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救风尘》到《梦华录》

2024-06-21 06:34周昳聪
美与时代·下 2024年5期
关键词:女性意识

摘  要:元杂剧《救风尘》在表现传统女性婚恋困境以及封建背景下女性独立意识的受缚与解放上具有超越时代的鉴赏价值,深受现代改编艺术市场的青睐。而2022年6月播出的改编影视剧《梦华录》,因对女性意识解读与原著形象塑造相差甚远,最终在女性主题的诠释上出豕败御。通过对赵盼儿与宋引章的形象分析,浅观《梦华录》在对《救风尘》的改编中女性意识的畸变,以及原剧赵盼儿女性意识的展现。

关键词:救风尘;梦华录;赵盼儿;宋引章;女性意识

关汉卿作为彪炳中国戏剧史册的伟大剧作家,其大部分作品都贯彻着浓厚的平等观念与人道主义情怀,在他现存的三部妓女婚恋题材的剧本中,以上内核的展现在封建等级制度的重压下更显得极其可贵,其中思想鲜活的女性形象既体现了对传统男权的抗争,也实现了对性别、阶级与身份的突围。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讲述的便是宋朝妓女赵盼儿在其姐妹宋引章不顾劝毁弃与安秀才的婚约执意嫁给恶商周舍反被其虐待遂求救于她后,以美人计巧取休书助宋脱困最终与安重修旧好的喜剧故事。而近期古偶《梦华录》对《救风尘》的改编似乎并未神会后者在女性主题构造上的精深立意,反让其中女性角色在所谓的“女拳”意识下黯然蒙尘。

一、宋引章——传统

女性婚姻观念的伦理投射

作为《救风尘》中的次要角色,宋引章与安秀才的爱情线延续了传统的“书生妓女”式叙事序列,而宋在嫁人后遭遇的悲剧命运正是历代妓女乃至古代妇女所无法摆脱的婚恋困境的鲜活写照。总体而言,宋引章的思想追求有二:一为立妇名,二乃从良。首先,封建时代女性的婚姻观念支配着宋遍寻好姻缘,只盼嫁人后以夫家为终身依靠,从此安于内宅“只守着铜斗儿家缘家计”[1]51,其独立人格在社会漫长的男权规训下已消磨殆尽,而“在家从父,嫁人从夫”等男性构建出的不平等意识规范,正是奴化女性的枷锁。其次,宋引章的妓女身份让她所遭受的社会迫害更甚,职业带来的身体伤害与舆论造成的精神折磨都让她更加渴望摆脱贱籍嫁为人妇:“我嫁了,做一个张郎家妇,李郎家妻,立个妇名,我做鬼也风流的。”[1]51可以说,从良是大多数妓女毕生渴求的归宿,而借婚姻脱籍,几乎是从良的唯一出路。因此宋与书生安秀实作伴订下姻缘,而她因职业所养成的贪奢慕华的生活习性与其母的贪财势力,让两人的结合之路注定艰难坎坷。在元代,由于蒙古王朝的排汉政策,儒生的地位异常卑贱,《叠山集·送方伯载归三山序》就有“七匠八娼九儒十丐”[2]的记载。宋瞧不上安的不仕清贫,私下里认为嫁他是“一对儿好打莲花落”[1]51,因此在遇见官家子周舍后,见他皮毛光鲜财货充盈,又对自己如此“知重”,便果断弃安择周,一心要嫁与周舍。

