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小说中痛苦主题的呈现:观察者与被观察者

2024-06-26 19:09罗曼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5期
关键词:旁观观察者哈里

罗曼

海明威是二十世纪美国文坛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他本人以硬汉形象和传奇经历为人们熟知,其作品以措辞干练、鲜有形容词,以及情感描写而颇具特色。他的创作离不开他的战争经历。海明威参与过“一战”,曾是一名救护车驾驶员,战争开始几个月后他便负伤退役了。虽然没有在战场上动过一刀一枪,但战争的残酷和伤痛还是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并在他的大部分作品中呈现出来。到目前为止,国内外学者从各个方面对他的这些作品进行了研究,从句法结构到修辞建构,从意象隐喻到边缘化人物研究,几乎穷尽了文学批评的各个领域进行深度研究。其实,如若将海明威的个人经历及心理状态与他的作品当中的战争主题相联系,便可看出战争带来的痛苦感受也是海明威的作品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本文从痛苦主题出发,以海明威1936年发表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为例,结合二元对立原则论述海明威小说中痛苦主题的呈现。

一、《乞力马扎罗的雪》中痛苦主题下的二元对立

二元对立是结构主义批评手法之一。该理论通过找到文本中的对立元素,尝试解释二者之间的联系,分析文本蕴含的意义。《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出现了很多对立元素,如男性与女性、希望与绝望、自由与束缚、生与死等。而这些都是显性存在的,容易被读者所发现。还有一部分是隐形存在的,就是本文所讨论的痛苦主题。海明威在创作时候延续他的一贯风格,情感描写极少,用词干练,读者轻易地忽略掉小说主人公哈里一直承受着生理上的痛苦这一事实。在传统叙事模式下,海明威加入了意识流的描写,通过蒙太奇的手法,以哈里的视角将曾经目睹过的他人的痛苦场面一一放映。在《旁观他者之痛》中,苏珊·桑塔格的基本世界观是与其将痛苦本身这一现象视为某种事实经验加以思考,不如观察通过旁观他人痛苦给我们带来了怎样的自我确定,旁观他人痛苦时并不会感同身受,但旁观能让我们确定自身的存在。由此便形成了痛苦主题下的对立元素,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然而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的角色分配并非一成不变,在叙事过程中,现实与过去的不断交织,这两种角色也在不停地转换。下文便针对主人公哈里的两种角色转换作详细论述。

二、痛苦观察者

苏珊·桑塔格谈论痛苦的角度出自用特写镜头拍摄的真人真事。她认为这些影像往往被看作客观记录事实的历史书写者、真相的目击者。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哈里在一次次的意识流动中,把曾经经历过的场面以蒙太奇的手法一张张放映,证明了他就是现场的目击者之一,因此,他身为痛苦观察者的这一角色是成立的。

群山在草原上投下阴影,巴克驾着飞机飞过边界,去轰炸撤离奥地利军官的火车,在他们四散奔逃时端起机枪扫射。他记得,后来巴克走进食堂,说起这事。

这是哈里回忆起的一个关于战争的片段,他目睹了巴克用飞机扫射奥地利军官。这在战争中是一种残酷却又平常的攻击方式。所以,哈里在叙述这件事时,他没有任何的感受和心理上的描述,是一种平静且冷淡的口吻。与之类似的还有:

他记得很久以前,那时投弹官威廉姆森正要趁夜钻过铁丝网回营地,却被德国巡逻队的手榴弹炸中了,他尖叫着,央求每一个人杀了他。他是个大胖子,非常勇敢,是个好军官,只是总喜欢炫耀。但那个晚上,他在铁丝网那里被抓住了,探照灯找到了他,他的肠子都流了出来,挂在铁丝网上,还活着,当他们要把他抬进来时,不得不剪断他的肠子。“打死我,哈里。”

这是受到折磨的一名军官,哈里目睹了他所承受的痛苦,却没有任何心理活动的描写,没有任何感受,完全是冷漠地旁观着他人痛苦的发生。在战争年代,这样的场景无不让人们感到可怕,但对于那些在前线征战的士兵们而言,早已习以为常。这些场景将不再发挥它们本应该发挥的震撼人心的作用。苏珊·桑塔格提到人类最擅长的就是调试自己的心情,当那些场景铺天盖地而来时,要么选择无视,要么产生了免疫,因为我们通常都无能为力。从惊恐到有点儿吓人,最后到“这有什么,还有更可怕的”。哈里便是在不断目击痛苦中习惯痛苦的发生。持续地旁观他者痛苦的过程,并没有让他感同身受,也没有再产生同情,而是作为一个经历者叙述这件事情,对于当时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哈里来说,又何尝不是在确认自己仍然活着的事实?

小说中除了哈里充当了观察者的角色,在现实世界中照顾着哈里的那个女人也是一名观察者。

“拜托,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一定有什么是我能够做的。”(女人)

“你可以把我这条腿卸了,说不定就能阻止它继续恶化,不过我很怀疑。要不也可以冲着我开一枪。如今你是个好枪手了。我教过你射击,不是吗?”(哈里)

“求你了,别这么说。要不我给你读点儿什么?”(女人)

女人目睹着哈里身体上的痛苦,但无法感同身受。与哈里不同的是,女人不曾有过那么多的战争经历,因此她在面对爱人痛苦的情景时,有些手足无措,并努力让自己带给哈里生的希望,想通过给哈里读点儿什么转移他的痛苦感受。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继而转化为行动。她和哈里对待他者之痛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真希望我们没来这里。”女人说。她看着他,手里端着玻璃杯,咬着嘴唇道:“在巴黎你绝不会遇到这种事。你总说你爱巴黎。我们应该留在巴黎,或者随便去哪里都好。到哪儿都行。我是说,只要你喜欢,我到哪儿都好。如果你想打猎,我们可以去匈牙利,那里很舒服。”

