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军
返京的飞机是中午起飞,余出半天时间,可以选择一个景点。泉州好友吴越建议我去看看九日山一一来过多次泉州,一直没机会“参拜”这座大名鼎鼎的“全国重点文保单位”,确实有点遗憾。索性,利用这半天的宝贵时间来弥补这个遗憾吧。
壹
从德化驱车赴泉州,花费了一个多小时。我们赶到九日山脚下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别犹豫,上山去也!
好在九日山并不高,石阶修得很好,登山并不费力。此前,曾读过吴越兄寄赠的《泉州文物》(国保篇),对这座以摩崖石刻闻名遐迩的名山,早已心向往之——这些年,跟着我家上司李瑾玩拓艺、办展览,我也多少染上点“金石之癖”,凡是刻在金石之上的东西,皆有迷思。九日山被国家定为“重点文物”,盖因此山崖壁上,留存着宋元明清历代石刻77方。若论摩崖刻石的数量,当然不是全国最多的,但其石刻的内容却非常独特——这里是现存最集中、绵延时间最长的一处“祈风”祭祀典礼的专题石刻群,也可以说是中国古代为航海事宜举行官方祭祀的唯一文化遗存。
“祈风“就如同各地常见的“祈雨”—样,是古代先民祈求大自然庇佑“风调雨顺”的—种仪式,只不过“祈雨”是为农耕,“祈风”是为航海。泉州自古就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剌桐港”的名声在宋元时期更是远播四海。每到出海或归航的季节,这里都是舟楫连云,百舸争流。为祈求顺风顺水,海晏波平,从官府到民间,都要举办各类“祈风”仪式。刚好闽南最早的海神庙——昭惠庙就建在九日山麓,自南宋开始,每年冬夏两季的官方“祈风”仪式就在这里举行,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风气。那些雅好文墨的地方官员们,每每于祈风仪式之后,乘兴登山,挥毫雅集,将—次次“祈风盛典”镌刻在九日山的崖壁之上,遂令这座小山“风生水起”,成为—座文化浓度甚高、历代名人荟萃的诗书宝库。
缘山读“刻”,缓步而行。一方面可以了解这些古人“祈风”祭祀的故实,另—方面也可欣赏这些先贤的书法与诗文。对我来说,后者所占的比重更大—些。摩崖题刻本是中国文人丰富多彩的诗意生活的一种折射,而宋代又是常被后人津津乐道的精致典雅的文化范本。故而,这些题刻于“那年那月”的诗文翰墨,自然成为难得一见的“前朝梦影”,足供今人凝眸而神往。我就是怀着这样—种文化寻踪的心态,与九日山的满壁珠玑,目遇神侔,沉醉其间了。
贰
山行不远,我就发现,九日山题刻虽以“祈风”闻名,但并非所有刻石都与“祈风”相关,也有很多刻石记录的是历代文人游山雅聚的情形,有诗词,有记事,也有些只是“到此一游”之类的指爪留痕。毕竟,九日山不光有座海神庙,还有始建于西晋太康九年的佛教名刹延福寺;南朝间,印度高僧拘那罗陀还曾在此翻译了《金刚经》;这座山还是唐代宰相姜公辅贬谪隐居之所,还是唐代诗人秦系的栖隐之地……这些人文史迹,均比“祈风”题刻要早得多。也就是说,九日山在成为“官办祈风”定点之前,便已是历代文人们登高望远、冶游宴饮的“打卡点”了。
令我眼前一亮的那块题刻,就在进山不足二百米的—处山角,整个刻石已有几处漫漶了,题头处残留着“乾道……秋后”的纪年字样,“乾道”是南宋第二帝孝宗赵昚的年号。让我兴趣陡增的是,这块题刻的最后一句:“烹茶于思古堂”——闽南一带自古就是有名的茶乡,而我偏偏又是—介茶人,两相契合,便使这次偶然的九日山之旅,转化成一次摩崖石壁的“读茶”之旅了。
刚好吴越兄也是爱茶之人,闻知我对石刻中的茶事发生兴趣,也跟着我兴奋起来。他说,这里的石刻写到茶的,可不止这—处,我们可以一路寻找。他还说:“我陪过很多朋友来此游览,还从来没遇过这样的寻茶专题呢,太有意思了!”
