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早:反套路写作与谱系化阅读

2024-06-26 15:30绿茶
名人传记 2024年4期
关键词:读书会汪曾祺书房

杨早,1973年生,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著有《清末民初北京舆论环境与新文化的登场》《民国了》《野史记》《说史记》《早读过了》《传媒时代的文学重生》《拾读汪曾祺》《元周记》《早生贵子》等。

很幸运,我和杨早住在同一个小区,于是,我们一起参加了小区里的书店——读易洞联合书店主人邱小石发起的“阅读邻居读书会”。十多年来,读书会每月举办一期,吸引了很多书友常年和我们一起读书。基于读书会的阅读社交,是这些年来我最重要的收获。我们读书会提倡谱系化阅读,倡议读书会成员自觉养成阅读闭环,即“阅读—思考—表达—写作”。多年来,读书会成员都从这样的阅读和输出中获得了提升,并深深爱上了阅读。

我们三个创始人经常一起探讨阅读书目和主题,每回总是杨早说服我们,选读他推荐的书。对于阅读,杨早有一条非常清晰的路径,通过这个路径,往往可以抵达阅读的深层价值。正如他的研究一样,在主题明确之后,杨早会把所有阅读都引向主题,构成一种谱系化的阅读格局。

杨早的书房面积不大,但相对独立,有限的空间里,横的竖的立着好几个显示屏。杨早坐在电脑前,像个电台DJ(唱片节目主持人),同时兼顾着好几个“频道”——一台电脑上是他正在参考的论文,另一台电脑下载着电影,还有一台在播放音乐,同时还开着微信电脑端。杨早说自己有强烈的好奇心,不管是阅读还是写作,总希望“反套路”,不想做别人做过的事情。

这几年,杨早创作产量惊人,既规划和创作着大部头“清末三书”和“民初三书”,同时应对时效,研究和创作了《拾读汪曾祺》,参与主编了《汪曾祺别集》等,最新作品《早生贵子》涉足童书领域。同时,他应多家音频平台之请,开设了“简说中国史”“简说中国人”等音频课程。三头六臂,四面开花。

这种种成果皆源于书房里的日常阅读。那么,杨早的书房里到底有什么秘密武器,可以让他在知识海洋里获得充分的愉悦和充实呢?

“对我影响最大的中国作家是鲁迅和汪曾祺”

绿茶:您的阅读启蒙源自何时?它对您以后的阅读人生和学术研究有何影响?

杨早:小时候,能看的东西不多,我基本上是有什么看什么。上小学时,我除了在书摊上看《三国演义》《西游记》《丁丁历险记》等连环画,“字书”看的就是《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封神演义》《飞龙全传》《兴唐传》《李自成》等,还有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白皮本鲁迅作品。

上初中后,我有了一点零花钱,看得比较多的是从书摊上租来的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温瑞安、陈青云、柳残阳、云中岳、曹若冰,什么都看。这项阅读开拓了我对通俗文学的认识,到现在我也从来不拒绝阅读与研究通俗文学。但小时候看这种东西,经常会遭到家长或老师的批评,我当时的心态就是惭愧兼不服气。后来,金庸得到很多大学和研究机构的认可,给了我很大的信心,我也开始寻找阅读通俗作品的合理性证明,想证明阅读通俗文学并不是没有价值的。这养成了我的一种眼光:再俗再烂的作品,换一种读法,也有它的文化内涵与学术意义。

高中时,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鲁迅全集》,主要是前八卷,杂文和小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对我影响最大的中国作家是鲁迅和汪曾祺。而且通过鲁、汪阅读他们推崇的作品——我发现阅读可以是间接的。比如,我读到了鲁迅对中国古典文学的解读以及汪曾祺对古典的现代性解析。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有很好的转化,通过读他们的作品来吸收传统文化的营养,是一条很好的路径,亲近古典的同时又能结合现实。这种读法对人的滋养和直接阅读不太一样。

我的语言训练来自鲁迅、汪曾祺、金庸,还有王小波。这几个人都是语言高手,阅读他们的作品,可以学习怎样简练,怎样文白交杂,怎样有效地表达以与读者产生共鸣。读他们的作品,我经常会有被洗涤的感觉。现在的很多写作,废话太多。而经常读他们几位的作品,对保持语言的纯粹和有效,是很有帮助的。

上大学后,我虽然念的是中文系,但其实是一个哲学爱好者。那时候年轻,我比较喜欢思考一些大问题,像“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这种,也很容易把世界想成一个整体,从哲学入手,就能进入这种大的体系中去。

我本科就读的中山大学有几位老师辈的学者,如陈少明、单世联,他们写了一本书叫《被解释的传统》,这本书对我影响挺大。书中说,传统就像河流,河床是不变的,但河流是不断变化的,有时候会溢出,有时候会枯竭。所以,我们审视传统时,一定要有“变和不变”的眼光与分寸。就像我们现在弘扬传统文化,你再强调传统文化,也不可能去弘扬裹小脚,对吧?

