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批评视角下《边城》与《伊豆的舞女》的比较研究

2024-06-26 23:43宁夏李官福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5期
关键词:伊豆舞女人性美

宁夏 李官福

1934年,中国文学大家沈从文以“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为小说背景,创作了充满人性美的作品《边城》。而早在八年前,日本文学泰斗川端康成以自身经历为原型,创作了昭和时代的青春之歌《伊豆的舞女》。两部作品都描写了朦胧期的少男少女情,通过少女相似的爱情悲剧奏唱一曲温婉而凄美的女性之歌。

沈从文和川端康成作为同时代的东亚作家,依据自身的创作经历不约而同地在少女的爱情中展现了亚洲文化里男女情感的内敛与含蓄,透露着相似的静美与隐痛。在中日两部作品中,我们不仅看到相似爱情悲剧的清郁之美,还看到女性与自然的融合之美,人物和谐的人性之美,这一切看似浑然天成,但处处精雕细琢。作品中所透露的情与哀与作家的亲身经历或文学世界密切相关。本文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采取平行研究的方法,从传记批评视角出发分析作家与作品的联系,以及两部作品所体现出的相似的自然美、人性美和爱情美,以期更深入地认识两位作家的文学世界,感知不同地域的文学魅力。

一、《边城》与《伊豆的舞女》的梗概

及可比性

传记批评注重探寻作品与作者之间的联系。在城乡冲突和新旧文化冲突的背景下,沈从文于1934年发表了中篇小说《边城》。作品以20世纪30年代川湘边界的茶峒为故事背景,讲述了翠翠与傩送无果的纯真爱情。川端康成于1926年发表了《伊豆的舞女》。小说讲述了“我”因无法忍受“孤儿根性”,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伊豆小镇的旅行。在旅程途中邂逅了舞女熏子,舞女一家对“我”表达的善意抚慰了“我”孤独而忧郁的心灵。“我”与舞女熏子互相萌生爱意,但这刚泛起的爱情也如翠翠与傩送一般无果,最终,“我”与熏子分别。

从传记批评视角来看,两位作家在创作的不同层面呈现出偶然的一致性。首先,两位作家都注重将少女的形象与自然风物联结,揣摩少女在爱情面前的含蓄与羞涩。其次,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和川端康成笔下的伊豆是自然美和人性美的统一。作品在自然美中彰显人物形象的美,凸显作家对自然美的热爱和人性美的追求。最后,是民族乡愁的相似性。两位作家站在各自的国土上思考相似的民族家园重建的理想。此外,因作家的生活经历和面对文化冲突下自主选择的不同,反映到作品中就是在女性与自然的融合、对待事物的心境等方面存在一定的差异,而有同有异,便有了比较的基础。

二、《边城》与《伊豆的舞女》的相似性

(一)自然美

沈从文的《边城》在建构“边界”,回避现实的污秽,走向自然,走进被山水浸润的茶峒。川端康成的演讲《我在美丽的日本》中提及,他眼中的日本是那个拥有古典文学意象的日本。日本受惠于大自然的山川日月,最初美的意识来自对人与自然的共生,在文学作品中反映自然的美是日本作家的本能表现。

《边城》中的茶峒依山而建,一泉溪水绕茶峒,滋润万顷青山,溪水清晰见底,游鱼可数,青山之间溪流作弓背,山路作弓弦,青山绿水装饰茶峒的风光景色,尽显自然本色。溪水浸润了山城,也使得这里的人们温润而富有灵气。翠翠是沈从文笔下自然的女儿,自然养她、育她,使她像嫩绿的翠竹,像清澈的溪水,像山头的黄麂,一双光光的眼睛透出少女的青涩与纯净,将人浑浊的心灵洗涤干净。伊豆也如茶峒一般,山路迂回曲折,骤雨笼罩着杉树林,群山空翠,竹林葱茏,深邃的幽谷,一派秋色。随着“我”与熏子一家一同前行到下田,一幅村镇与自然交杂的风景图在移动。熏子洁白的胴体与修长的双腿,站在那里宛如一株小梧桐。她像梧桐,像花,像自然界里的草卉花木,纯粹而美好。

