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宅巍
20世纪30年代中期,全面抗战爆发前后,为实现第二次国共合作,身为国民党中执委、具有中统身份的张冲,秘密穿梭于国共两党之间,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做出了宝贵的贡献。
寻找“伍豪”
1935年8月1日,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草拟了《中国苏维埃政府、中国共产党中央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即著名的《八一宣言》,提出停止内战、组织国防政府和抗日联军、对日作战等主张。10月1日,宣言在法国巴黎《救国报》上发表。张冲属下的中统南京香铺营电台及时收听了此宣言。他立即抄报蒋介石与国民政府其他要员。同时,他自己也因此深受触动,开始怀疑蒋介石的“安内攘外”政策。他对部下说:“当前日寇侵略日亟,共产党也是有爱国心的,为什么不可以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呢!”
1936年春,张冲为求同中共方面取得联系,商谈有关国共合作问题,特于《申报》刊出寻找“伍豪”(周恩来化名)的大幅启事,请其于5月5日到上海北四川路新亚酒店某号房晤面,商谈要事,然后派人日夜守候在约见地点。
中共方面得知张冲寻找伍豪的信息后,非常重视。鉴于以往同国民党方面打交道的经验教训,中共并未直接派人按时到指定地点去接洽,而是通过迂回的办法,由活跃于地下战线的潘汉年出面,代表中共和共产国际,先后同国民党方面代表张冲、曾养甫等在香港、上海、南京等地多次接触,就有关国共合作问题,双方取得了一定的谅解。
潘汉年于8月8日到达陕北,向中共中央汇报了在上海、南京同张冲、曾养甫会晤的情况。8月1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即决定,“为推动蒋联共抗日,中共在确保对苏区、红军领导前提下,可以放弃苏区、红军的名称”。 11月9日,张冲从中共在上海进行秘密工作的张子华处,收到毛泽东、周恩来致国民党方面负责与中共谈判者陈立夫、曾养甫的电报,立即转呈陈、曾,为国共两党建立新的合作穿针引线。中共在该电报通知,在双方主要代表未会谈前,中共方面拟派在沪代表潘汉年,先与陈、曾进行沟通会谈。次日,张冲即安排潘汉年在上海沧州饭店同陈立夫进行会谈,并面交周恩来致陈果夫、陈立夫信函。
在整个1936年中,张冲凭着自己的智慧和正直,不断在香港、上海、南京等地,与中共方面代表潘汉年、张子华进行联络,使第二次国共合作的伟业,在艰难曲折中跨出了第一步。
西安初遇周恩来
就在国共合作谈判已经起步,政治风云诡谲微妙之际,西安事变发生了。
1936年12月,张冲作为随行人员跟随蒋介石出巡西安,与蒋介石及其诸要员一起被扣。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国共合作谈判有了新的转机。但在当时复杂的政治形势下,国共间的谈判还只能以秘密的方式进行。正是这种隐秘性,让张冲有了充分施展自己才能的机会。
此时的张冲,不仅受到陈立夫的高度信任,而且深受蒋介石的宠爱。蒋介石每每将在国共间穿针引线的工作,交给张冲办理。蒋介石在西安时本已做出承诺,周恩来可直接到南京与蒋商谈国共合作之事。但鉴于张学良陪送蒋介石至南京遭扣的事实,中共对立即派周恩来赴南京一事持慎重态度。1937年1月5日、6日,毛泽东连续在电报中指出:“此时则无人能证明恩来去宁后,不为张学良第二。”“恩来此时绝对不应离开西安”,应由“张君(张冲)到西安与恩来同志协商”。1月里,张冲已与宋子文、陈立夫等人在南京与潘汉年,开始就有关国内和平事宜进行商谈。潘汉年根据毛泽东的上述指示,于2月初将重返西安的张冲介绍给周恩来等中共代表。
