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诗词中“超然”的人生态度

2024-06-26 09:57李文静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5期
关键词:苏辙黄州庐山

李文静

古语云:“诗言志,歌咏言。”当几千年前的远古先民们在那关雎河畔吟唱出“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诗经·关雎》)之时,我们的中华大地已然浸润成了诗词的国度。从上古歌谣到先秦百家,从汉代大赋再到唐宋诗词,饱读经典的宋代苏轼自然也成了中国诗词史上一颗璀璨的恒星。

当代作家祝勇曾说:“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会与苏东坡相遇。”人生漫漫长路,我们经历悲欢离合,我们分享酸甜苦辣,我们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就与苏轼的人生境遇产生了共鸣。

一、人生聚散原如梦,莫把伤心恨绿波

苏轼少年得志,却仍旧“发奋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北宋至和三年(1056)的一个春天,二十一岁的苏轼告别了自己的故乡眉州。踌躇满志的他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一起前往汴京参加科举考试。考场上,他才思泉涌、逸兴云飞,挥笔写下了后来为宋人作为逸话而流传的《刑赏忠厚之至论》。宋诗“开山祖师”梅圣俞阅卷时,认为此文有“孟轲之风”,当即推荐给了当年的主考官欧阳修。“功名事业三朝相,道德文章百世师”的欧阳修读后,十分赏识,大呼文章脱尽了自五代宋初以来的浮靡艰涩之风。

北宋嘉祐六年(1061)冬,苏轼携妻儿到陕西凤翔府任通判一职。这是苏家两兄弟人生中的第一次分离。弟弟苏辙送别苏轼,一直送到郑州。回到京城后,苏辙既思念又担忧。他将自己的情愫寄于诗中,写下了七言律诗《怀渑池寄子瞻兄》。苏轼收到子由的这篇怀念之作时,又恰逢经过兄弟二人故游之地—渑池,便写下了他七律中的名篇《和子由渑池怀旧》。这应该算是苏轼年少之时的作品,那时的他功名日盛、春风得意,却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人生就如同一场不知道归处的漂泊。诗中,苏轼别出心裁,创造出了一个至今都被世人夸赞的比喻—雪泥鸿爪。这是第一次走上仕途的苏轼对于人生的描述。“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抬眼就看见一只鸟儿,它不经意之间停留在了这片雪地之上。只留下了些痕迹,就又飞走了,也不知道这一只鸟儿是想要飞往东,还是想飞往西。其实,人又何尝不是这样?我们不经意之间来到一个地方,短暂地停留上一段时间,却很快又要离开了,也不知道将会去哪里。“老僧新塔”的无限惆怅与“路长人困”的温暖勉励无声地照应了诗题中的“怀旧”,悲观中又暗藏着一丝丝温暖与豪迈,更是以叙事之笔,深化雪泥鸿爪的感触。在苏轼看来,人生的遭遇既然属于偶然之事,那就应当用顺适自然的态度去接纳人生。他以这首诗来回应弟弟苏辙的怀旧、回忆与惜别,更是劝诫苏辙少一些执着、少一些感伤、少一些烦恼。而这首诗中所蕴含的亦庄亦禅的人生哲学,既符合了中国古代士大夫的普遍命运,又在一定程度上替中国古代士大夫除忧解烦,因而流传广泛而又久远。

苏轼用一首和诗安抚了弟弟苏辙因离别而产生的不安情绪,更是给千年后的我们点亮了一盏智慧之灯—人生因为无常而变得更加可贵,无论我们经历了什么,身处何处,都要懂得铭记过去、珍惜现在、勉励未来。

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初入仕途的苏轼意气风发,但成长在表扬声中的少年却不知屈伸,不够沉稳,往往锋芒太露,咄咄逼人。他在《东湖》中表达不满,在《凌虚台记》中直言讽刺。王安石变法伊始,苏轼因为政见不合遭受排挤后,便自请离开京城。

北宋熙宁五年(1072),苏轼任杭州通判。景美、酒美、人美的江南让他沉醉,“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五),他沉醉于山水之间,更沉醉于杯盏之间。同年六月二十七日,苏轼泛舟西湖,欣赏过碧绿的湖水与娇媚的荷花,再到望湖楼上喝酒,继而灵光闪现,写下了七言绝句,并且一写就是五首,即《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首》。

