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开元
1937年4月14日,在泰戈尔创办的国际大学里,一座两层建筑落成了,楼里张灯结彩,高朋满座。在一连串响亮悦耳的鞭炮声中,泰戈尔在谭云山等人的陪同下,健步进入院子。
按照印度传统庆典仪式,一盏神灯首先点燃,然后,泰戈尔缓缓揭开楼中央正门上方的一块红布。时任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手书的遒劲端庄的四个汉字“中国学院”,赫然映入来宾眼中,院子里顿时响起一阵掌声。
中国学院的建立实现了泰戈尔1924年访问中国时的愿望,是中印文化交流古道终于疏通的标志。
年轻人的拜访
中国学院能够如期建成,与其首任院长谭云山的不懈努力分不开。
谭云山是湖南省茶陵县人,1915年考入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后师从徐特立、章士钊和佛教改革家太虚大师等人,并加入新民学会和文化书社,1919年进入长沙船山学社,从事教学与研究工作。1924年,谭云山为去法国勤工俭学,先赴南洋谋生,在华侨华人学校教书。
1927年,谭云山与泰戈尔相识。彼时泰戈尔前往爪哇访问,途经新加坡。7月24日,中国华侨和商人在花园俱乐部为泰戈尔举行欢迎会。景仰泰戈尔的谭云山听到消息,特地前往泰戈尔下榻的酒店,有些忐忑不安地叩开了泰戈尔的房门。看到白发银髯、慈祥和蔼的泰戈尔,谭云山用英语说道:“尊敬的泰戈尔先生,我叫谭云山,原籍中国湖南,来马来西亚教中文好几年了。印度是伟大的古国,中国高僧玄奘从印度取回佛经,对我国的影响极为深远,我对印度一向神往。先生您191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享誉世界。1924年访问中国,在中国也家喻户晓。我本人对您十分敬仰。”
看着这位满脸朝气、谈吐斯文的年轻人,泰戈尔捋了一下白胡须,笑容满面地说:“每次见到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就感到自己年轻了许多。你说得非常好,两国高僧翻山越岭,穿越沙漠,开辟了文化交流的大道。遗憾的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两国的交往大道在近代尘封了。疏通交往大道任重而道远,我已年过六旬,希望寄托在你们年轻人身上了。”
在交流中,泰戈尔道出了他开中文课的原委:“佛教典籍在唐代传入中国。由于外国军队多次入侵印度次大陆,许多佛经在印度失传了。研究佛教,印度学者要与中国学者合作,懂汉语是必不可少的前提。考虑到这一点,从1921年开始,我在我的学校开设了中文课。”
1921年,泰戈尔聘请法国巴黎大学的西尔万·列维教授来圣蒂尼克坦教汉语,可列维教了一年就回国了。1924年,来自缅甸的林来将博士教了两年汉语也回缅甸了。
泰戈尔真诚地表示:“我多么希望有人来到我的学校,帮我继续办好中文教学啊。”
谭云山不假思索地说:“泰戈尔先生,您如信得过我,我去您的学校教中文如何?”
