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烟火漫卷》中的哈尔滨城市“外来者”形象

2024-06-26 19:09唐小珺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5期
关键词:外来者刘建国漫卷

唐小珺

纵观迟子建之文学创作,“东北”之地始终是她书写的根之所在。20世纪90年代来到哈尔滨后,她的目光也逐渐由乡土转向这座城市,三十年来,她从最初与哈尔滨有明显心理距离的过客心态,转变为如今对这里形成了自身独特的感受与理性思考。在迟子建最新作品《烟火漫卷》中,作者将目光主要聚焦到一群城市的“外来者”身上,他们或是由乡入城,从外地来此地谋生,或是世代生活在此地的日本遗孤、犹太后裔。同样身为城市的“外来者”,就像年少时迟子建初入哈尔滨,慢慢绘制城市地图一般,她笔下这些由乡入城的移居者、复杂血统的异邦人,身在哈尔滨却又从不属于此地。我们透过他们的视角去观望,看到了这座冰雪城市多元、包容的文化,以及流动、厚重的历史,哈尔滨的城市精神不觉间与这些“外来者”们相契合,个人的自我找寻也与城市杂糅、流动的特性密切相关,人与城形成了同构的关系。

在《烟火漫卷》中,作者将哈尔滨城的百年历史贯穿至几代人的人生际遇中,从具体时空当中突围,让这座城市得以在作品中以“强悍的主体风貌”(《烟火漫卷》后记《我们时代的塑胶跑道》)独立呈现。同时,小说又有意选取了城市中的“外来者”们作为叙事的主要对象,以此来展现哈尔滨的历史纵深感和文化多元性。迟子建说过,“城市题材的书写,不会因为你写了具有城市元素的东西,它就成立了,那充其量只是外观空间,或者符号化的东西。只有小说当中的人与万物,唱和着苏醒和沉睡,有了他们各自的声音和气味,这个城市才有灵魂”(迟子建、孙若茜《我们寻找别人,别人可能也在寻找我们》)。

一、由乡入城的移居者

21世纪以来,伴随城市化进程加快,越来越多的农村人走进城市,开始学着适应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哈尔滨更是由于自身的地理历史原因,吸引了众多由乡入城的移居者。一方面,它以极强的热情与包容性接纳了他们,给这些“外来者”提供了谋生发展的机遇;另一方面,这些长于农村的人们又无法快速适应城市生活,获得归属感与身份认同,心中仍怀有对故乡的深切怀念。透过租客们的目光,一个“陌生化”的哈尔滨城得以展现,城市当中利益至上、人情淡漠等现实问题被暴露出来,但烟火人间里也并不缺少人与人的接纳与温情。

来自青黛河七码头的黄娥带着儿子杂拌儿闯入哈尔滨寻夫,年轻的小刘和二丫怀着振兴东北二人转的梦想来到这里寻求更多的登台机会,早出晚归的小米和大秦靠着做煎饼馃子的生意维持着基本生计……他们来到这里谋生打拼,似乎无法完全融入这座城市,却又不愿回归故土,于是客居城市的他们在榆樱院聚集,彼此间充满了闲言碎语、猜疑与矛盾,但又相互温暖,扶持着前进。

在这些移居者中,作者用了大量的笔墨去书写黄娥母子的际遇。从最开始闯入这座城,不由分说要把儿子杂拌儿塞给刘建国抚养,到在刘家兄妹的帮助下住进榆樱院,黄娥跟过刘建国跑车,在开江的冰凌中寻鱼,收养雀鹰和流浪猫,一边打工赚钱一边寻夫。从最初的格格不入到感受到此地的温暖与善意,她渐渐适应了城市生活。

在水边长大的黄娥灵动开放,就像是不染尘世的自然之女,她追求山水间纯粹的性与爱,也有自己一套为人处世的标准。她会上派出所举报制假售假的租客,也会在刘光复逝世时,说着“人间不过红白两色”来宽慰刘建国,提出用江水帮老人清理身子来完成他游松花江的遗愿。作者从未将她完全置于城市文明的对立面,而是借由黄娥的视角,带领读者重新打量这座城市。慢慢地,黄娥用自己的方式融入这里,哈尔滨的人们慷慨地接纳了她,而她的出现也给刘建国等人的生活带去新的光彩。直到那晚残酷的真相被揭露,我们才知道她一直苦苦寻找的卢木头其实早已身死,黄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离开杂拌儿做准备,之后她决定回到七码头,为丈夫偿命。“可是随着在哈尔滨待的日子久了,她悲哀地发现,这个原本她视为生命最后一站的地方,竟俘虏了她。”黄娥最终恋上了这里,虽然寻着儿子再次回到七码头,但她也收获了新的际遇和温情,找到了生命的救赎。