贬谪杭州的苏轼,在自然山水中寻找慰藉。他泛舟西湖,看翻云、看雨泻、看风卷、待天晴。“山俯仰”“风船解”“月裴回”,望湖楼的一场夏日阵雨,让酒醉后的苏轼心清气爽,眼前一亮,境界大开。

虽然苏轼一直心系庙堂,但如诗如画的西湖让天生旷达的他甘愿乐在当下。可是苏轼并没有完全沉迷于美景与杜康之中,他开始思索,思索自己的曾经,思索自己的得失,更思索自己的未来。中年的苏轼依旧有着自己的傲气,他不愿面对自己的政治抱负,便以野生植物自况;他不愿表现自己的多愁失意,便写越女的无忧无虑。但或许是白墙黑瓦的江南水乡太过柔情,于水波微荡中,苏轼越来越趋近于“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的自我,他的诗也慢慢开始流露出了淡然与豁达之意。

西湖的美成就了苏轼数篇佳作佳句—“天上列星当亦喜,月明时下浴金波”“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苏轼的才气绘就了西湖的万般美好。似乎日子这样过下去,也是人生一种幸事。但是,苏轼却依旧不幸。

三、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北宋熙宁七年(1074)秋,苏轼从江南水乡杭州调往舜帝之都密州。同年八月,他特意安排人对城北的一座旧亭台进行了修葺,弟弟苏辙则为亭台题名“超然”。兄弟二人自小感情深厚,更是不用言语就能知晓彼此的心意。苏辙的“超然”,是他十来年仕途生活的顿悟,也是苏轼贬官后的释然。登上超然台的苏轼望向那春日里的烟雨,触动乡思之情,写下了《望江南·超然台作》。

在北宋诗坛上,苏轼无疑是豪放派词人的领军人物,而这一首词却于豪放之中夹杂着些许婉约,婉约中又透露着无尽豪放。词中被风吹斜的柳条、临水的楼台楼阁、清澈碧绿的淙淙春水、偷偷竞放的多彩鲜花、情意绵绵的烟雨等暮春景象婉转多情,在色彩上却有着强烈的对比。苏轼巧用明暗相衬的手法,将春日里不同时空的色彩变幻传神地表达了出来,不得不让人拍手称赞。满城风光,尽收眼底,但触景又难免会生情。于是,苏轼烧新火、试新茶,以此来自我排遣对于故乡的无限思念之情。

在《答李端叔书》中,苏轼曾经说自己在年轻之时读书与写作只是为了参加应举考试而已。后来又因为参加制策的专科考试,他写了许多“妄论利害,搀说得失”的文章。而此时的苏轼所写之作,更多的是他为了解脱苦闷而进行的自我心理调适。“诗酒趁年华”,一“诗”与一“酒”,成了苏轼贬谪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也是他一步步走向人生超然境界的重要媒介。

四、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北宋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在被关押了一百三十天之后,又在漫天风雪中,他一路风尘,踉踉跄跄地来到了一片萧索之地。这是苏轼最黑暗的一段时光,等不到亲友们的回信,夜间经常在睡梦中被惊醒,看不到未来的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闭门不出的苏轼每日在定慧院的海棠树下静坐,听着安国寺的晨钟暮鼓,他的心慢慢得到了救赎,他从混沌迷茫的困境中抽离出来,进而重新定义自己的人生秩序。在黄州,苏轼真正地融入了农家生活,他耕种、收麦、研究吃食,他写书、作诗、酿造蜜酒,他赏花、访友、寻找自我。

苏轼因为来回看地、种地而生病了,他经常左臂疼痛难忍,做大夫的好友庞安常不远千里特地赶到黄州为他看病。苏轼病愈后,与庞安常相约同游清泉寺,寺院紧邻兰溪,溪水向西流去,于是苏轼于元丰五年(1082)的春三月即兴写下《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苏轼在词中描写了南方的初春之景—山下小溪潺湲,岸边兰草萌生嫩芽,林间沙路洁净,傍晚细雨潇潇,寺外布谷啼叫。在清泉寺幽雅的风光中,在那些黯淡的贬谪生活之中,苏轼能够改变以往感伤迟暮的低沉之调,唱出了他对生活的向往、对未来的追求、对青春的召唤。

荒芜的黄州成了苏轼的第二个故乡,而苏轼也在黄州成了东坡居士。他的作品中开始有了能够笑纳一切的达观,充满了宽容与温暖。黄州,给了苏轼喘气的机会,也让他变得坦然与镇定。