就这样,我们的关注点立马从“祈风”转向了“读茶”。每找到—处,就像发现了什么“奇迹”似的,大呼小叫,互相招呼着、指认着、欣赏着,快乐得就像两个少年人。
“瞧,这里有一段很完整——”吴越发现了—处“茶事”题刻,我赶忙近前观赏,文曰:“淳祐壬子夏五月,南邑重建三贤祠成。六月上瀚,郡人陈晋接(近叔)、蔡次傅(仲孚)、徐明叔(仲晦)、赵时焕(尧章)、王庚(景长)同拜祠下。令君赵崇瞰(用晦)置酒合乐以落之。酒半登秦君亭,摩挲石砚碾矗,啜茗石佛岩,复会于怀古堂聚秀阁,览名山之胜檗,挹前哲之高风,从容竟日,徒步至翠光亭,乘月而归。”
这完全是一次自发的、非官方的出游纪实:登山揽胜,发思古之幽情;饮酒啜茗,挹前哲之高风。先来个酒至半酣,再来个岩下啜茗。一班文人在这山径之间徜徉,与古人对话,与友朋畅谈,直到暮色沉沉,乘月而归——这是何等潇洒何等舒畅何等闲逸何等豪爽的文人生涯啊!读此闲文,好像隐隐嗅到这岩壁间飘逸出的浓郁酒香和茶香……
转过—个山崖,我又读到了一处“茶事”刻石。这段文字的纪年是“宝桔六年三月甲戌”,写的也是几个文朋诗友“同游”此山的过程:他们“登怀古亭,酌菩萨泉瀹茶,观石像,访差秦旧迹,小饮聚秀,摩挲端明翰墨,探韵赋诗,抵薯乃还。”这段文字有几处值得玩昧,如在文中罗列的几位参加此次游山活动的人名字号,我又发现了“徐明叔(仲晦)”的名字;而在前面那则记事文中,这个名字也曾出现,应该就是同一个人。由此证明,这种自发的游山雅集,已是当时文人们“诗意生活”的组成部分:找个题目,聚会一番,品杯好茶,喝点小酒,摩挲翰墨,探韵赋诗,游玩尽兴之后,各自下山。完事了,还要找个擅长书法的哥们儿,把这次聚会记录下来,再让某个钱袋肥鼓的伙计出点碎银子,把它刻在崖壁上——以我的观察,这两处刻石的书法,笔致风格如出—辙,应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这块刻石的纪年是宝祐六年,即公元1258年,而前面那块石刻纪年为“淳祐壬子年”,即公元1252年,两者相隔六年。由此,更可坐实这两次茶事活动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人际联系。而更有趣的是,在这块刻石的结尾,还有这样一句“妙笔”:“期而不至,吕中(时可)。”显然,这位吕时可先生是放了众人的“鸽子”,给你记上一笔,让千年之后的我们,读此哑然失笑。
有独无偶,在另—处高岗上,我又发现了—个石刻,文末隐约又现“期而不至”的字样。这块刻石地势较高,我攀爬不利,只能望石兴叹。吴越年轻,腿脚麻利,蹭蹭几下就登上大石,帮我拍下了清晰的“全景照”。果然,这又是一个文人登山雅集的记事短文,说的是“开庆改元十一月”的一次聚会,出席的人名与前两次不再有重叠,可见是另一个文人群体。然而,他们的雅集内容却大致相同:“游九日山,登秦君亭,汲泉瀹茗,访梅赋诗,相羊抵暮,留宿而归……”在其末尾,又是“期而不至,梅坡曾谦仲”。看来,彼时的文友们对爽约行为的惩戒方式,便是将其“张榜公布”。不想,却给这些爽约者“创造”了一个留名千古的“良机”。
叁
这次“读茶”之旅,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就是在一处面积很小的石刻上,我竟读到了大名鼎鼎的蔡襄(君谟)的名字。这处刻石虽未涉茶事,只是记录了“庆历四年二月二十四日”,蔡襄与夏、林、沈、庄等人“同游延福寺”的一段史实。蔡襄素以书法名于世,为宋代“苏黄米蔡”四大家之一。殊不知,蔡襄在中国茶文化史上,同样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本是福建仙游人,曾任泉州知府,主持建造了同样是全国重点文物的“洛阳桥”。宋仁宗庆历年间,他担任福建转运使,负责监制贡茶,研制出御用顶级名茶“小龙团”。欧阳修在《归田录》中说:“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路转运使,始造小片龙茶以进,其品绝精,谓之小团。”其后,蔡襄把制作“小龙团”的心得写成—部茶学专著《茶录》,成为继唐代陆羽《茶经》之后,又—部茶文化的扛鼎之作。
读着这块镌刻于“庆历四年二月”的石刻,凝视着夹在诸人之间、并不起眼的蔡襄的名字,我不禁思绪翩翩,脑海中又蓦然闪过范仲淹名文《岳阳楼记》的首句:“庆历四年春……”,哦,这是彼年彼月,几乎同时发生的故事!
吴越在催促了,我们舍弃了午饭,直奔机场。回望九日山,我在想,在这座小山里,还贮存着多少令人神往的“旧时月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