出嫁如同社会为女性举行的一场附庸关系的转移仪式,铁屋中的她们不会意识到自身个体权利的剥夺,而男性作为权力的构建者,似乎更能意识到双方人格间的从属关系,而地位较良家女子更为低下的妓女,也更易于让男性享受到主宰的乐趣。因此周舍身为官家子弟却热衷于迎娶歌妓宋引章,除了觊觎美色,也是为了更好地满足自我在两性关系中彰显绝对权威的变态心理。于是乎,婚后的周舍旋即本性毕露,再不复婚前相伴时的体贴情浓,迎亲路上便已只顾自己名声,催喜轿在头里走丝毫不顾妻子头脸遭人诟病,进门更是朝打暮骂至死方休。对他来说,妻子“则有打死的,无有买休卖休的”[1]61,丧失了独立人格的宋引章只是一件任他拿捏的掌中器物。关汉卿借此对男权社会做出抨击的同时,也深刻地道出了在此迫害下被扭曲至畸形的女性思想的伤痛。第一折下场诗——“才出娼家门,便做良家妇。只怕吃了良家亏,还想娼家做。”[1]53——就是历代妓女落入从良圈套的真切写照。宋引章做妓女时只觉得立个妇名便可安枕无忧,贱籍从良实乃“做鬼也风流”之幸事,可直至挣出娼家门后才可悲地发现,看似安稳的良家妇实际上比妓女更没人权。这也正是关汉卿作品的出彩之处,即隐而不露地以人文情怀平等地关注底层百姓的生活困境,真实地为观众再现现实矛盾,正是周舍虐妻行为在时代环境下的“合情合理”,才愈显出社会之可悲。

这便是《梦华录》所不及处之一。《救风尘》中周舍求娶宋引章纵然是心思不纯,但婚前的爱护体贴也不能说他未投入一丝真情;宋引章天真懵懂、娇憨可爱不假,但嫌贫爱富、薄情寡义也是真,如此刻画令二人之间的戏剧矛盾更为鲜明,人物性格的多面性也让他们的形象更为真实鲜活。而《梦华录》却让周舍从原著中暴戾却尚有余情的纨绔子弟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恶商,亦隐去了宋引章人性中恶的一面,无意中拔高了其形象,只余一味单纯善良、软弱隐忍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如此,周宋间的冲突旋即从原著中阶级、性别的深刻矛盾退化成了肤浅的好恶冲突,整条故事线的存在意义便仅被局限在了宋识人不明,赵聪明伶俐上。这样的改编,相当于彻底忽略了关汉卿在时代价值观的整体局限下对每一个普通妇女的关怀与大爱,让剧本成为了一篇内核空洞、非黑即白的现代爽文。此外,《梦华录》删去宋引章与安秀实的婚恋支线,除去扁平化人物形象,对剧本的立意深度也是影响巨大。宋擅自违背与安的婚约,背信弃义转投周的行径固然有失道德,但也不乏反抗命运追求爱情自由的勇气,奈何自以为挣得好前程,没成想却遭人欺虐险把命丧,兜兜转转,终是嫁了她“剜眼睛嫌”的穷书生。只谓是“那做子弟的他影儿里会虚脾,那做丈夫的忒老实”[1]51,光鲜爱情背后或许隐藏着性命的代价,想挣得妇名便需忍受相敬如宾、一生寡淡,宋引章的戏剧化命运刻画的既是一部历代妓女的自救悲剧,亦是一部封建女性的生存悲剧。

二、赵盼儿——超越

时代语境下的女性意识觉醒

对女性主题的高度关注是关汉卿写作的一大特点,在他的十二本“旦本戏”中,《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杜蕊娘智赏金线池》《钱大尹智宠谢天香》三本均以妓女为叙述对象。关汉卿以异于传统文人的观点及视角观照妓女群体,歌颂她们争取主体权利的抗争意识,同时也寄予了他自身的生活理想与对黑暗社会体制的愤慨之情。他笔下的赵盼儿,是对时代女性整体意识形态层面的极大超越,也是关汉卿对底层女性人文关怀的实体化。