五、青山面目仍然在,尽日横陈对落晖

元丰五年(1082)春,这是苏轼来到黄州的第三个春天。他与朋友出游时突遇风雨。大家都慌忙避雨,而苏轼却觉得大可不必如此,一边吟咏长啸着,一边悠然地行走。天晴之后,他写下了《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在词中直言自己不愿意去听的“穿林打叶声”,既是大自然中的风声和雨声,也是他由皇帝钦点的宰相之才成为一个无权散官之后的人生杂音。歧亭杏花村的荆棘瓦砾,让苏轼不再执着于江湖中的争议与纷扰,他不再活在别人的定义与声音中,而是欣然地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自在方式。他在料峭春风和斜照山头中感到了些许的暖意,在逆境与忧患中看到了希望。越是心境平和,越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晚年的苏轼流放到海南岛后,心境依旧平和,他保持着“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那一份洒脱,并将这一句写进了他的另一首诗《独觉》中。“也无风雨也无晴”,作为收尾的句子充满哲理,更是韵味无穷,引人深思。这是他对人生的思考,也是他对人生的宣言,更是他人生的真实写照。苏轼在跌宕起伏的人生中慢慢放慢自己的脚步,缓缓调整自己的状态。他不断地提升自己的人格境界,并将其贯穿在他这一生的传奇历程当中。

湖北省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的谈祖应副会长在谈到这首流传千古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时,曾称赞说这是苏轼在黄州五年间勇于进行自我突围的一份政治宣言。而正是这一份宣言,让苏轼自我突破、自我超越,才有了后面井喷式的艺术成果。

黄州东坡上突然而来的一蓑烟雨,无意间浸透了苏轼,从此世间多了千古称颂的苏东坡。其实,苏轼的乐观豁达一以贯之,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只不过历经苦难的洗礼,越发熠熠生辉。

六、海不辞水成其大,山不辞土成其高

元丰七年(1084),惜才的宋神宗觉得人才难得,不忍终弃,准备再次重用苏轼,于是将苏轼调到了离京城较近的汝州。而此时的苏轼对仕途已然开始厌倦,所以他并不想离开黄州,更不愿移居汝州。于是他一路走走停停,看山,也看水;听风,也听雨。庐山“各不同”的美景让这个阶段酷爱自然山水的苏轼两次游玩。再游庐山之时,苏轼甚至直接在山中住上了十余日。山中静谧的时光使苏轼得以连续观察,并且是多角度的细致观察。庐山的绵延逶迤与峰峦起伏让他深受震撼,于是写下了诗中有画的哲理诗《题西林壁》。在中国漫长而庞杂的文学史上,无数文人墨客都用自己的情感赋予了庐山不同的风采。“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是诗仙李太白在庐山上远眺时所看见的那一道气势磅礴的瀑布;“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大林寺桃花》),是白乐天走进庐山上的大林寺时看到的漫山遍野的初夏桃花;“香炉初上日,瀑水喷成虹”(《彭蠡湖中望庐山》),是孟襄阳在鄱阳湖中所见到的庐山雄镇江滨的神韵。

人海浮沉已久,世俗浸入了山色。经历过人间百味的苏轼越来越懂得人事不分明,爱憎一刹那。因此,他看到的庐山,不仅仅是别人眼中的雄伟景象,他在一个个不同视角的集合中,浸润了对人生的另一种领悟。苏轼又开始重新思考掂量,即使四海飘零,他也努力潇洒余生。

在《临江仙·送钱穆父》中,苏轼曾写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他是充满智慧与阳光的,随意的一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便是他把自己这一生的苦难当作“人生逆旅”的深刻总结。茫茫人海之中,我们每个人都只是普通一员,勇敢地去承认并且能够接受自己的平凡,才是对生活的满腔热爱,才是真正活出自我的开始。

苏轼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林语堂先生曾在书中不遗余力地评价说:“苏东坡是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人间绝版。”苏轼陷入逆境之后那种人生态度的超然,其实是一种对面对现实生活苦难时的超越,也是一种面对现实困顿时的升华。每一首诗词的完成,都是苏轼又一次的自我完善和自我超越。而我们也在苏轼的诗词中,跟着他感受他曲折的人生经历,体会着他生命的无常,更学习他无论处于何种苦难之中都能走向超然的旷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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