“反套路”研究与写作

绿茶:您的阅读和专业背景都是偏文学的,后来怎么转向历史,并锁定近代史研究的?

杨早:工作以后,要解决的问题就不再是大的问题,反而是更细碎的问题。当时我在《羊城晚报》当编辑,这期间,慢慢转向历史研究。历史的好玩之处是打破我们原来的很多预设,让我们面对现实问题时,不会感到震惊,而是变得可以理解。比如,我们读《世说新语》,会觉得里面的人潇洒、飘逸,过得很惬意。但真正读魏晋时期的历史,会发现真实历史中的很多人龌龊得不得了。

所有的历史都是不完整的,不管历史叙事者是不是有心造假,他们都会根据自己的立场与利益来选择说哪些东西,不说哪些东西。我的写作跟专业历史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是文学和历史的结合。有些事情,纯粹用历史研究的眼光去看,是没办法复原的,也无法提供现场感。而文学可以提供一些想象,这些想象在专业历史学者看来,可能是不能用于历史研究的。但文学的加入,可以让历史变得有血有肉,而不只是干巴巴的材料。

工作两年后,我辞职考研,硕士、博士都在北京大学陈平原教授门下。陈教授主要研究近现代,我自然就比较关注近代。转了一大圈后,我发现,研究文学的人只谈文学是有问题的——我们做任何研究,都不能只关注单一学科。比如,研究文学,不可能只关注文本和作家,而必须去理解文本与作家背后的时代。我受微观史学影响很大,微观史学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史景迁的《王氏之死》。小人物视角和细节,是两个最重要的抓手。我想去追溯历史中的细节,关注那些不被关注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反套路”。我不爱做别人做过的东西,不管是主题还是研究方法。我一直在选择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希望做别人没做过的事。我之前写的《野史记》《民国了》等就是这样,既不是学院派思路,也不是通俗写史的思路。

学历史,往往会不断地往前追。越往前面越好讲,因为前面的历史相对清晰,越靠近近代的历史越复杂。我为什么要停在近代史呢?因为这段历史空隙特别大,细节特别多,材料特别多,多到你没有办法做出一个全局性的明晰判断。所以,近代史学者能做的就是拼图。你做一块,我做一块,慢慢将全部历史拼起来。我选书和读书也是如此,关注这本书有没有拼图意义,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比如,做鲁迅研究,一定要弄清楚鲁迅的经济来源,要弄清楚经济来源,就得去了解当时的版税制度、物价以及整个社会的经济运行逻辑等。不管研究哪个作家,最终我们都要理解这个作家所处的时代,而要理解他的时代,就是一个巨大的拼图工程。

我经常引用费孝通先生的说法:“中国不缺研究型的学者,缺的是传播型的学者。”我自觉不自觉地在选择后一种道路。

“历史中的很多事情和人物已经足够惊悚和精彩”

绿茶:读您的历史作品,就像读小说一样有趣。您怎么定义自己的作品?在文学和历史之间,您认为应该建立一种什么样的想象?

杨早:历史和小说不一样。我一直不想写小说,虽然我的《民国了》和《元周记》在出版时被分类归为“长篇小说”,但我觉得,小说应该有一种更特殊的能力和功力。包括钱锺书的《围城》,我一直认为不是成功的小说,虽然有趣,但并不能说是好小说。我写东西,希望有一个抓手,希望有真实的人物、事件与细节可以触碰,在这个基础上再建立想象。历史中的很多事情和人物已经足够惊悚和精彩,我只需要把这些历史,通过丰富的细节加以还原,其精彩程度就自然不亚于小说。

绿茶:这应该就是您的“反套路”写作吧。您还会继续沿着这个“反套路”的套路写下去吗?