首先是赵盼儿头脑之清醒与目光之锐利。第一折开篇周舍托其保亲时,她已洞若观火地察知周舍心术不正,“那做丈夫的做不的子弟,做子弟的做不得丈夫”[1]51,身在风尘的赵盼儿对妓女境遇与男性本质的看破比之同人更为深彻,这是深厚阅历赋予她的泼辣老练。在劝说宋引章无果一语成谶、收到宋的求救书信后,赵盼儿所展现出的惊人智勇与胆识,即以情痴求娶为由假意与周斡旋,使美人计智取休书,救出宋后巧换休书,对簿公堂终成功脱困,无一不显出她的聪颖玲珑,且敢于斗争,善于应变。此外,应对宋母央告时的不计前嫌,吩咐帮闲时的利落谈吐,以及行计前的处置安排显其豪爽大气。单就形象而言,赵盼儿已确是女中豪杰。

赵盼儿形象魅力的最高光处,笔者认为,应是其自我意识与主体性的体现,她所具备的女性解放意识已然不再服务于个体形象塑造,而是拥有了激活群体观念解放的能量与时代价值。纵观中国妇女地位发展史,大多数“她们”的自我认知与定位都是无法自立、依附男性的菟丝子。纵是歌颂女性的传奇杂剧,多数也是借女性之“德”来行男性视角下的“合理”男权价值观之实。如《李娃传》中的妓女李娃,睿智远谋、精明老练如斯,在郑生高中后,仍以出身卑贱不可与高门相配为由主动请辞;《霍小玉传》中才貌无双、名动长安的霍小玉,仍免不了忧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3],这正是受封建男权意识之局限,缺乏自我独立意识的表现。

而令人悲哀的是,这类作品所无意流露出的价值观,本质上竟是通过表现底层阶级妓女的妇德,来规劝地位更加高贵的名流士人,打着女性道德与贞节牌坊的掩护巩固主流男权意识。身处社会底层的妓女则恒久沦为无法自我表达的“他者”,只能被排挤为被书写的客体。于是在历代男性的集体共谋下,大多数女性或主动或被动地听从男性话语,自觉构建起靠良木而栖的生存观念。而这些束缚她们的锁链,正是自己心灵和精神上的锁链,“这是由错误的思想,未被正确解释的事实,不完全的真理和不真实的选择构成的锁链”[4],而这些“错误的思想”“未被正确解释的事实”“不完全的真理”和“不真实的选择”之下,展露的实则是“古朽的封建社会对于底层阶级进行驯化、占有甚至剥削的内核”[5]。

因此赵盼儿的脱颖之处,在于其仍能在否定自我价值的大语境中葆有自我主体性与人格独立性,这源于她对妓女从良“出路”的看破。深厚的生活阅历与理智的思想令她看遍以从良之名攀权求富后的婚姻悲剧,多少贱女渴望挣脱泥潭褪籍从良,眼见朱门子弟便“个个眼张狂似漏了网的游鱼”[1]60,至从良后受尽摧残才“嘴卢都似跌了弹的斑鸠”[1]60咕噜叫唤,只可惜情爱夭折佳人不在,多少荣宠风月皆做过往云烟散。“他每待强巴劫深宅大院,怎知道摧折了舞榭歌楼?”[1]60是赵盼儿对女子陷入从良陷阱的深痛惋惜,她清醒地看破妓女在等级制中的低微心酸,于恶意舆论中的寸步艰难,因此毫不奢望所谓贱女入高门权财两袖安的话本式圆满,深知“御园中可不道是栽路柳,好人家怎容这等娼优”[1]60才是现实常态,即便侥幸嫁给权贵,在赵盼儿生活的元代社会,官方也有“诸职官娶娼为妻者,鞭五十七,解职离之”的明文规定,因此妓女赎身从良后多为妾,身份实不比妓女高贵多少,根本无法指望与夫平权。纵有感情也极易在阶级身份的巨大差距中消磨殆尽,酿成爱情悲剧,更有可能受尽身心折辱,凄惨至终,更不必说凭赵盼儿心性断不肯屈就为妾玷辱心中情爱。而一旦看破男权规训法则背后自我精神的受控,从良也就不再成为自我救赎的有力出路。“我看了些觅前程俏女郎,见了些铁心肠男子辈,便一生里孤眠,我也直甚颓。”[1]50这是不再对现实抱有幻想的赵盼儿拒绝奴化的坚定誓词,也是她砸破道德牌坊走向意识解放的重要里程碑。