泰戈尔起身握着谭云山的双手:“那太好了,但是……”
“泰戈尔先生如有难言之隐,只管说,任何困难,我都能克服。”谭云山说。
“我这所学校是私立学校,政府不拨经费,一切费用由我筹措。”泰戈尔直言相告,“由于我财力有限,学校只为老师提供食宿,不发薪水。谭先生如有家眷,要养家糊口,只怕也难以长期在我校执教。”
谭云山忙说:“我尚未成家,没有家庭负担……”
回到华侨学校,谭云山向亲友给自己介绍的对象陈乃蔚女士谈了自己的志向,善解人意的陈乃蔚当即表示理解和支持。1928年,谭云山与陈乃蔚完婚,9月3日,他胸怀拓宽中印文化交流大道的远大抱负,告别已经怀孕的新婚妻子,义无反顾地踏上旅程。
谭云山一到圣蒂尼克坦就全身心投入中文教学和研究之中。按照泰戈尔的意见,著名梵文学者、国际大学教授比杜塞克尔·夏斯特里和吉迪莫汉·森与谭云山一起制定了教学计划。比杜塞克尔·夏斯特里一直负责管理国际大学的藏语、中文教学和佛教研究项目。吉迪莫汉·森精通《奥义书》《吠陀》等古典著作,曾于1924年陪同泰戈尔访问中国,与北京大学的梵文教师作过交流,可以说是半个中国通。他与谭云山很有共同语言,关系融洽,合作非常愉快。
创建中国学院
在执行教学计划的过程中,谭云山常常感到,只有他一个中文老师,势单力薄,难以兼顾教学和研究,应从中国请来更多的学者。此外,教室经常变动,十分影响教学效率,他觉得应有个固定的教学场所。谭云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比杜塞克尔·夏斯特里和吉迪莫汉·森,得到了他们的认同,但由于缺少资金,这个美好的设想只得暂时搁置。
1931年,谭云山回国处理公务和家庭私事,同时四处奔走,为创建中国学院进行募捐,并随时把进展函告泰戈尔。泰戈尔在回信中对他为了建造中国学院所做的真诚努力表示赞赏,并热切期待他的努力结出硕果。
为了建立中印双方的合作渠道,1934年4月,谭云山回到圣蒂尼克坦,立即着手筹备中印学会印度分会。8月19日,中印学会印度分会在泰戈尔的寓所宣告成立。
1934年9月22日,谭云山制定了建造中国学院和中印文化交流的具体计划。这个计划由四部分组成:第一,建造中国学院,包括一个大厅、一间阅览室、一间厨房和十二间客房,总共需经费约三万卢比。第二,中国学院将设立基金,数目是十二万卢比,共聘用两位教授(一位为中国文化讲座教授,另一位为中国佛教讲座教授)之用。第三,中国学院将设立奖学金,分甲、乙两级。甲级奖学金每月一百卢比,乙级奖学金每月五十卢比,每级四名,共需十四万四千四百卢比。第四,中国学院将设立图书馆,书籍由各方捐赠。
这个计划得到泰戈尔的首肯。泰戈尔在该计划书上写道:“我欣然做东道主,让中印学会把位于圣蒂尼克坦的我的大学当作在印度的活动中心。我希望中国朋友衷心欢迎中印学会,并对我的朋友谭云山教授慷慨相助,使这个计划得以实现,为中印两国紧密文化交流成立一个永久性机构。”
10月,谭云山带着这个计划回到上海,就成立中印学会在各地与太虚法师、戴季陶、蔡元培等知名人士商议,在他们的积极支持下,1935年5月3日,中印学会在南京正式成立,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任理事会主席,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戴季陶为监事长。中印学会的章程中说:“谭云山教授在印度教学多年,致力于中印文化的融合,他倡议组织中印学会,这种努力在意义上不亚于佛教高僧玄奘、义净的壮举。”
有了诸多名人组成的中印学会这个机构的号召,谭云山比预期提前募齐了建造中国学院所需的三万多卢比资金,并以中印学会的名义,汇给了国际大学。谭云山及时把这个喜讯电告泰戈尔。泰戈尔于1935年8月4日满心喜悦地回了信。
中印学会还为国际大学购置了十万册中文书,各界友好人士又赠送了五万册。1936年初,谭云山把这些珍贵书籍分批海运至加尔各答,之后运到圣蒂尼克坦。国际大学从而成为拥有中国书籍最多的印度大学。
资金到位了,有米之炊就可以动手做了。谭云山赶紧返回印度,提交中国学院建造方案。设计师根据他的意见制作设计图,征得泰戈尔的同意后立即施工,大楼不到一年便顺利竣工。