(二)爱情美

沈从文在《湘西散记》中说:“我写《边城》故事时,弄渡船的外孙女,明慧温柔的品性,就从那绒线铺小女孩脱胎而来。”沈从文在《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的自传中提及:“我懂得这个有丧事女孩子的欢乐和痛苦,正和懂得你的纯厚和爱好一样多一样深切。”“丧事女孩子”是翠翠,“你”正是沈从文的妻子张兆和。沈从文塑造翠翠时,取绒线铺女孩的品性,取丧事女孩生活的必然,取妻子性格的朴素式样,三者合一。川端康成于1918年到达伊豆遇到舞女一行人,1922年再次到伊豆写成回忆录《汤岛的回忆》。《伊豆的舞女》就是根据回忆录中这一部分于1925年末到1926年初改写而成的小说。1922年,川端康成遭遇恋爱失败,与其订立婚约的伊藤初代背弃了他,他的失意与痛苦只能通过回忆录得到疗救。乡下人和失恋人在两个美丽但不幸的故事中,表现出长期压抑的痛苦情感,这种情感需要借这两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宣泄一番,内心才能达到一种平衡。

翠翠为了看到迎婚送亲的喜轿,爬到屋后塔下去眺望。她内心也在憧憬着爱情的到来。当天保托人说媒时,翠翠虽佯装无心,但“耳朵却把每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她心里念的是端午托人送她回家的傩送。翠翠与傩送的邂逅,少男少女互生情愫,念念不忘。翠翠被邀到船总家看龙舟,内心抵不住地高兴。本以为天保和傩送的唱歌求婚会让翠翠采摘到代表爱情的虎耳草,但随着天保的意外去世以及傩送的离开,这段互生情愫的爱情还未真正开始就戛然而止。在《伊豆的舞女》中,熏子同“我”下棋,“她显得有些不自然,那秀美的黑发几乎触到我的胸膛。她发觉后,脸倏地绯红了”。“我”想邀请熏子一起看电影,但千代子拒绝了,百合子也一声不吭,阿妈也不允许熏子一同前往。熏子茫然若失地回到“我”身边,当“我”离开时,她只是默不作声地抚摸着小狗,“我”走在街道上,眼泪不禁流了下来,这段“情思”也随着“我”的离别而深深埋藏于心。情思似云似雾,为茶峒和伊豆增添了一抹浪漫的色彩。

(三)人性美

沈从文在《边城》中希望人们看到乡土中国的另外一面,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沈从文文集》)。20世纪20年代的日本在颠簸中前行,西方文化的涌进使得日本固有的传统文化遭到巨大的冲击。川端康成在《伊豆的舞女》中继承了日本审美传统的“物哀”精神,以日本传统的哀婉为基调,呈现日本的古典美、风情美和人性美。

《边城》中的老船夫不论晴雨,必守在船头,且从不收过渡人的钱。船总顺顺虽富贵,但不贪婪骄奢。凡向他求助,必尽力帮忙。天保和傩送兄弟俩在追求爱情时,也是胸襟磊落。这淳朴的民风和人性美渗透到了边城的每个角落,处处散发着醇美而又朴实的幽香。《伊豆的舞女》中的熏子头上梳着一个大发髻,发式古雅而又奇特,把熏子那鹅蛋形脸庞衬托得玲珑小巧,十分匀称。川端康成隐藏现实舞女的缺点,聚焦舞女的古典美,彰显传统的古典风情。“我”眼中的巡回艺人并不低贱,她们传递出的善意使得“我”与巡回艺人的关系十分亲密。所以,当听到熏子夸赞“我”是个好人时,“我”认为这是天真地倾吐情感的声音,内心欢喜。即便老太婆用轻蔑的语气回答舞女的落脚处,“我”也愿意同舞女一家同行,“孤儿根性”的心灵创伤被美好的人性所感染而被治愈。川端康成在作品中表达出对巡回艺人命运的同情,正如他在《文学自传》中所说,他被卑贱的美所吸引,烟厂女工下班比女子学校放学更带有抒情味。

三、《边城》与《伊豆的舞女》的差异性

(一)少女与自然的关系

沈从文在翠翠外形的处理上放大了翠翠的自然性而缩小了社会性。翠翠为人天真活泼,俨然一只小兽物。对翠翠“野性美”的描写最能体现其与自然的交融。加上翠翠以自然的景物为娱乐的对象,芦苇杨柳、蚱蜢夏蝉、青蔬果园等,是其生活不可缺失的部分。在翠翠身上也多次出现了母亲的影子。她爱母亲如同爱自然一般,母亲也如茶峒的山水一直陪伴着她,貌似自然便是她的母亲。因此,《边城》的自然是母性的自然。而在描写熏子时,作品更多体现的是熏子少女的特性。作品在描写伊豆的自然风光之后紧接着写“裸体女子”的出场,通过熏子的神态、动作以及背后的心理和伊豆这鲜艳明亮的风光相扣合,展现自然美与女性美的相互映衬,彼此独立。熏子和阿妈的关系可见是疏离的,并未展现自然是永恒的母性。

