,可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除传统女性所拥有的温婉贤淑之外,在《剪灯余话》中,还有一个较为明显的特点:小说中的女性无论是闺阁小姐,还是花妖鬼魅,都十分擅长赋诗,如《月夜弹琴记》中碧桃赠予乌熙:“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鼓吹》),且将团扇暂徘徊(王少伯《唐音》)。月明古寺客初到(项斯《鼓吹》),风静寒塘花正开(刘沧《鼓吹》)。绿水青山虽似旧(耿湋《鼓吹》),红颜白发递相催(薛逢《鼓吹》)。无情不似多情苦(晏殊《草堂》),肯信愁肠日九回(崔鲁《鼓吹》)。” ?委婉含蓄地表现碧桃的相思之情,感情细腻,一转封建社会中认为妇女无须有才能的传统认知。在《剪灯余话》中,女子的才情不仅吸引着心仪的男子,她们的诗赋更成为表达思想的有利媒介。

二、《剪灯余话》中女性形象的内涵分析

在《剪灯余话》中,女性多是热情奔放、执着专一、至死不渝的形象,但是不可忽略的是,爱情故事的结局多是以悲剧结尾,在他的笔下,虽然面对爱情,一些女性大胆表露自己的心迹,但是多是节妇、贞女的形象。李祯塑造的这些形象,不仅和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关,同时与李祯的个人经历也密不可分。

(一)时代背景

朱元璋当政后,为了加强自身的统治,确立“收天下之权以归一人” ?的宗旨,皇帝直接统辖六部,皇权不断加强。施行“文字狱”等文化高压政策,“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朱元璋在读《孟子》时,看到“民贵”“君轻”这样的字眼,认为孟子轻视君主,当即命人将孟子的神位撤出孔庙。可见当时文字狱对学术影响之大,文人饱受压抑。李祯的创作宗旨便是“以文为戏”,试图避开明中叶“文网织密”的麻烦。

其次,明朝建立之初统治阶层沿用宋元“儒者可尚,以能维持三纲五常之道”的理论,大力提倡程朱理学,利用程朱理学加强自身统治,强化对百姓的思想控制。在教育领域中,将程朱理学确立为官方指定的科考指导思想,并规定天下学校一宗朱子之学,今学者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程朱理学统治意识形态地位的确立,使社会上大多数人都能随口说出:“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的话。

《剪灯余话》中的女性面对爱情主动出击,勇敢地向心仪的男子表白。但不能忽视的是这些女性仍坚守贞洁。如《鸾鸾传》中的女子鸾鸾,在历经波折后与柳颖相聚,结为夫妻,便向柳颖倾诉自己仍为处子之身。鸾鸾之后亦为抵抗乱军暴徒而随夫君而死。还有《秋千会记》中的速哥失里坚定守护婚约等等。在时代背景下,《剪灯余话》展现儒家观点,即女性应坚守贞洁。

(二)个人经历

李祯为永乐二年进士,之后被选为庶吉士。明代这一制度重点选择“文学优等”的进士翰林庶吉士,“讲究经史、涵养道德”,对庶吉士而言,最重要的是讲求道德修养,对国家的政务砥砺尽忠。因此,在《剪灯余话》中,也能明显地看出李祯维护传统道德,教化民众的倾向。他笔下的女性形象常常能够在乱离之际坚守心中的义理:《琼奴传》中的琼奴在不确定徐氏生死存亡的情况下,仍不愿嫁作他人妇,坚称“脱别从人,背之不义”。《芙蓉屏记》中的王氏不愿与贼人为妻,逃至山林。

李祯曾参与《永乐大典》的修撰,在修撰《永乐大典》的过程中,他能够接触到大量的子史杂著。这一经历对他的小说创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并给予他许多灵感,更为直接的是源自瞿佑《剪灯新话》的影响,《剪灯余话》作为《剪灯新话》的续书,延续着《剪灯新话》的创作倾向。

(三)创作是被压抑的欲望宣泄

弗洛伊德在《创作家与白日梦》中,由儿童游戏这一常规现象进行引申,认为艺术是一种白日梦,并且是经过艺术的加工与改造,经过创作家修饰的白日梦;认为创作家利用艺术的形式创作出一个虚拟世界,作家把现实中难以直接吐露和宣泄的情感、思想等在艺术创作中变相地得到满足。《剪灯余话》中有不少美丽且有才气的女子大胆向男子表露倾慕之情,并希望与男子深入发展,便是这一理念的体现。

梦是潜意识的反映。弗洛伊德认为,“梦是通往潜意识的一条秘密通道,通过对梦境的分析,可以从中窥见人的内心。”常常人们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的人或物,便会通过梦境的形式给予满足。梦是潜意识中人们最为渴求的心灵深处的自我表现。李祯《剪灯余话》里经常出现梦境这一场景,如《贾云华还魂记》的娉娉去世后,魏鹏在梦中看到娉娉诉说在冥府中的经历,娉娉即使处在冥府中仍坚持着对魏鹏的感情,可谓至死不渝。《江庙泥神记》中的四女子常常出现在男子梦中,与其相会。无论是狭义上的梦境,还是广义上的桃源、花妖生活的花园等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的“梦境”,皆是作者感情宣泄的途径。

注释:

①(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520页。

②(宋)叶采集解:《近思录集解》,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87页。

③(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895页。

④⑤⑥⑦⑨⑩??(明)瞿佑:《剪灯新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02页,第204页,第242页,第199页,第167页,第226页,第226页,第141页。

⑧邓子勉编:《明词话全编·李昌祺词话》,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118页。

?(明)王世贞撰,魏连科点校:《弇山堂别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720页。

?徐世昌编,闻石点校:《晚晴簃诗汇》,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5826页。

参考文献:

[1](清)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明)瞿佑撰,周愣伽校注.剪灯新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明)王世贞撰,魏连科点校.弇山堂别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5.

[4](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2.

[5]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1998.

[6]陈大康.明代小说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0.

[7]乔光辉.李昌祺年谱[J].东南大学学报,2002,(6).

[8]邓子勉.明词话全编[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

[9](宋)叶采撰,程水龙校注.近思录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7.

[10]徐世昌.晚晴簃诗汇[M].北京:中华书局,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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