国共在西安进行的第一次正式会谈从2月9日开始,历时一月有余。中共代表为周恩来、叶剑英、秦邦宪等,国民党代表为顾祝同、贺衷寒、张冲等。在此期间,张冲与周恩来朝夕相处,甚为融洽。张冲对周恩来甚为敬仰,当时国民党方面有人担心,张冲此举若弄得不好,会成为“千古罪人”。 张冲对此却毫不在意,他坦然表示:“我自受命以来,夙夜忧惧,将尽我职责,争取停止内战,一致对外。至于个人功罪,在所不计。”
由于国共合作牵涉到政治、军事等多方面的复杂问题,西安会谈虽有进展,但国民党方面出尔反尔,一时还无法达成协议。张冲对顾祝同在会谈中反复无常、蛮横无理的态度很是反感,曾对周恩来说:“此等反复,太不够格。”但他也无奈地表示,“实权不在我手,无能为力”。不过,张冲也向周恩来透露了一些重要的情况。他说,顾祝同在谈判中规定中共方面可建三个师,每个师一万人,而其底牌实为一万两千人,在人数上还可以争取。在3月初的会谈中,张冲还建议中共通过在苏联的蒋经国来做蒋介石的工作。周恩来立即将这一情况电告中共中央,建议中共中央同共产国际商量此事。后来,蒋经国于4月中旬由莫斯科途经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香港返抵上海。
对于张冲自西安始与周恩来之相识、交往,周恩来后来写道:“我识淮南(张冲字)先生甚晚,西安事变后,始相往来,然自相识之日始,直至临终前四日,与淮南先生往来何止二三百次,有时一日两三见,有时且于一地共起居,而所谈所为辄属于团结御侮。”
西安的会谈,虽一波三折,暂未能取得理想的结果,但国共关系确实在悄悄地发生变化。正如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在《西行漫记》一书中所说:“总司令派赴西安的使者张冲将军和共方在西安的代表周恩来谈判的结果,在四、五、六月里发生了一些重要变化。经济封锁取消了,红军和外界建立了贸易关系……在边界上,红星旗和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象征性意义地交叉挂在一起。”
西子湖畔再商谈
有了西安会谈的开局,国共合作的谈判进程开始步步向前。
1937年3月15日,中共中央致电正在西安与顾祝同、张冲谈判的周恩来,要求其迅速与蒋介石见面,当面解决顾、张所不能解决之各项问题。中共中央的这一要求,周恩来通过张冲即转告蒋介石。蒋在16日《致长安顾主任转张冲同志电》中即复称:“恩来兄廿二至廿五日到沪再约地相晤。”
3月22日,周恩来与张冲同机自西安飞抵上海。在上海,经张冲安排,周恩来会晤了宋美龄、宋子文等人,并将中共方面的十五项谈判条件的书面意见通过宋美龄转交蒋介石。宋美龄传达了蒋介石的最新态度:中共可以合法存在。
接着,张冲与潘汉年陪同周恩来飞赴杭州,与蒋介石见面。浙江省政府主席朱家骅在笕桥机场迎接周恩来。张冲将蒋、周会面的地点安排在西子湖畔的烟霞洞边,与潘汉年分别陪同蒋介石与周恩来参加谈判。
在杭州会谈结束的次日,经过张冲的牵线搭桥,于浙江省政府小礼堂举行了中国共产党代表团的新闻发布会。面对众多记者的采访,周恩来即兴回答了记者们的提问。他在讲话中充分肯定了蒋介石在新的局面下,对中国共产党的新的认识,以及在此次谈判中所表现出的积极态度。
在张冲的周密安排下,西湖会谈几经更换场地,几经曲折,终于达成了国共间进一步合作的共识。张冲全程参加了蒋介石、周恩来之间的艰难谈判,因而更加深切地了解了中国共产党人以民族大义为重的宽广胸怀。
延安之行收获多
1937年五六月间,发生了一件令张冲终生难忘的事情——他随国民政府考察团访问了中共中央所在地延安。
此前,经由张冲牵线搭桥,国民党方面提出,欲组织国民政府“视察团”前往延安。5月15日,周恩来根据中共中央意旨,向顾祝同、张冲提出两条原则:一是不能称“视察团”,而应称“考察团”;二是团队中不允许有复兴社骨干人物康泽和中共叛徒。张冲经过十余天的忙碌、努力,终于在5月29日随团到达延安。