也正因赵盼儿在僵腐意识形态统治年代下难能可贵的意识觉醒,她勇于与男权威压正面抵抗果决救宋引章出从良陷阱的侠义行为才愈显珍贵。古往今来的传奇小说、戏曲杂剧,歌颂女性抗争者大有人在,而纵观这些故事中善恶有报的快人结局,却极少是女性通过实际斗争的方式来实现的。《包待制智勘灰阑记》中的张海棠,被正室与奸夫欺压得毫无自救之力,被动地等待包拯断案后才得以洗清冤屈;《霍小玉传》中霍小玉也是死后以冤魂报复的形式才令李益自食负心恶果。相较之下,赵盼儿采取的有效斗争,比这些控诉自杀、冤魂报复、体制救助的形式更为切实有力,这也正是该角色形象的超越之处。

反观《梦华录》,其立意浅显、内核空洞的暴露点之一也正在于它对赵盼儿身份的改动——由贱籍抬为良籍。正是由于赵盼儿身为妓女,她所经历的苦难与她的大胆抗争才更能点出社会体制与集体意识的深弊与隐痛,关汉卿身为男子而对底层女性所怀有的平等人文关怀也愈显其时代价值。可以说,以妓女为正旦的角色设定才是这本杂剧的立意根基。而《梦华录》中的身份改动,本身就暴露了其狭隘虚伪的人权意识:所谓的自强女性,只能是身处泥潭却依旧冰清玉洁、宁为玉碎的贞洁烈妇;所谓的女权意识,只能归属于行为没有过失,性格没有缺陷的女子,只有这样她们才能代表理想的女性群体,才有资格为自己争取为人的基本权利。这也正是《梦华录》格局的可笑之处:一部以自立女性抗争史为营销点的电视剧,竟连一个不甚完美的妓女形象都容不下。因此,《救风尘》何以见格局?因为关汉卿从未回避女性所面临的巨大困境,没有为了凸显女性意识而刻意完美化女性角色,也没有为了嘲讽男权社会而刻意丑化男性。他以不满万字的四折一楔子塑造了五个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举重若轻地呈现出时代的真实样貌。在那个人如草芥、社会阶级极端对立、社会矛盾极度尖锐的年代,关汉卿仍抱以最大的善意为百姓争取为人的权利,尊重人人挣扎求生所依存的人格完整性,这是关汉卿的真实。也正因如此,他作品中展现出的人文关怀能够超越时代,乃至在今日“女拳主义”横行的时代下依旧能够“吊打”如《梦华录》般披着假女性主义外皮行“玛丽苏”爽文之实的工业娱乐产品。

三、结语

在一众士妓之恋的圆满结局中,《救风尘》的存在,可以说是“女权荒漠”中的幸存者,女主人公不再沦为男性戎马人生中的美丽点缀与强化男德束令的机械教具,而是一个拥有理智与思辨,敢于自我言说的书写主体,《救风尘》的超越性价值亦来源于此。而在女性研究大热的后现代社会,文艺作品人文关怀的展露或许不必如《梦华录》般费尽心机却沦落为黑色幽默般的大众笑柄。如果不借《救风尘》明珠在前的东风,仅仅引导观众作出现实思考:若堕落风尘的赵盼儿可以自由地选择人生;若被蔡伯喈抛弃的赵五娘可以自主独立;若如三娘般的无数女性可以勇于与压迫自己的家庭割裂……《梦华录》或许尚有机会洗去蒙尘。

参考文献:

[1]顾学颉.元人杂剧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2]谢枋得.叠山集(卷二)[M]//仇远.四部丛刊续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34.

[3]成柏泉.古代文言短篇小说选注 初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72.

[4]弗里丹.女性的奥秘[M].程锡麟,等译.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99:30.

[5]刘畅.元杂剧中的妓女形象分析[J].今古文创,2022(26):40-42.

作者简介:周昳聪,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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