杨早:是的,我决定继续往下做。《民国了》写1911年,《元周记》写1912年,我准备再写一本1917年的书,1917年是启蒙前期,“五四”源头。三本书合成一套“民初三书”。接着,我还想写一套“清末三书”,分别写1905年、1907年和1909年。1905年主要用《京话日报》做资料;1907年则用我高祖杨芾的日记和我自己去东京的踏访记录做资料;1909年,我还没想好用什么资料。

清末民初,1905年到1917年,是近世中国非常重要的转型期。我试图用这六本书,作为我对清末民初的拼图和想象。接下来的十年,我应该基本上就做这个事情。

绿茶:清以前,您还对哪个朝代有兴趣?

杨早:我其实不是单纯对哪个朝代感兴趣,而是对不同朝代中的某些历史感兴趣。就像吕思勉的《中国通史》分上、下两部,上部是按婚姻、兵制、赋税、刑法等类别来展开的,下部按朝代顺序来讲述。我比较关注历史中的法律、教育、市民生活、物质文化等几个类别,但是此类著作相对较少,需要去爬梳。所以,我买书的时候特别关注有没有这些我喜欢的类别。我不太在意皇家和贵族的思想行为,比较关心底层百姓的日常生活。

绿茶:那您是不是很在意地方志中呈现的历史?

杨早:当然。历史是有等级的,一国、一省、一乡,影响力是不一样的。地方史藏在各种地方志中,有丰富的底层生活细节。史景迁的《王氏之死》就主要从地方志入手,书写山东郯城小人物的命运。我去任何地方,都会去找当地的方志,了解当地的历史资料。我长期关注的,有祖辈所居的高邮、我老家富顺等。还有一些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我也会有所关注。比如,不久前我去了安顺,就对那里的地方志很有兴趣,收集了一些。

我们对于地方史的研究,总的来说是很不够的,能转化为著述的,更少。这方面,海外汉学家相较于我们,做出了更有效的研究。像史景迁的《王氏之死》、罗威廉的《汉口》等,都是非常优秀的作品。他们能把地方史做成一个具有普遍性的历史命题,使之成为一个缩影,这样的研究是有意义的。

绿茶:您在史料取舍上有什么独到的方法吗?

杨早:我最关注报纸资料。我对报纸的看重,远远大于档案,因为报纸是最原始的一手材料,而档案主要是对事情的描述,缺乏细节和人。我更关注人是怎么想的,当时的心态是什么样。使用日记时,最好多参考不同的人的日记,同时参照别的史料,才能从中找出相对客观的表述。日记的好处是能反映日记主人的心态,讲什么和不讲什么,都受心态的影响。当然,怎么使用日记材料仍需要进一步探索。我写关于1917年的书,就打算更多地使用不同人的日记。此外,年谱、书信这些也是必要的。有时候,为了日记、年谱、书信,我不得不买一些人的全集。

书房是精心铺设的阅读路径

绿茶:谈谈您的书房体系吧,您如何构建自己的书房?

杨早:书房的构建,是主人精心地铺设阅读路径,以通向自己想抵达的境界。首先要确定你想在书房里做什么,其次是去建构,最后是规范和优化,这样一步一步慢慢建立起自己的书房体系。我的书房,基本上是我研究路径的延伸,由问题驱动,顺应时势,尽量围绕当下的研究,把书籍都引向当下研究的主题中来。

我们这一代人最大的困境是要处理海量的书籍与信息,如果没有自己特定的范畴,面对这样一个出版环境,做选择是非常之难的。早期成长的年代,还没有那么难,那时候,基本上是书店进什么书,我们就读什么书,可以说,书店承担了规范我们阅读的任务。我在中山大学读书的时候,广州的博尔赫斯书店、学而优书店等,深刻地影响着我的阅读。那时候,只有去中区邮局才能买到《读书》杂志,去晚了就买不到了。《读书》杂志里提到的书,构成了我的阅读体系。像徐友渔、布罗代尔等,这些人的书都是那时候进入我的阅读视野的。

后来在北大,我买书主要是在周边的书店,像风入松书店、万圣书园、国林风书店、海淀图书城,还有地坛书市、潘家园等。那时我住在北大校外,搬过很多次家,书都不敢开箱,除了床,出租屋里都是书箱。现在我更多依赖网上买书,如京东、当当、孔夫子旧书网、布衣书局等。同时,合理清书也是书房里必要的动作,一年内不会用到或阅读的书,我会果断清理,给日益拥挤的书房腾出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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