苏珊·桑塔格认为痛苦的真实场景不仅会带来震撼,还会带来羞愧感。唯一能够承受这些的,只能是那些有能力去为减轻这些痛苦做点儿事的人。女人在见证哈里的痛苦时,开始假设他们从未来过这里。如果没有来这里,那么哈里就不会受伤,也不会承受身体上的痛苦。这是女人的懊悔,与哈里的客观冷静不同,她依旧对痛苦有着主观的感受和思考。

哈里和女人在身为观察者目睹着他人痛苦场景时,展现出了两种不同的态度。从哈里的视角去观察,任何场面都是客观事实而不带有任何的同理心,只是不断地身处其中“永远地凝视死亡,永远地即将被杀”。战争带给他的就只是残酷性而非道德性。而女人则相反,他者之痛苦对她而言带来了新鲜感和道德感,所以产生了同情和愧疚。她的同情心宣布了她的清白,而她的愧疚则宣布了她的无能。

三、痛苦被观察者

与观察者对立的一方便是被观察者,或者称为痛苦的承受者。首先,小说描写的在现实世界中承受着生理伤痛的哈里无疑是一位被观察者。伊莱因·斯卡里在她的著作The Body in Pain中强调了痛苦对人的破坏力,表示人们在经受痛苦的时候,容易丧失自我表达的能力,也失去了与外界进行语言交谈的能力。肉体上的折磨会摧毁人的精神世界。小说中的哈里,因为皮肤被刺破而染上坏疽病,在等待救援的过程中,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从哈里与女人的对话中可以看出,他的脾气偶尔暴躁,偶尔温柔,阴晴不定,对自己人生和生死的态度都趋向于消极。肉体上的痛苦正在瓦解他的精神世界。

“我不想动弹了。”男人说,“现在走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最多是能让你好过点儿。”

“你这是懦弱。”

“你就不能让一个男人死得舒服点儿吗?清清静静的?骂我有用吗?”

在这段对话中,女人想通过自己的乐观精神给哈里带来希望,但被哈里拒绝了。他身处绝望中,不再认为救援队的飞机会在明天到来,也不想吃任何东西来维持自己的生命,这是一种非常消极的态度。由此可见,他的精神开始变得不坚定。

他目睹了世界的变化,不仅仅是一些事件;尽管他看过了许多,观察过许多人,可他也看到了微妙的变化,记得人们在不同时候是什么样子。他曾经身处其中,曾经目睹,他的职责就是记录下这些。可现在,他永远做不到了。

这是哈里在随着自己的意识不停回忆的一段话。在痛苦的催化作用下,他在不停地反思,想起过去的悔恨、遗憾与生死。哈里的意识制造了庞大的图像档案,比如被男孩打死的老人,比如在那些废墟中穿着芭蕾裙的尸体。他曾经旁观过这些场景,但只有在自己也承受着痛苦时才会感知到记录的义务,才会思考用理性和良知来消化这些场景。苏珊·桑塔格称之为“另一种形式的感同身受”。

除哈里之外,小说中还有一群被观察着的人们。在哈里的意识流描述中,那些因为战争而背负痛苦的人们。

广场一带只有两种人:醉汉和运动狂。醉汉靠狂饮滥喝来应付困境,运动狂则用锻炼来忘掉贫困。他们都是巴黎公社成员的后人,了解政治对他们来说一点儿也不难。他们很清楚,当凡尔赛军队进城时,是谁杀死了他们的父亲、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兄弟、他们的朋友,取代公社并占领了这座城市,抓捕一切能抓到的人,手上生茧的、戴帽子的,或是有任何迹象表明是工人的,杀死他们。

在这一段描述中,提到了平民百姓们的痛苦。士兵需要担心身体上的伤害和死亡的威胁。而平民百姓则要面对残酷的现实并考虑怎么活下去,他们或许不曾直接参与过战争,但他们因战争而承受的痛苦却丝毫不弱。伊莱因·斯卡里在谈论痛苦时提到人们会因为政治上和认知上的复杂性而更难以描述自己经受着的痛苦。上文的醉汉和运动狂就是最好的体现,自己身边的亲人、朋友和兄弟被凡尔赛军队所杀害,而自身却无能为力。在大环境的残酷剥削下,他们无法作出任何改变,因此他们的痛苦难以言表。而正是因为难以言表,所以他们选择短暂地应付或忘记。

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世界局势,战争频仍,动荡不安。纵观海明威的创作历程,他对战争的描述不仅仅限于机械武器和军队的斗争,他对人们在战争中受到的痛苦更是洞察至深。《乞力马扎罗的雪》中的人们无法直面过往,无法坦诚谈论战争,所有战争的场景都是借助哈里的意识回忆而出现,由此来讽刺战争,强调人们的痛苦。小说以主人公哈里为主要脉络,将痛苦主题一分为二,形成二者对立的角色。当哈里在回忆时,他是观察者的角色:一方面见证着他人的痛苦,一方面确认着自己的安全。由于战争的原因,这些痛苦的场景逐渐增多,近距离的旁观让他变得麻木而冷漠;当回到现实时,哈里确确实实也正在承受着生理上的痛苦,此时的他又是处于被观察者的角色,才感受到被凝视和思考。二者对立而又互相转换。海明威延续着他对战争的一贯态度,去英雄化、去理想化、去浪漫化。在现实与回忆的交织中,哈里体会到战争没有希望可言,而自己的现状也将没有希望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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