不同于逐渐适应城市生活的黄娥,在迟子建早期的作品中,由乡入城的移居者们往往难以在飞速变化的城市当中适应并找到身份归属,正如黄娥绘制的那张不断删改的城市地图,反映出现代都市发展的迅速。在现代都市文明与传统农业社会的对冲中,迟子建善于展现出“外来者”们焦虑、迷茫与找寻的状态。“乡村的经验越多,在城里遭遇的问题就越多,从乡下到城里不仅是身体的空间挪移,同时也是乡村文化记忆不断被城市文化吞噬的过程,这个过程对乡村文化来说,应该是最为艰难和不适的。”(孟繁华《“到城里去”和“底层写作”》)就像《踏着月光的行板》中林秀珊不愿洗去由故乡水浸染出的黄牙来换取留在城市的机会,《白墙》中的女主人公即使远离家乡也要把自己的房子刷得和老家一样……他们往往站在城市的对立面,把哈尔滨仅当作肉身的居所和谋求利益的场所,展现出来的都市负面色彩浓重。但在《烟火漫卷》中,当下的“外来者”们则多多少少喜欢上了这座城市,且对这儿的人事心怀感激,不再一味排斥与远离,乡村并非获得心灵归属的唯一选择。

可以说三十年后,迟子建对哈尔滨的态度从最初的排斥、疏离已转变到如今的理解与逐渐融入,她看到了此地的冷暖,也能够理性注视这座城市的变迁与其中人们面临的现实困境。同时,她心中也仍旧怀有对乡土世界美好的回忆,如今的迟子建站在城市这头,静静回望那“小小的北极村”,眼里满是柔情与眷恋。而进一步说,她也一直在为现代都市人探索着精神完满的出路。所以最终,即使黄娥有了新的爱情与家庭,也仍要寻着杂拌儿归于故土;刘建国选择独自来到兴凯湖照顾武鸣,赎当年的罪过。他们怀着“精神还乡”的冲动回归自然,而自然之地在这一语境中,指向的是他们各自生命的救赎。“迟子建的故乡始终在自己的生命里,她将故乡由外在的实体转化为内在的精神融入自己的创作中。”(刘秀哲《现实与浪漫的交响—评迟子建小说〈烟火漫卷〉》)

二、复杂血统的异邦人

19世纪末20世纪初,由于东北复杂的历史与地缘位置,又伴随着中东铁路于1903年建成,大量的苏俄、波兰、犹太侨民涌入这座冰雪之都,以至于哈尔滨城中处处有苏俄、欧洲的外来文化印记。“因为这条铁路,20世纪初的哈尔滨,成了远东地区的国际大码头,领事馆林立,各国的生意人纷至沓来,侨民激增。”所以,迟子建的城市文学文本中便常有这种血缘、身世扑朔迷离的异国移民群体,比如《起舞》中的齐耶夫和《晚安玫瑰》中的吉莲娜。在《烟火漫卷》中,这样的异邦人也很多:日本遗孤刘建国、俄国后裔翁子安、犹太出身的谢普莲娜等。他们始终因为自己的移民身份无所适从,深陷精神困境而不断地自我找寻,这背后恰恰展现出这座城市独特厚重的历史文化,多样文明的相互碰撞,他们已然构成这座城市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成为哈尔滨之所以为哈尔滨的重要原因。