(二)生活态度的迥异

沈从文的少年经历使他拥有豁达的心态,从容面对生活发生的种种变化。他以一个“全能叙述者”的身份去讲述以翠翠为中心的故事,面对傩送的离开,翠翠的等待,“我”也无能为力,不能把控他们的命运,只能留白,给读者无尽的想象和期待。川端康成作为“参加葬礼的名人”经历了太多的离别伤逝,孤儿的生活经历使川端康成敏感而内向。熏子同“我”在声声笛声中离别,《伊豆的舞女》也笼罩在无尽且浓郁的悲哀中。

四、《边城》与《伊豆的舞女》异同性的原因探析

(一)孤独的心灵

作为一个“乡下人”,家庭的败落、随军的痛苦与都市文化的冲击,使得沈从文面对繁华的京城时难以融入,自卑感油然而生。川端康成也是孤独的。他的孤独主要来源于家庭生活。童年的悲凉、体弱的病痛与漂泊他乡的苦楚造成了他寂寥的心境。孤独和哀伤与川端康成形影相随。作家是孤独的,他笔下的人物也是孤独的,抑或作家孤独的影射。翠翠是个“孤儿”,爷爷对翠翠的爱不能深入内心,翠翠对傩送的情也没有实现心与心的交流。最后,翠翠只能望穿秋水,等待一艘伤心的渡船。而在《伊豆的舞女》中,“我”也是孤独的。“我”因不能忍受“孤儿根性”而到伊豆旅行,即便与熏子的相处很幸福,最后也只能分别,“我”再次孤独地踏上新的旅程。孤独的心灵使得作家亲近自然,更多地描绘出自然风光的美。

(二)人性的缺失

沈从文和川端康成的经历与生存环境虽然不同,但这种差别形成了两人相似的内心缺失。川端康成想在伊豆创建“纯美世界”,沈从文想在湘西构造一座神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我的头脑恍如变成了一池清水,一滴滴溢了出来,后来什么都没有留下,顿时觉得舒畅了。”《边城》和《伊豆的舞女》最后的结尾耐人寻味,让人欢喜于两人的情窦初开,哀叹两人的无奈别离,情思随渡船远去,如清水滴流,回味这美丽的消逝。

但在人性光辉构建上,两位作家又有些许的不同。川端康成偏重于个人层面;沈从文更偏重于乡土中国置身现代化的危机,致力民族道德的重建。故两人在作品中对妓女或艺人的描述也大有不同。沈从文在《边城》中用“浑厚”形容妓女,将其从道德层面解脱出来,还原妓女身上可贵的情;而川端康成在《伊豆的舞女》中描述了社会对艺人充满了偏见与歧视,不仅在村口处立牌禁止艺人入内,而且在言语中充满了轻蔑、鄙视之意。也正是如此,沈从文的《边城》更似人性的乌托邦。

(三)冲突下的不同选择

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和日本处于东西方文化交汇碰撞的阶段,两位作家在文化冲突的批判中走向了两条不同的道路。川端康成对西方文化的批判是温和的。他希望实现日本的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精神的融合,在作品中呈现内在的和谐。《伊豆的舞女》便是新感觉派的产物。在小说的结尾处,“我”的头脑如清泉涌出,实则是思念满溢。由直观感觉“我”的思念化作清泉,强调新奇的感觉和瞬间的印象。沈从文面临更多的文化冲突: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冲突,旧文化与新文化的冲突,先楚文化与苗文化的冲突。因此,他对文化的批判是广泛的。他坚持本土文化的“正统”地位,将苗文化的血性注入先楚文化中,批判的锋芒指向现代文明的弊端。此外,川端康成深受佛家遁世的影响,主张远离现实的困扰。沈从文受儒道思想的影响,道家出世的思想使其在作品中轻现实、重幻想,故《边城》似桃花源,美得不真实。儒家的入世思想使他不愿放弃文学所引起的社会疗救的作用。因此,《伊豆的舞女》更多表现的是脱离社会生活,孤立地描写身边的琐事和心理活动;《边城》则偏重让世人看到乡土中国的另外一面,引发文学对现代人的疗救。

沈从文和川端康成根植于各自的民族土壤,结合自身的经历,将人物置于自然中,刻画了美而不艳的少女,借少女的爱情故事排解作家长期压抑的孤独情感,力图创建人性的乌托邦。而生活经历和生活态度的迥异,作家在冲突下的不同选择也使得作品在写作手法和思想内容上呈现一定的差异性。从传记批评角度研究文学作家和作品,也使得一代又一代的人深入了解在山水和爱情交织下,充满人性光辉的茶峒和伊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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