张冲等考察团成员,参观考察了延安的机关、学校、工厂,与延安社会各界人士进行了广泛的接触。张冲目睹了延安军民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所表现出的朝气蓬勃、奋发努力的精神面貌。这种清新的社会风气与和谐融洽的人际关系,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特别是毛泽东、周恩来几次与他长时间的单独谈话,向他传达了中国共产党为反对日本侵略者和为民族解放而奋斗的坚定立场。周恩来在与他的谈话中,开诚布公、落落大方,尽显豁达大度的伟人风范。张冲对周恩来的博大胸怀深为敬仰。事后,张冲深有感触地对友人说:“中国不会亡,民族大有希望,人民大有希望,这是我去陕北后亲自领略到的。”
此次延安之行,张冲还有一个重要的收获,即从延安带回了陕北电台的通信密码、波长、呼号,自此与中共建立了秘密的电台联系。他回到南京后,即向蒋介石汇报,获准后,亲自布置中统香铺营电台与延安电台定时联络,相互沟通。此后,每遇陕北来电,张冲都会亲自守候,一经译好,立即呈送蒋介石。蒋对于中共来电之答复,亦会在口授要点后,由张冲拟成电文,亲往香铺营电台,交由译电员译码发出。有一次,电台译电员延误了蒋介石致毛泽东一封电文的发送。张冲得知后,对报务领班与译电员严加训斥,连声说:“这电报关系着抗日救国的大事,关系着民族危亡的大事!”
联络协调维大局
自西安事变后,张冲奔走于西安、杭州、庐山、南京等地,完整参与了国共间的五次正式会谈。1937年6月,周恩来首上庐山与蒋介石会谈。张冲是国民党方面会谈代表之一。由于双方在许多具体问题上都存在着较大分歧,虽经张冲、宋美龄等往返磋商,仍未达成共识。7月,在周恩来二上庐山后,张冲参加了蒋介石、邵力子同周恩来就国共合作宣言进行的会谈。会谈中,张冲尽力转圜,但双方仍未达成协议。8月上旬,张冲奉蒋介石之命又急电周恩来等,速赴南京参加国防会议。此时由于淞沪会战爆发,战事升级,刻不容缓。张冲与邵力子、康泽同周恩来、朱德、叶剑英等,经多次商谈,终就国共合作、共同抗日问题达成一致协议。9月22日,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发表《中共中央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23日,蒋介石发表了承认中共合法地位的谈话。至此,国共间终于实现了第二次合作,建立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作为国共间联络奔走的使者,张冲始终站在民族大义的立场上,为化解矛盾、促进共识,做出了不懈的努力。
在国共第二次合作正式建立后,国共间事实上还存在着诸多政治、军事问题亟待解决。
于是,在1938年春,由张冲秉承蒋介石意旨,在汉口一手操办了一次国共代表的“茶叙”。 “茶叙”的地点在汉口太平洋饭店张冲住处。这实际上是国共两党代表的一次秘密会谈。国民党方面的代表为陈立夫、张冲、刘健群、康泽、郑介民五人;中共方面的代表为周恩来、陈绍禹、秦邦宪、叶剑英四人。会谈自晚餐后,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1时。据国民党方面在场担任秘书的朱开来记述,“散会后,各人的表情都非常凝重,似乎没有结论”。显然,会谈进行得并不顺利,也未取得进一步的成果。这是张冲生前在密集穿梭于国共两党之间,参与的最后一次两党多名代表间的会谈。
1939年周恩来在重庆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工作期间,曾多次因为国民党制造矛盾与摩擦而要求面见蒋介石。这些国共间高层的接触,均由张冲从中周旋、安排,一次次化险为夷。张冲以大局为重,在特务严密监视下,尽力保证周恩来进出八路军办事处的安全。
这年夏天,周恩来北返延安时,在重庆珊瑚坝机场遇到检查人员的刁难。检查人员一定要周恩来出示离境证件,方可离开重庆。此时,赶来为周恩来送行的张冲,立即驱车约同侍从室主任贺耀祖,一起面见蒋介石,取到蒋的手令后,又赶到机场,送周恩来顺利登机。对于这种故意刁难的事件,张冲极感义愤,他说:“这是顽固分子在蓄意制造国共分裂!”