刘建国的一生都在找寻。“找人,已然成为他们生活的重心,成为连接他们的纽带。”几十年来他一直寻友人之子铜锤,在得知真相后也无法平静,转头又寻起年轻时猥亵过的小男孩武鸣,在兜兜转转得知自己日本遗孤的身份后,他甚至试图寻找亲生父母,但一直无法获得内心的安定。“刘建国明白,自己是被命运之鸟,衔到哈尔滨的一粒风中的种子,落地生根,已是刘家土壤的一株植物,与此枯荣。但他还是想知道父母是谁,来自哪儿,他们叫什么?”刘建国的“寻人”不仅是戴罪之人的赎罪,更是一种自我的找寻。最终他选择来到兴凯湖陪伴精神失常的武鸣,实现人生剩下价值的同时也达成了与自己生命的和解。谢普莲娜是来自波兰的犹太人,年少时跟随父亲来到哈尔滨后就从未离开,与刘建国的漂泊感不同,她对慷慨接纳自己的哈尔滨城怀有深刻的感恩与眷恋,虽然历经了两次丧夫、丢失孙子等众多苦难,但她依旧能看到生命的庄严与美好,在宗教与音乐中疗愈自我,安度晚年,甚至至死都没埋怨过刘建国一句。

“哈尔滨人的族群更替与混杂身份,是近代历史留给哈尔滨的遗产。”(李永东《谁来为城市署名—评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烟火漫卷〉》)迟子建着力刻画异国后裔们的自我找寻与身份困境,这反而让文本跳脱出哈尔滨城百年来无数重大历史事件的叙事,而将目光聚焦在平凡人的烟火日常,个人的身世之谜与城市混杂的历史交融在一起。这些血统复杂的异邦人是哈尔滨百年独特历史的象征,就如同旧货市场里的一件件旧物,“每个旧物背后,都有无穷的问号”。人们随时代来到这里,留下一段故事,但来去未知,只好不停追问着“我是谁”。而旧物中有人与往日时空的联系,人能从这些承载着城市厚重历史的物件里确证着自我身份,从而获得归属与安定感。

这些异邦人复杂交混的血缘亲疏、身份困境,与这座有着厚重历史和杂糅文化的城市形成同构的关系,因为他们同样拥有着混杂、多元的出身。

三、城市“外来者”形象与哈尔滨的构建

“城市经常以换喻的方式现身,比如体现为人群,因此,城市中的人是理解城市的一种重要方式。”(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哈尔滨的历史与多元文化注定了其与城市“外来者”间的紧密联系,相比于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这些异邦人与客居者更能体现哈尔滨的城市气质,展现出城市的时代变迁与文化交融,人与城之间形成奇妙的同构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烟火漫卷》中着力书写的城市景观也并非高楼大厦,而是许多哈尔滨独具特色的宗教建筑群、中华巴洛克风格的老建筑、旧货市场与音乐厅等,体现出城市主体在不断适应着每个时代所带给它的新变化。而作者将许多人物安置在哈尔滨道外区的榆樱院,故事也都是由此为中心发散展开。“与其说榆樱院是一个将社会三教九流汇聚起的舞台,不如说是作家为在哈尔滨漂泊的城市人与乡村人共同搭建的栖居之所。”(方贝儿《〈烟火漫卷〉小人物史观论—迟子建哈尔滨温情城市书写》)这个处在城市边缘,半土半洋、半中半西的院子接纳了漂泊的“外来者”们,就像《起舞》中的半月楼、《晚安玫瑰》中吉莲娜住的俄式花园小楼一样,它好像是哈尔滨城混杂多元的历史背景之缩影,“据说主楼最早是中国人开的戏园,后来成为俄国一个马戏团的住所,再后来被一个日本商人看上,做了日货专卖店”。“站在院中抬眼望去,可见新起的各色高楼,伫立榆樱院周遭,使这个老院看上去像是时光的弃儿。”只有透过这些老建筑,人们才能在急速变化的社会里找到时光的痕迹,确证自身的存在根据,而透过生活在此地的这些“外来者”的目光,我们也能清晰地感知到这座城市多元、杂糅和流动的特点。

因为不定性与漂泊感,城市中的人会对自我身份产生怀疑,从而渴望通过寻找来实现对“我”的定位,和对城市的归属。于是,这些城市中的“外来者”们以自己的方式对抗着精神困境,由乡入城地想要融入其中,而各国后裔们往往在不断追寻自己的身份。城乡、中外的冲突与融合又通过“外来者”们的这种流动与找寻得以呈现,他们逐渐构成了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同样拥有这座城市的“署名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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