为扩大中国学院的影响,泰戈尔邀请了许多著名人士出席1937年4月14日的揭幕式。
国大党主席尼赫鲁收到邀请,计划出席,可他突然生了病,就让自己在国际大学读过书的女儿把他的讲话寄给了庆典筹委会。尼赫鲁在讲话中强调指出:“中国和印度,从历史的黎明开始就是两个姐妹国家,应在世界大剧中扮演主角,其实它们已深入角色。”圣雄甘地希望参加揭幕仪式,但他同时要去贝勒贡拉姆参加一项重要活动,便在发给泰戈尔的贺电中说:“我在精神上将与你们站在一起。愿中国学院成为中印两国活跃的文化交流的象征。”蒋介石、蔡元培、戴季陶先后给泰戈尔发去贺电,表示愿共同努力,发扬东方之学术与文化,以促进人类于和平幸福之域而谋大同世界之实现。
在揭幕式上,泰戈尔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中国与印度》,表达创建中国学院的喜悦心情和对扩大中印文化交流的殷切期待和祝福。
汉语教学项目全面铺开
中国学院是一座两层楼建筑,正门开在楼中间,两侧配楼对称,楼内设备齐全,外表兼有中式和印式两种建筑风格,与国际大学的自然环境极为和谐,整体庄重雅观。
谭云山为中国学院确立的宗旨是研究中印学术,沟通中印文化,融洽中印情感,联合中印民族,创造人类和平,促进世界大同。
1939年11月,应泰戈尔的邀请,徐悲鸿来到中国学院讲学。这段时间,徐悲鸿与泰戈尔朝夕相处,频频接触。因为仰慕泰戈尔的高贵精神,徐悲鸿先后为他画了十几幅素描,其中包括最负盛名的《泰戈尔像》。画面上,诗翁身着一袭浅棕色长袍,坐在树下的靠背椅上,左手拿着蓝色封面的笔记本,右手握着铅笔,微微托靠在笔记本的右上角,满头银发,眼神深邃,一绺白髯飘挂在胸前。背景是硕大的树木及繁茂的枝叶,其浓重恰好和诗翁浅色衣服构成对比,使画面格外生动。
在泰戈尔的指导和谭云山的统筹安排下,汉语教学项目全面铺开,对汉语有浓厚兴趣的学生被派往中国学习,从事研究。数年间,中国学院培养出了多名汉学家。他们中最有名的是波罗普特·昌德拉·巴克吉(中文名师觉月)。师觉月是最早跟西尔万·列维教授学习汉语的五个学生之一,在巴黎学习中文佛教和东方文化三年,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后回到国际大学,成为一名汉语学者。1947年,他被派到中国,成为北京大学印度讲席教授的第一位现代印度使者。1954年至1955年,师觉月任国际大学副校长(国际大学校长由印度总理兼任,副校长实际上是主管校长),著有《中印文化关系千年史》《印度与中亚》《中国佛教圣典》等专著。
另一位到北京大学留学的是波桑特·巴苏德卜·帕隆贾布(中文名白春晖)。他师从饶宗颐先生,还跟吴晓铃先生学习元代杂剧,学到一口京腔普通话。20世纪中印两国领导人进行国事访问时,白春晖数次担任翻译或参加双边会谈。他是中国学院培养的汉学家中屈指可数的见过中国三代领导人的一个。
不少中国学者和名人相继来到中国学院,教授中文,研究佛教和印度古代文学,开展学术交流。
1939年,著名画家徐悲鸿作为访问学者来到国际大学。泰戈尔将徐悲鸿视为伟大的中国文化的使者,在欢迎仪式上表示:“我期待我们两个邻国的大地上出现一个温暖的时代,期待东方的历史坚定有力地宣告,它将保护我们大家不被蔓延的黑暗所笼罩。”
此后,吴晓铃教授偕夫人石素真(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新中国第一位孟加拉语文学翻译家)到中国学院教中文。
1940年1月17日,佛教高僧太虚率数名弟子,访问圣蒂尼克坦,泰戈尔为代表团举行了欢迎会。两天后,时任中国学院院长谭云山设茶话会欢迎太虚一行。泰戈尔率国际大学百余名师生出席。太虚即兴题诗赠泰戈尔:“佛消梵化一千载,耶继回侵七百年。冶古陶今铸新圣,觉源遥溯育王前。”