1941年1月初,举世震惊的皖南事变发生后,张冲虽身在国民党营垒,但对国民党军之所为深感愤慨。他说:“生死存亡之时,还做这等兄弟相煎之事,可耻!可悲!”此后,国民党方面又多次对中共报纸《新华日报》下手,制造事端,阻止报纸正常出版。每次事件发生后,张冲均站在民族大义的立场上,尽力周旋,努力维护国共合作的大局。
1月18日,国民党特务无故拘捕《新华日报》营业部主任涂国林,张冲闻讯后据理力争,迫使国民党当局将涂国林予以释放。2月中旬,新华日报社又一次遭到破坏,张冲于黑夜里及时陪同周恩来赶到曾家岩十二小学门前现场,经过两个多小时交涉,终使宪兵队将扣押的报纸予以退还。
经过一次次在国共摩擦中的斡旋协调,张冲进一步明辨了是非与忠奸。他曾经沉痛地向周恩来表示:“一朝之中总有秦桧、岳飞,我们是忠,他们是奸;我们要顾大局,他们是不顾大局的。”张冲预感到国共关系将会跌入低谷,自己也可能遭顽固派的毒手,他甚至向家属立下遗嘱:如自己身遭不测,必须将保险箱中自己与周恩来历年交往的信件全部销毁,不留后患。
1941年6月21日,张冲忽感身体不适,随即住入歌乐山医院,经诊断为伤寒病。次日苏德战争爆发,张冲时任军事委员会顾问事务处中将处长,主持有关苏联军事援助与接待苏联军事顾问工作。他虽身卧病榻,仍为此重大国际事件忧心忡忡,担心苏联会因此减少对中国抗战的援助。苏联驻中国军事总顾问崔可夫得悉张冲病情,急电莫斯科,购得药品,亲送医院,交张冲服用。其间,张冲仍带病为国共间事务磨合奔走,至8月初,还亲至蒋介石官邸请示公务。周恩来对张冲病情极为关注,曾多次前往探视。8月6日,他自感前景堪忧,特嘱周恩来以后多与自己的后继者郑介民保持联络,以免国共间联系中断。8月以后,张病情加剧,转为恶性疟疾,并逐渐进入昏迷状态。11日早上6点,张冲终因病重不治,与世长辞,享年三十七岁。
由于张冲奔走于国共两党之间的特殊身份与贡献,他的逝世令国共两党都十分重视,在社会上也引起了强烈的反响。11月9日,重庆各界在夫子池大礼堂隆重举行了“张淮南先生追悼会”。众多挽幛、花圈布满会场,各界名人纷纷赶往致祭。其中,周恩来不仅为他送了“安危谁与共?风雨忆同舟!”的挽联,还与董必武、邓颖超等中共代表参加了追悼会,在会上作了长达二十分钟的演讲。周恩来又指示《新华日报》于追悼会当日刊发《悼张淮南先生》专文,赞颂张冲为国共合作、团结抗日所做的重要贡献,是中华民族优秀儿女中“杰出的一个”。周恩来的讲话与《新华日报》的悼念文章,是对张冲在第二次国共合作中活动的充分肯定和莫大褒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