同年12月9日,中印学会监事长戴季陶一行抵达圣蒂尼克坦。泰戈尔因病未能出席欢迎会,但写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欢迎会结束后,戴季陶到泰戈尔的住所拜访。他对泰戈尔说:“在中国和印度渴望恢复自己尊严的时刻,您出访中国,您出现在中国,如同神的祝福。1924年,您不仅为中国带去了福音,也在我们中间大力传播科学知识,从而帮助我们看清依靠自己力量的道路。从那时起,我们文化的新时代开始了。”戴季陶这番话充分肯定泰戈尔访华的重大意义,指出同受异族侵略的两国人民可以开诚布公,变得心心相印。
泰戈尔多次谴责外国势力对中国的侵略。他对戴季陶说:“希望中国发扬英雄精神,克服一切困难,获得完整的独立。你们的胜利将为印度指明前进的道路。”泰戈尔还说,他希望再次访问中国,亲眼看看中国重建的壮观场面。由此可见,泰戈尔对当时的中国和中国的未来是充满信心的。
泰戈尔还请戴季陶转交一封回信给蒋介石。在这封信中,泰戈尔对中国的美好未来,对中印关系,对科学进步与东方传统理念和人道主义的协调,表达了坚定信心。
继承伟人遗志
1941年8月7日,泰戈尔与世长辞。中国学院继承泰戈尔的遗志,在各个领域继续发挥重要作用。
1942年,蒋介石访问印度。在谭云山的努力下,蒋介石在加尔各答与甘地会谈后,访问圣蒂尼克坦国际大学。宋美龄在欢迎会上用英文发表演说,对不久前逝世的印度诗圣表示崇高敬意,热情赞扬中印两国人民的友好关系。蒋介石夫妇代表中华民国政府捐款八万卢比,用于扩建中国学院。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方面,国际大学中国学院与北京大学等高等学府的交流更加频繁,中国学院的多名学生到中国学习。其中,留学北京大学的沈纳兰任外文出版社孟加拉文专家,修润了《中国民间故事》等多部著作,并翻译了《中国短篇小说选》《聊斋志异》等作品。另一方面,中国学院为促进中印友好交往持续发挥着作用。
1956年,中国学院院长谭云山应中国领导人之邀出席国庆盛典,在各地观光。1957年万隆会议后,周恩来总理对印度进行国事访问,百忙之中,到访国际大学,会见中国学院师生,观看学生的歌舞表演,并在正式讲话中忆及国际大学的创办人泰戈尔:“泰戈尔不仅是对世界文学做出了卓越贡献的天才诗人,还是憎恨黑暗、争取光明的伟大印度人民的杰出代表。中国人民对泰戈尔有着深厚的感情。中国人民永远不能忘记泰戈尔对他们的热爱。中国人民也不能忘记泰戈尔对他们艰苦的民族独立斗争所给予的支持。”
周总理代表中国政府捐款六万元人民币,用于修建泰戈尔纪念馆,同时赠送中国学院图书十二万六千余册,并在一本书上手书“送给国际大学中国学院”等文字,以此表达中国人民对国际大学中国学院的友好情感。
进入21世纪后,随着中印两国多领域的合作与发展,中国学院审时度势,扩大招生名额,每年毕业的本科生和硕士生达四十名,并与中国多所大学签署了双边合作协议。
2014年,中国国家领导人在新德里会见印度友好人士、友好团体代表,同与会者一道追忆泰戈尔等印度对华友好人士的感人事迹,强调他们对中印友好事业的执着追求和无私奉献令人钦佩,指出传承中印友谊是一项伟大而崇高的事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国际大学中国学院长期致力于中印友好事业,因此荣获由中国领导人颁发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友谊奖。中国学院院长阿维杰德·巴纳吉用流利的中文发表感言,他说:“泰戈尔当年为加强两国文化交流,克服重重困难,在谭云山先生的支持下,创办中国学院。这是中印文化交流的一座金桥,通过这座重要的金桥,两国著名学者频繁开展文化交流活动,增强相互了解和友情。中国学院被授予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友谊奖,这是对我院全体师生的巨大鼓舞和鞭策,我们一定沿着泰戈尔和谭云山先生开辟的友好之路,奋勇前进,为印中友好做出更大贡献。”
回望历史,泰戈尔创办的中国学院成了中印友好事业之路上一座巍然矗立的丰碑,年复一年,散发着温暖人心的光芒,无论在中印关系顺利发展还是遇到困难的日子,曾经并将继续给予两国人民在友谊之路上迈向美好未来的新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